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的王英林已体态臃肿,心脏功能衰竭。
他的家在鸡西市鸡冠区某老社区一栋楼房的9层,每次上楼回家都累得气喘吁吁。
王英林的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鸡西市亚丰孤儿院。
屋里放着8张床。平时,只有王英林、女儿王晓(化名)、保育员朱玉春和孤儿小杨住在这里,另外两名孤儿在中学住校。
小杨19岁,今年9月份才从哈尔滨少管所出来。6年半前,他在一次群架中意外把人捅死了。出狱后,因为脑袋受伤,他总是晕晕沉沉,每天得睡十几个小时。
51岁的朱玉春虽然名义上是孤儿院的保育员,但是孩子们早已把她当成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过去十几年来,都是她在帮着王英林照顾孤儿们。
但最近,朱玉春把王英林告上了法庭。
16年来,王英林一共给她开了几十张欠条。朱玉春把厚厚一叠白条算了一下,连本带利,向王英林索赔50万元。
“可5000块我都付不起。”王英林无奈地说。
可是,王英林并非一直如此落魄。20多年前,他是鸡西市人人皆知的大善人,而且还是个煤老板。
一
1994年,6岁的桑立(化名)在叔叔的引带下第一次见到王英林。
“我记得那天爸爸穿着白背心,蓝色大裤衩,胖胖的,我叔叔让我喊爸爸,我就使劲儿喊他爸爸爸爸,然后爸爸把我放着他大腿上坐着,说,宝贝儿。”桑立回忆说。
王英林收留了这个孩子,成为了王英林后来的56个孩子(包括自己亲生的3个)中的一个。
桑立长大成人后,离开了孤儿院,来到北京打工。
在桑立的印象中,爸爸王英林“老古板了,不许化妆,不许抽烟喝酒,不许纹身,不许偷抢,”
王英林开办孤儿院始于1993年。
当年,王英林还在鸡西市一家叫亚丰的餐厅当总经理,这家餐厅位于当时鸡西地标大楼金融大厦的首层。王英林一家五口,生活无忧。
王英林经常把多余的饭菜送给门口乞讨的孤儿。随着乞讨孤儿的增多,王英林索性开始收留这些孩子,并建立了亚丰孤儿院,这家孤儿院还取得了合法资质。
1995年,王英林收留的孤儿已经有30个,最大的15岁,最小的1岁。这些孩子大多来自离异家庭,有些是被遗弃,但身体健全。截止到2008年,王英林先后收养了53个孩子,这些孩子中,后来有7个成为大学生,3个参军。
他的故事也开始被广泛报道,当地媒体称他有一颗“菩萨心”。“好人王英林”曾被国家五部委评为“全国保护未成年人模范个人。”
王英林花费了很多精力在照顾这群“孩子”身上,为了帮一个长疥疮的小女孩涂药,王英林自己也被感染。妻子终于无法容忍,和他离婚了。
“好好一个家被我弄成了丐帮,人家能不走嘛。”王英林叹着气说。
恰在此时,金融大厦起火,整栋楼被烧毁。王英林被迫带着自己两个孩子和三十个孤儿,搬到一个潮湿的地下室里,一住就是12年。
32岁的王明(化名)是第一批被收养的孩子,他把地下室那段时间的形容为“最开心的日子”。
“(地下室)28间房,还有一个黑白的熊猫电视,看西游记的时候,20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里。”王明说。
事实上,这个几百平米的地下室是个热闹的娱乐空间。王英林将4间房改造成录像厅,又将另外几间房作为小卖店。客人边看录像边吃东西,生意居然也很好。
二
朱玉春在这个时候看到招聘广告来到孤儿院。
朱玉春个子不高,虽然年过半百,每天照样仔仔细细地化好妆。王明清晰地记得见到阿姨朱玉春时的印象。“搁我们那,就一标致大美人啊。”王明说。
朱玉春的到来让王英林如增添双膀,从此,两个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维持着孤儿院的运转。
