一
2015年11月,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英国海外发展署的支持下,我进入缅甸克钦邦,为英国无国界卫生组织(Health Property Action,简称HPA)拍摄这组照片,记录了HPA作为一个国际医疗援助组织在当地开展的工作,以及那里居民的生活现状。三年前,我曾经为HPA在缅北的佤邦和SR4(缅甸掸邦第四特区)进行了拍摄,这两个缅北特区连同克钦邦和果敢,在百度地图上几乎是一片空白,但这个地区过去有个人人都知道的称呼:“金三角”。
诚实地说,在2015年前往克钦拍摄前,我心里是麻木且充满怀疑的。中国发展得实在太快,快得让过去显得很遥远。开拍前,我在操心的是工作室不停飞涨的房租;媒体的前同事们纷纷加入创业大潮;朋友圈里说的是哪位又拿了B轮;同行们在讨论VR或者视频谁才是未来……萨尔加多在《地球之盐》里记录的苦难仿佛上个世纪的事情。中国农村都快换4G了,一个离我们很近,正在大选,貌似欣欣向荣的缅甸又能穷到哪里去?
在这种背景下,纪实摄影格外热衷那些苦难的脸,到底是不是在贩卖廉价的感动?这样的援助到底有没有实际价值?它是不是只是G8们的政治秀?甚至于,拍摄对于项目本身的意义,我都在怀疑。
二
对比产生的某种荒谬感贯穿了整个拍摄。
正式拍摄的第一天,我们从云南省怒江州福贡县出发,前往20公里外的克钦邦。沿途是一个即将开发成旅游景区的山谷:雪山森林和瀑布,景色壮阔,人迹罕至。到达垭口处的中缅界碑处时,我们看到前来巡视的武警们开心地拍照留念。这种氛围给我们带来某种旅行的轻松感。随后,HPA克钦项目经理田漾辉指了指垭口的另外一边说:“那就是缅甸克钦了”。
一段土路从山脚绵延而上。我们问:“直线距离大概有多长?”田漾辉答:“离星空县两三公里吧。不过开车还要两个小时,里面没有柏油路了。” 我们无言以对。
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后,迎接我们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电影中熟悉的手榴弹和AK47。我们在一个拉满铁丝网堆满沙包的碉堡前出示了通行证。
第一站,星空县。这是当地最大的县城之一,它由两条街道和几十栋由薄木板、塑料布和蓝色铁皮搭建的窝棚组成。工业社会的产品用最原始的方式在山坡上堆叠起来,破烂又五彩斑斓。县城没有电力和自来水,天黑后,整条银河照亮了蓝色的铁皮屋顶,有一种强烈的魔幻感。
凌晨12点,工作人员摇晃着电筒叫醒我们——村里的孕妇要生产了。助产士早在楼下的药房中迅速收拾着接生用品,我们一起快步赶往产妇家。产妇家的主室用三面竹栅栏加一面塑料布围成,不遮风,助产士们只能在卧室狭窄的地上临时搭了个铺盖。深夜格外安静,产妇一直在低声呻吟,然后是助产士们紧张的交谈,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轻松地欢呼了一下——孩子出来了!我先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然后才看见一个小家伙在腾起的热气中,被护士抱起。
很难描述在这样的场景下看到一个孩子诞生的感受,我只记得自己呼吸都在抖。
接生完,我踩着冰渣往回走。路上,我望了一眼远处的垭口,突然很想流泪——我在想象20公里外,山脚下福贡县城里灯火通明的街道,烧烤夜市上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他们是多幸福,幸福得听不到相隔20公里的那条无形的线之外,艰难生活中发出的欢呼。
三
20年前,HPA作为唯一的国际援助机构开始在克钦1开展工作,当时,这片地区的医疗系统已经彻底瘫痪。HPA带来了基础的卫生服务,包括感冒发烧等疾病的诊断治疗,疫苗接种,新生儿接生,修建厕所等等,并希望能建成一个覆盖全区域的卫生医疗网络。
听起来很简单,我们在诊所中看见的也很简单——克感敏等药物,葡萄糖 ,针管和纱布····这些都很便宜,在中国任何一个药店都可以买到。我们在现代文明构筑的安全中生活得太久,以至于忘记了构筑它的难度,也忘记了我们自己有多脆弱。
