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哪场冲突像发生在1914-1918年期间的欧洲战争那样永久地改变了人类社会,许多研究它的人坚信,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人类历史上的长远意义会大过20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1897年,垂暮之年的俾斯麦告诉后来出任赴英特使的外交官巴林:“总有一天欧洲大战会因巴尔干该死的蠢事而爆发。”这句话在1914年变成了现实,它造成的后果如今依然可以在世界版图上清晰看到。
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那些英雄故事与残酷战役永远让人印象深刻——索姆河畔的惨烈、日德兰海域的壮烈、加里波利的沮丧、弗兰德斯平原的压抑。但对于大战的挑起者奥匈帝国和他所主持的东线和巴尔干战场,大多数读者至今仍未觉得有需要特地理解的必要。他们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这群由不同民族拼凑而成的老迈帝国军队的命运,这些部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受了摧枯拉朽般的打击,并间接消除了盟友在西线战场上胜利的可能性。
但如果审慎的回顾历史,人们会发现即便在1866年的普奥战争中失败后,奥地利与沙皇俄国仍为一次外交冲突差点走上了武装冲突的道路。这至少说明了,在那时,哈布斯堡王朝并未将沙俄视为可畏的“斯拉夫压路机”。
但50年后,这种信心荡然无存,数以百万计的奥匈帝国士兵在东线战场上仓皇而逃,对手却是协约国中表现最差的俄国人。甚至在面对同为斯拉夫民族构成的塞尔维亚时,奥匈帝国的军队依旧没能实现战略目的,他们耗费了20个师在这些打过巴尔干战争的老兵身上,按照计划,原本只应仅仅出动八个师。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哈布斯堡王朝并非头一次遭受挫折,三十年战争、拿破仑战争,每一次大战都使得他元气大伤,但从没有一个时期,像普奥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那50年那样,使得奥地利的实力与名望遭受如此巨大的堕落。
杰弗里·瓦夫罗的新作《哈布斯堡的灭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奥匈帝国的解体》为我们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瓦夫罗是北德州大学军事史中心主任,还在“历史频道”客串节目主持。但促使他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更重要诱因是他的奥匈帝国籍祖父母,他们在大战爆发的前夕匆匆离开位于加利西亚的村庄,远渡重洋来到美国,从而避免了成为接踵而至的战争的消耗品。
瓦夫罗审慎的重新梳理了奥匈帝国在那次战争爆发前已存在的所有危机:大国身份的没落,多元民族的离心倾向,以及随之而来的内耗,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领袖人才的匮乏和综合国力的滞后。在1900年,作为欧洲第二大国的奥匈帝国为其陆军仅仅度支了4.39亿克朗的经费——这几乎不到任何一个其他欧陆强国的一半。
此外,战争过程中的致命错误也是无法避谈的。对奥匈帝国和弗朗茨皇帝来说,挑起战争便是头等愚行。但这多少有点时也命也的意味,1905年摩洛哥危机中,奥匈帝国的临时退缩让意欲与英法对抗的威廉二世心生忧虑,他担心这个同为德意志人统治的古老王朝在未来失去任何重拾荣耀的机会。1914年发生在萨拉热窝的刺杀事件被当做一根名正言顺的鞭子抽在弗朗茨皇帝背上,德国鼓动他挺起腰杆,以年轻人的勇猛干劲迅速摆平塞尔维亚,然后体面结束战争。但奥地利人的低效让这些计划逐一落空,局面开始失去控制。最终,丘吉尔口中的两个多年来全副武装到叮当作响的战争巨人,在经过漫长的对视后一跃而起,全力厮杀。德国自身也作为主要的参战国被卷入史无前例的混战。
对于奥匈帝国而言,由不同民族的士兵构成的军队在面对心怀民族主义的敌人面前暴露出巨大劣势,而在统帅康拉德好战冒进的进攻思想指挥和低效运转的战争机器双重包裹下,奥匈士兵白白丢失了性命,他们在各个方向抱头鼠窜。同时向北方的德国盟友求救,这抽掉了相当多的本应用于西线作战的兵员。在那里,霞飞、福煦这些法国的将帅们同样痴迷于进攻思想,他们取得了同康拉德完全迥异的成就。