家里每天有30多张口嗷嗷待哺。王英林买米都得一车一车买,有一次索性买了一万斤米。
朱玉春一个人做大锅饭,她说自己手膀有力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她的父亲住在水库边,常常打完鱼拿给孤儿院,朱玉春爱做鱼头给孩子们吃。桑立现在还怕吃鱼头,“小时候吃太多了”。
孩子们有的叫朱玉春阿姨,有的叫她妈妈。桑立平时叫她老太太,“只有喝醉了给她打电话才叫她妈。”桑立说。
他记得,长江水灾那年,有一次电视里播“世上只有妈妈好”,孩子们都听哭了,朱玉春搂着他们给他们擦眼泪。
每年开学,孩子们常常能领到新的文具和书包,王英林告诉学校不要让同学们知道他的孩子是孤儿院的。
“我们从小跟普通家庭没有太大不同,就是人多而已。”王明说。在王明的记忆里,过年时最难忘。“社会上很多善良的人送东西来,堆得满满的,想吃啥就吃啥”。
截止到2010年,王英林的孤儿院共收到善款142017元。然而,这只能支撑孤儿院开支的很小一部分,多数时候,王英林用自己的积蓄在承担着。
随着收留孤儿人数逐渐增多和生意的失败,王英林感到独木难支。他是个节俭的人,孤儿院困难的时候,桑立记得爸爸总是去菜市场捡白菜叶和萝卜。
王英林所在的鸡西市,是东北地区最大的煤城。这片2.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私营煤矿一度遍地开花,仅3万吨年产能的小煤矿就有300多处。根据2006年的官方统计数据,小型矿山企业占鸡西煤企98%以上。曾经的岁月,满街都是煤老板。
王英林第一个女儿出嫁时,他从一个煤老板朋友那里借了一辆“大奔”去送新娘。
煤炭市场的红火让他看到了希望。
2003年,王英林通过向亲戚、朋友借贷,筹资300多万元,在鸡西市滴道区兰岭乡成立了亚丰煤矿。经有关部门批准,亚丰煤矿被定性为社会效益型煤矿,“以利润养育无家可归的孤儿”。
亚丰煤矿所处的滴道区,是鸡西私有煤矿最集中的地区之一。仅有1.5万人口的小镇兰岭乡,曾集中了至少20个小型煤矿。
孤儿刘林(化名)退伍之后在“爸爸”王英林的煤矿上工作过一段时间,在他看来,“爸爸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煤矿上”。
从此,亚丰孤儿院和王英林的命运,与这个矿井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三
这些年,这里抚养的孤儿们大部分都已成年外出打工。空出的床铺越来越多,其中一张床堆满了王英林的药瓶子和卷宗资料。
女儿王晓每天给父亲注射一次增强心肌供血药物。他坐在床上,边注射,边研究资料。一场10年的官司下来,卷宗已有了厚厚一堆。
“别再看了,你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整天研究这些东西有啥用?”女儿埋怨道。
王英林摇摇头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亚丰煤矿创立之初便波折不断。当年8月,国务院出台《关于预防煤矿生产安全事故的特别规定》,要求排除煤矿安全生产隐患,落实煤矿安全生产责任,预防煤矿生产安全事故发生。
随后,鸡西市开始整顿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煤矿,规定所有重大安全隐患矿井以及年产3万吨及以下的小煤矿全部关闭。40处矿井被列入第一批关闭名单。
这一次,亚丰煤矿未被列入关闭名单。
2005年,为落实安全生产政策,鸡西启动第一轮大规模产业调整,跟财力雄厚的煤老板比,中小规模煤矿后备资金不足,难以应对政策所带来的冲击,所以多以筹资为主。
“从那一年之后,每年开始有计划关闭小煤矿。”王英林说。
