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骞去世的消息从获悉到确认,大约只用了十分钟。
告知我这一不幸的是陆大鹏,四月他曾在上海为译作《滑铁卢:四天、三支大军和三场战役》出席分享沙龙活动,章骞正是他的邀请嘉宾。那次活动结束后,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在和平影都二楼茶座谈天说地,但陆大鹏却因急于赶回南京早早离开。当时章骞和我都引为遗憾。
陆大鹏直截了当发来微信,问我知不知道“章骞去世”的传闻。那一刻脑袋如遭雷轰。
“不会吧,上周还见过。”我虽明知若不是有难以证伪的信源,陆大鹏绝不会轻信这种流言,但仍然寄希望于一切仅是虚惊。对方的语气同样充满无法置信:“他还约我下周在上海吃饭……”
之所以是下周,是因为上海书展将近,章骞早有计划借书展之机推出他积四年功力完成的新作《不列颠太阳下的美国海权之路》。这本以英美海上主导权交接为研究对象的专著即将付梓,他的新书推介活动被确定在8月23日的上海书展活动上,距今不过十天。直到上周见面,章骞还兴致勃勃地问我,到时穿哪套行头出现在会场效果会好。我总愿意想,造化必不会如此弄人,一直生龙活虎的章骞,怎么会突然成了讣告里的人物?
但噩耗很快就被证实。冷战史专家沙青青告知我章骞离世的消息已得到其家人确认,死因是心肌梗塞。关于他的一切已无余地可回旋。
翻开微信,与他最后一次谈话正在辞世前一天。章骞问我是否有空一叙,我因琐事与他改约。继而他又问我对新作的意见。我感到惭愧,虽然早已收到了他所打包邮寄给我的新书PDF样稿,但仅仅读完两章,岂敢有何指教。但我仍向他保证,过两天便去社科院约他午饭,顺便为其新书的推出做一次采访,谁想到隔日便发生意外。翻阅聊天记录到此,我只感无言以对。
自今年入夏以来,我与章骞见面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每周必约的地步。只因每个礼拜三晚,章骞家的两位小朋友会来我单位附近的英语教育机构上课。到那时,百无聊赖的章骞落定在一处咖啡馆,永远是很客气地发微信问我:“今天忙吗?”时间一长,我会故意推迟周三的下班时间,只为等到那封短讯,好去再和章骞神侃两个小时。
章骞故去后,我从前以他为采访对象的特稿文章《无畏骑士》在微博上被朋友翻出,并承蒙喜爱章骞的网友们转载。那次写作经历正是我与章骞交往的起点,当主管界面特稿(现已更名正午故事)的总监谢丁找到我,问我是否有兴趣在自己知识范围内寻找到合适的写作题材,章骞是我脑中第一个闪现的名字。
随后便是多次重复打扰,令我印象极深的一点是章骞的热忱甚至急性子。我最初通过网络联系到章骞,并简单说明采访意图,章骞一口应允。然而见面之后,他非常爽朗的告诉我:“其实我现在最希望你们布置命题作文。”直到我详细解释后,他方才顿悟并不是要找他谈约稿合作。由于兴趣相投,我对于章骞的采访,往往变成两个人海阔天空般的漫谈,回头待我整理录音时才觉得关于某事细节挖掘不够,不得不再次致电要求下周继续面采。谁想到我们两人都觉得这种聊天很是有劲,即便在采访结束后,与章骞偶尔的碰面聚餐仍被保留了下来。
在同他的定期会面中,我见识大涨,知道了许多此前从未耳闻的掌故,从70年代陕西路的邮电局运货履带,到曾经屹立在交通大学一带的自立书店,再到拥有传奇主人的高安路3号——这幢建筑的老主人徐洪慈在1958年至1972年间四次越狱逃亡的故事如今已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章骞总是兴冲冲提到他最近和哪些朋友有过关于新奇话题的交流,其间偶尔停顿思考两秒,然后便撺掇我是不是此人值得专门采访。当我屡屡对上海文化界的高墙深院颇感束手无策时,也是章骞如同老大哥一般出手相助,替我代为引荐。
《无畏之海》出版以来,读者对这本大部头作品评价颇高,但谈及章骞,网友多提及他“沉湎于大舰巨炮时代”。这完全是对章骞的巨大误读,我相信,这一不符合事实的解读在他的遗作《不列颠太阳下的美国海权之路》出版后将逐渐消弭。