阅读瓦夫罗的著作,内心往往会升腾起一股无奈与荒诞感,似乎《好兵帅克》中提到过的每一件可笑事物都有其历史原型。而这种无力回天般的加速下滑,正是哈布斯堡家族绵延了数百年的可悲命运。
关于这个家族的覆灭是否可以避免?瓦夫罗并无兴趣对这一命题做出过多具体解析,但他的确罗列了不少证据,在1914年的开战前夕、1916年弗朗茨皇帝驾崩后的和谈契机,都曾是拯救这一古老帝国的稻草,犹豫不决的奥地利人错过了每一个机会。
倘若把时间轴向前推移,我们能看到更多的类似“机会”。在奥地利被普鲁士痛揍前,欧洲大陆最强大的统治者拿破仑三世正努力改善对奥地利的恶意。这种恶意听起来有点可笑,拿破仑三世是民族性原则的捍卫者,某种意义上,他支持德意志统一成一个国家,并且主张法国应该吞并同属法语区的比利时。而奥地利作为一个多民族帝国,他的存在本身就让拿破仑三世感到恶心。
但另一方面,法国此时的对外政策总是尽力确保在欧洲大陆至少有一个同盟国。最符合他心意的本来是沙俄,但在涉及1860年代波兰人起义的法俄论战后,这种可能性就消失了。当另一个同盟目标普鲁士向沙俄寻求友谊后,拿破仑三世发现他别无选择,他写信给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两国结盟可以终结目前形势的不稳定性。
不论从哪个角度,这对于奥地利都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普鲁士人打算建立一个排斥奥地利的德意志国家,这本身势必要求打破1815年以来的维也纳秩序,一旦想到这一点,聪明的政治家会做出审时度势的选择。但弗朗茨皇帝显然不算,他顽固拒绝了来自巴黎的橄榄枝。在弗朗茨看来,这个结盟本身会造成普奥冲突的风险。这件事成为了这位备受诟病的君王无数次昏招中的一次。
抛开统治者的个人素养不谈,到了20世纪,哈布斯堡王朝的结构核心实质仍是中世纪的产物。在其称雄欧洲的年代,联姻和结盟帮助这个家族撷取了无数爵位和几大重要国家的王位,但另一方面,这同样为奥地利人带来了数不清的敌人,从巴尔干半岛到尼德兰盆地,从西班牙到意大利,笃信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在一次次战火中疲于奔命,并在民族国家的兴起后渐露疲态。
先是古斯塔夫和瑞典人,此后是拿破仑和他麾下的大军,最后是北方的普鲁士人。哈布斯堡已经无力维持古董般的多民族帝国结构,在普奥战争失败后,灰心丧气的弗朗茨·约瑟夫向境内势力强大的匈牙利人妥协,将奥地利改造成名为奥匈帝国的二元制君主国,而匈牙利人口实际只占到帝国人口的7%。
对匈牙利的让步在此后的半个世纪间一直未停步。这种讨好单一民族的政策在一个多元帝国内部起到了糟糕的作用,它变相使得匈牙利人高人一等,成为其他人口众多却权利弱小的民族的压迫者;另一个危险在于,匈牙利日后多次伸张要求,几乎将自己塑造成半独立的国家,鼓动了其他相近民族对德意志人的轻蔑——以南德意志人为主体的奥地利从来都是帝国的粘合剂,而今却成为群起而敌视的对象。
从我们描述过的历史而言,将这一伟大帝国的消亡责怪给某一君主或者个别政治领袖并无特别大的意义。即便在1914年没有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也很难看出奥地利人在面对境内民族独立问题上能够祭出任何有效措施。这一猜测的根据,我们可以在许多年后轰然解体的南斯拉夫身上找到。
同样值得认识到的是,在20世纪初,包括奥匈帝国在内,世界上有五个以多元民族结构各自雄踞世界一端的君主国家,其他四个分别是大英帝国、沙俄帝国、清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这五个从旧时代走入20世纪的庞然大物构成了民族国家海洋中的五个孤岛——倘若不把更为独特的美国算进去。
但他们的命运相似,清帝国瓦解于1911年一场和平逊位,欧洲大陆上的三帝国悉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土崩瓦解。即使是自七年战争以来赢下了每一场国际冲突的英国人,也未能阻止他们在20世纪中叶失去绝大部分殖民地和自治领。
昔日的奥匈帝国,在1918年终结了存在,并在此后接近80年的重组过程中散落成十多个中欧国家,多民族帝国的时代终于谢幕了。庆幸的是,在这场漫长对决中赢得胜利的并不是对奥匈帝国形成碾压式优势的民族国家。凭借整合单一民族而崛起的德国、日本同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轰然倒地。不论是难于管理的多民族帝国,还是勇武好斗的民族国家,最终都让位于更加合理、更加顺应大势的制度。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