亚丰煤矿矿井出口为竖井,不符合新规,但鉴于其公益属性再次得以幸免,只是被勒令限时整改。
朋友董英的富强煤矿跟王英林的煤矿相隔100多米,规模相近。不同的是,董英在此翻关闭潮中保本脱手,他自己称“逃过一劫”。
2006年,董英的矿井因无法扩储,面临关闭。根据“大矿兼并小矿,小矿联合做大”的政策原则,董英最后选择被整合。
鸡西滴道区的大煤矿——鸡西市鼎胜煤炭销售有限公司(下称鼎胜公司)先找到了董英,商量投资改造矿井。对方以投资入股形式改造矿井,但并不支付股权转让现金。
“钱没到我凭什么把矿井给他,最后矿是他的,我投资的两百多万找谁要去。”董英说。
在他看来,许多小煤矿在当时因为资金短缺,急于寻找资金入股,结果被一纸带欺诈性的股权转让合同逐渐侵吞。
“股权转让给他,他当了大股东,然后把你踢出去,这种事多的是。”董英说。
2008年,董英的矿井被附近的鑫磊煤矿整合,整合价300万,他跟合伙人算计了一下,每人还是赚了几万块钱。
据统计,黑龙江省2005年至2009年间,相继关闭煤矿超过1000座。
2005年第一波政策变动后,滴道区规模以上的私有煤矿约有58家,如今剩下不到20家。
“剩下的都是大老板,小喽啰都干不了了。”董英说。
如今,他在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开大货车,每个月赚五六千块钱。
王英林另一个好友苏志国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继续经营煤矿,但命运看起来并不比王英林好多少,虽然他一度认为王英林打官司已经走到偏执的境地。
2014年,由于缺少资金,苏志国将矿井作价5000万寻求资本入股,最后,他将矿井股份的35%和30%分别出让给了另外两个鸡西煤老板。
2016年6月,因与另外两名股东发生经营权纠纷,苏志国的矿井陷入停滞。
7月份,对方找了二十几个人赶走了苏志国的矿工,并占领了矿井。10月14日,双方的冲突升级,苏志国的哥哥被乱棍打得头破血流。苏家随即报案,控告对方”寻衅滋事罪”、"妨碍公共秩序罪"。最后,当地公安机关以不构成"破坏生产经营罪"化解,案件不予受理。
现在,矿井门内门外有双方各自的看守人,中间隔着一道栏杆门,互相对峙着。
2016年11月21日,鸡西市城子河区人民法院以张、郭二人的解约起诉案仍在审理中,驳回了苏家国要求排出妨碍的立案申请。
四
2005年的产业政策让王英林陷入了两难。整改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但他自己缺乏资金,无力支撑。但如果关闭煤矿,则意味着孤儿们的生活将无所倚靠。
最后,王英林也决定引入外部资本。此时,王英林找到了滴道区开煤矿的煤老板张宏盛(化名)。
张宏盛便是此前找到董英的鼎胜公司总经理。张是鸡西人大代表,仅在滴道区就有矿井8个,是滴道区纳税大户。
双方很快签署了一份煤矿股权转让协议,这份协议约定,鼎胜公司出资300万,其中50万现金支付给王英林,250万以投资的形式作为矿井整改资金,鼎胜取得亚丰煤矿60%的股权。
双方还约定,王英林转让采矿权和法人代表资格,生产管理权转给鼎胜公司,并成为其下属煤矿。作为交换条件,对方承诺拿出矿井的10%的利润用于支持孤儿院发展。
随后,亚丰煤矿通过整改验收,取得了“五证一照”,注册煤矿储量19.4万吨,年生产能力6万吨。
女儿王晓对这份协议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看来,父亲是个“二愣子”才签了这份协议。王英林至今也不断自责,“是我太傻了,才把孤儿院弄成现在这个这样”。
2008年6月,王英林突然接到政府通知,称亚丰煤矿已经被政策性关闭。而此前,王英林一直以为亚丰煤矿是根据协议被鼎胜公司整合。