在靠近云南腾冲的索洛县,我们进山去拍摄一个防疟志愿者。这名志愿者住在梅凯恩江对岸,属于独立武装KIA的控制区。每年冬天江水平静时,这个志愿者可以坐当地神父竹筏渡江,向HPA汇报当地疟疾抽查数据(这片地区也是中国疟疾的主要输入源)。
当地村民告诉我们,大约半个小时就能轻松抵达江边接到她。于是我们唱着歌聊着天,轻装出发了。
然而直到两个小时后,我们还在下山——全程几乎都是四十五左右的陡坡,若有若无的小路沿着悬崖边蜿蜒。中午十二点左右出发,我们抵达江边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当我们与志愿者会合后折返时,同行的HPA东亚区总干事——50岁的张军——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心脏不舒服”。这时,密林间透下来的天光迅速暗了下来,而更难走的路还在后边:一段陡峭的悬崖和一座悬崖上的独木桥。
所有人都变得有些沉默,此刻我们联系不上任何人,如果天黑前走不出去,今晚就得留在这儿。
这是我第一次将“死亡”和自己联系到一起。
我们把身上所有的糖掏给了张军,并很幼稚地讲起山难里大难不死的故事给张军听(这时候居然有用)。两个工作人员分别前拉后推着张军,我们重新开始攀爬,爬着爬着我们突然开始讲起自己的私事——那些自己都快忘掉,又不愿告诉别人的事。比如很久之前的风流韵事,前女友,和家人的关系……仿佛在彼此交代着什么。
天黑前,我们终于走出森林,收到对讲机信号后,村里来人把我们带了回去。我们逛遍了小卖部终于买到了可乐,像之前约定的那样干杯。那天的可乐美味得跟第一次尝到时一样。
四
那天在陡峭的悬崖边上,精疲力尽的我曾把相机交给那位防虐志愿者帮我携带,走出密林后,她把相机从包里掏出,相机上还包着她那块带着肥皂香的雪白的毛巾。那天我们的经历,对于HPA克钦的工作人员而言不过是日常。克钦邦许多地方常有半年大雪封山,当地工作人员有时需要徒步两天运送医疗物资,展开巡诊。
2012年,我们在SR4一户村民一无所有的家中,村民们平静地举起双手,告诉我们,他们的7个孩子死去了5个,全是死于疾病和营养不良。这样的事,在HPA工作全面展开后再也没有发生过。
那年,我采访了过一个名叫刘云艳的中国姑娘,她也是HPA的工作人员。刘云艳白皙娇小,讲话嗲嗲的,爱笑。可那次采访时,她对着镜头哭了整整二十分钟。讲到艰苦的工作条件,她说她也想离开,可到最后,她只是流着泪一遍遍地重复“他们(当地人)真的很苦,真的很善良”。至今她还留在SR4,已经十年。
2015年在克钦拍摄时,我也一直在问HPA的工作人员:“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张军曾在卫生部工作过,如今有了如此出色的履历,完全可以到联合国或者欧盟系统工作,那样于事业于个人都更好。我问他时,张军想了半天,说和这里有了感情。
我感受到了那种善良和感情——在拍摄接生后的第二天,产妇第二天托人送了我们一只鸡,她说感谢我们陪她一起度过那个夜晚。
我并不想用奉献、付出、高尚来定义我的感动,但在与这些工作人员同行的旅途中,许多点滴瞬间让我看到一种纯粹和简单的人格。他们交出了自己。这让我在自己的生命之外,感受到了一些更浩大的东西。















2015年后,克钦1与缅甸政府签署和平协议后,解除独立武装,纳入缅中央政府管辖下。但当地名为KIA(克钦独立武装)拒绝参与和平进程,至今仍在当地同缅中央军交火,地区局势依旧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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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飞,80年代生,前媒体工作者,现居云南,自由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