章骞的饮食拒绝糖分,饭前必服用药物。目睹过此情景,我也曾怀疑这位高大挺拔的中年人也许身体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优渥。今年四月,媒体界的前辈尹鸿伟去世,章骞大感意外,尹鸿伟对东南亚问题的看法曾多次让他受益;两个月后,受章骞尊敬的吴建民大使在一次意外中身故。连番噩耗让章骞倍感忧虑,当他向我感慨命运的诡谲时,绝无可能想到自己的生命仅余不到一个季节。
梁木其坏,睹物思人,说到追忆章骞,依照情理而言绝难轮到我。在章骞的朋友里,我是极后来者,与他交往的时光不足二载。但他始终以平等眼光识人,绝不因长我一辈而故作姿态。在许多问题上,章骞乐意主动询问我的看法,我也逐渐大胆,对其见解一一提出看法。偶尔他会将后背挺起,眉毛上扬,说:“这角度不错,我想有机会写一篇。”
某次交流话题为章骞最爱的战棋游戏,章骞突然问我,明天是否有空,可以去他家做客,他愿意将珍藏的战棋与书籍一一展示给我。我当即答应赴约,第二天又是倍极愉快的一场畅谈。战棋游戏的操作过程极为复杂,在我印象里,章骞在国内这方面的同好者并不多,即便是对战争史和军事话题方面的大拿,同时兼爱战棋的少之又少。章骞打开书柜翻出自1980年代至今购自日本的诸多战棋,热心为我讲解规则,未尝不是感到寂寞——这些战棋中部分从购买至今尚未拆封。据他说,他有一位美国朋友,是战棋艺术方面的专家,从多年前起便致力于制作一套将世界版图囊括于一幅的巨型战棋,至今仍未完工。章骞隔一段时间总会与他通信,充当他的参谋顾问。这位远隔重洋的异国痴人,是否已知道他的一位多年故友如今不在人世?我不得而知。
章骞交友广阔,讣告发布当日,已有多位老友在不同途径发布文章悼念。徐辰、沙青青、萨苏诸公的悼念文章,读来令人心生悲痛。我更期待与章骞交往深入者,能够多多回忆先生曾经着手过的构想,以期钩沉,不使已存档中的事业旁落。
沙青青在怀念章骞的短文里提到,“以章骞的年纪与学术热情,他留给世人的成果绝不应该只是《无畏之海》、《艨艟夜谭》以及计划出版的《不列颠太阳下的美国海权之路》这三部专著,又或是近百篇见诸各大媒体的精彩文章。还有太多的题目等着他去挖掘。”对此,我不能同意更多。
章骞的故去,使我手机通讯录中增添一位永不再闪动的图标。一想到好友从此长眠于2016年,我却必须沿着时光继续行进,从此只会相隔渐远。不甘、怅惘,兼而有之,“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少年时代默读顾贞观《金缕曲》热泪满眶的处境仿佛重演,这次体会更深。
我对友情悲观,深知人类惯于将完美人格的想象强加于名人身上,对于史书中的动人友谊,往往也深存怀疑。但与章骞的交往,我才体察人类品目之繁多,总使得一些出乎意料的杰作诞生于世。厚颜如我,曾开玩笑对章骞说我们的交情是“一见如故,倾盖论交”。章骞的去世,对我亦是沉重打击,也使我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与不留余地。
小说家刀尔登曾写过,“春秋人的气质,无非强健而温和,直率而雍容”。很难说活着的人中有谁当得起这评价,但以我所见,章骞无疑是我生活中出现过的一位最接近完人形象之人。
2015年4月,上海图书馆附近,路人鼻孔翕张仍能嗅到仲春的寒意。章骞同我吃完午饭,行走在道路上,蓦地看见淮海中路一侧灌木中的桃树周身花瓣绽放,他以近乎夸张的语调脱口喊出:“哎哟,开得这么好看”。迅速掏出手机,冲着桃花连拍几张,嘴角挂满笑容。我很想将这幅画面记录下来,但最终没有行动。
无知如我,不辨菽麦,自然也认不出当日到底是哪种树,但因在春天开放,并且颜色鲜艳令人愉悦,我情愿认定当日是一株桃树。灼灼其华,蓁蓁其叶,章骞喜不自胜的场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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