刘林退伍之后在亚丰煤矿帮忙监管,他清晰地记得,“那天门口来了几个人,进来之后就在井口贴上封条,我爸爸和我都懵了,呆呆地站着看着”。
根据黑龙江省煤矿整合的相关政策,矿井关闭一般有三种形式:政策性关闭、资源整合、事故井,其中属政策性关闭的矿井政府补偿500万元。但因为王英林并非采矿权人和法人,因此没有拿到政策性关闭补偿资金。
“一块煤都没出,我自己开矿投资的300多万最后打了水漂。”王英林说,不但如此,孤儿院也开始难以为继。
桑立记得,孤儿院从2008年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生活越来越不如前。那一年,地下室因为管道漏水,水漫到了孩子们的膝盖。“吃饭睡觉都在水里。”桑立说。
最后,孤儿院不得不搬到一个老社区的9楼,也就是王英林现在住的地方。
困难时期,孤儿院大米的供应明显减少,朱立春领着孩子们去田里挖柳蒿菜。
王英林认为煤矿的效益是维持孤儿院的根基。如果亚丰煤矿是以参股入股的形式被鼎胜公司资源整合,那么,王英林可以获得相应股权的利润所得,但鼎胜公司对此予以否认。
围绕这一争议,王英林与鼎胜公司对薄公堂,开始了漫长的十年诉讼。
五
诉讼双方的焦点围绕在亚丰煤矿的关闭到底是政策性关闭还是资源整合。
根据鸡西市安全生产委员会2008年11月18日的公告,亚丰煤矿被列为当年42处关闭煤矿之一,关闭类型显示为资源整合。2009年1月12日,鸡西市政府在给黑龙江省国土资源厅《鸡西市人民政府关于2008年42处矿井关闭情况的函》里也指出,亚丰煤矿属于鸡西7处资源整合关闭矿井之一。
但被告方鼎胜公司则指出,根据2008年12月8日,省政府安委会2008年一号《公告》,证明亚丰煤矿为依法关闭,不存在资源整合。同时,该行为经黑政复议「2009」26号行政复议决定维持。
2015年,鸡西中级人民法院以后者为证据支撑,认为鸡西市政府致黑龙江省国土局的函件不足以构成证据标准,裁定亚丰煤矿为政策性关闭。
在亚丰煤矿上报关闭过程中,鼎胜公司曾提出赔偿王英林个人150万元,但王英林没有同意,在他看来,“我为亚丰煤矿先后投入了几百万,怎么可能150万就完事”。
“现在光有欠条的就有700多万元。”王英林说。
2015年,他在鸡西中级人民法院起诉鼎胜官司一案败诉,光案件受理费就达70万元。连孤儿院居住的九楼房屋也抵押给了法院。随着官司的节节败退,亲戚们也无力再借钱给王英林。
“亲戚都不敢再接我爸爸的电话了,也没人敢再来。”女儿王晓摆了摆手,目光转投窗外。这时已是下午4点,暮色开始降临。
在连续的煤价低迷和去产能调控下,目前,兰岭乡的小煤矿多数已被关闭荒废。高高的煤矸山被雪覆盖着,犹如它所伫立的土地,呈现出黑白交错的色彩。
王英林的亚丰煤矿门锁已经生锈。虽相隔不远,但他从不敢去看自己的矿井,“一过去看,我就要掉泪。”
按照规定,关闭的矿井井口必须推平。几年前,政府人员到亚丰矿井准备推平井口,王英林急了,“推井口就先要我的命”。“案子还没最终判决,井口不能推。”他还心怀希望。
去年,王英林到北京告状,住在桑立家。得知桑立有一个准备订婚的女朋友,王英林问他,对方家长需要什么,桑立说,要买个房子。王英林拍着胸膛说,“小事儿,首付爸爸包了”。
桑立一直劝父亲别再折腾了,但是王英林听不进去。
2016年,王英林对鸡西中院的一审判决不服,继续上诉到黑龙江省高院,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中。
“就是打到最高院,我也要打,我那53个孩子没父没母,总要给他们留点什么。”王英林眼里闪着泪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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