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陈振芳
近期,两办印发《关于构建优质均衡的基本公共教育服务体系的意见》,教育部、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联合印发《关于实施新时代基础教育扩优提质行动计划的意见》明确指出:
一要“新建一批”优质普通高中,增加高中学位供给。二要通过集团化办学、“组团式”帮扶、部属和省属高校托管帮扶县中等,扩大优质普高教育资源总量。三要积极发展综合高中,推进职普融通;四要“扩容一批”,有序扩大优质普高招生规模。
近日,界面教育邀请北京大学国发院院长姚洋、学大教育(000526.SZ)集团创始人兼CEO金鑫,探讨中考普职分流、高中学位供给、职普融通、县中教育等问题,从学界、业界来解读上述两个文件以及释放出的信号。
界面教育:如何解读这两份文件?
姚洋:这两份文件的发布,恰逢是教育工作者近几年来呼吁的成果之一。
教育部出台的文件有两方面考虑,一是回应家长的中考分流焦虑,现在高考压力没以前大,多地普职分流比例在“四六”甚至“五五”开。扩大高中招生规模、增加综合性高中也回应了家长的要求。
这也适应于国内高等教育的发展阶段,按56%的大学入学率计算,每年大学招生人数除18岁人口数量,比例高超70%。这种情况下,中考分流就要多做考虑,文件指向非常明确,即减少分流压力,扩大普高的招生范围。
金鑫:从二十大报告提到“要坚持高中阶段的特色发展,这几年国家并没有强调职普分流,而是说职普协同发展,“大体相当”并没有严格的按照“五五”比例。综合高中是未来发展方向,能让初中生的毕业选择更多元。
界面教育:增加高中学位供给后,上普高的学生比例会增多吗?
姚洋:增加普通高中的学位供给,大家就会选择普高,职高办成综合性高中也是一个方向,会大大降低分流压力,所以是利好消息。如果我来提一个比较理想的方案,除了部分重点的学术性高中外,其他高中都应办成综合性高中,让孩子学技能。
过去,一想到工业就想到了流水线,这种观念已过时,流水线工人连中学文凭都不需要,三个月都能上岗。如今国内对产业工人的需求已发生变化,我们要培养孩子面向未来的技能,循序渐进引入技术型的实操课程,职业教育还要下沉到初中、小学。
界面教育:普职分流有合理的比例吗?
姚洋:不应该定比例,应该让孩子、家长自己去选择。只有取消职普分流,让孩子发挥天性,自由选择,才能百花齐放。
因为定比例,大家就容易“卷”分数,现在初中有一年的时间在复习考试,对孩子是摧残。我担心这种模式的考试,会泯灭孩子的创造力,长期来讲极其不利。
界面教育:最近,北京的家长圈盛传初二将小四科(生化史地)改为合格毕业考,不计入中考,这与政策导向是否有关?
姚洋:北京改革是非常好的方向,也回应了家长的要求、教育界的呼吁。因为去年北京降低八科的中考难度,导致大家卷分数,分数非常接近,学生要上人大附中丢五分都不行。卷成这样,已经失去了教育的意义。取消“小四门”,也是回应社会的需求,回归教育本质。
界面教育:北京有五所学校试点部分名额“免中考”,学生可通过摇号、登记入学高中,未来国内是否会逐步取消中考?
姚洋:北京市的探索非常好。北京分流压力小,绝大多数孩子都能上普高,希望将来全国都应该做到。现在以考试为主的选拔机制,必须得改,这会扼杀整个中华民族创造力。
金鑫:北京试点登记入学,但在其他地方困难较大。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的普高录取率较高,中西部省份普高录取率相对低。要构建优质均衡的公共教育体系,就要考虑到城乡差距、经济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校际差距,甚至北京市城区跟郊区的差异也很大。
现在重点高中的导向是培养拔尖创新人才,很多大学跟中学衔接,“大中衔接”后,很多大学把课程、实验室放到中学。
未来,普高、中职会朝职普融通的综合高中发展,中考不那么卷。到2025年,职业本科的招生规模不低于参加职高升学的10%,也是中职学生的发展路径之一。
姚洋:大学教育对好高中下沉无可厚非,某种程度上应该鼓励,因为很多聪明孩子读12年其实是浪费,就像美国有AP课程就是大学内容。
但会出现极其不好的现象,一些大学的特殊班招生已经下沉到初中毕业生。科大少年班办了45年,实际上是不成功的。除了数学,其他方面不需要超前培养。特别是中学跟进入好大学挂钩后,会卷得更厉害。
界面教育:学大收购的中职学校有何特点?中职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金鑫:现在职业教育政策变化比较大,中职定位从就业转为就业和升学并重,国家也打开更多升学通路。过去一年多,围绕着中等职业学校,包括职高、中专、技校,学大教育收购托管、合作的中等职业学校大概有十多所。
相较普高,目前中职学校的课程、师资、硬件和环境等各方面比较薄弱,学校管理水平欠缺,部分专业设置较落后,如电焊、传统汽修,美容美发,未来从事的工作相对低端。我们围绕着国家政策,在人工智能、集成电路、信息化创新等领域,跟产业公司共建专业。
今年5月,我们在大连收购了通才计算机学校,联合了头部产业集团推出“微电技术和机械制造”专业,国内中职很少开设这个专业,因为门槛高,专业核心课的建设和师资要求大,但它有助于学生升学、就业。
姚洋:你们怎么解决师资问题?
金鑫:中等职业学校的师资、管理班子待遇不高,要建立待遇和奖励机制,方方面面的工作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到效果。
界面教育:过去十年,国内累计有三千多所中职“消失”,2009年以来,每年中职招生人数都在下降。综合性高中会是中职学校的出路吗?
金鑫:过去几年中职学校数量在减少,因为很多历史沉淀下来的学校本身就“空挂”了:没有学生,或规模非常小。
《职业教育体制培优行2020-2023》提出,在中等职业教育阶段,要整合“空、小、散、弱”的职业学校,很多学校合并或者注销掉。去年底,《职业学校办学条件达标工程实施方案》对中职学校有了明确的硬件、环境、资产、规模等规定,也导致很多学校关停并转。
虽然综合高中是中职发展的方向,但还处于探索期。学校数量较少,更多的是在职业高中里开设了几个普通高中班,理想中的综合高中,普职完全融通,不分职高班、普高班,学习内容一样,文化课、专业课、技能课、社团都要开足开齐。通过学生的个性化发展,优化教育评价机制。最终,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职业高考或者普通高考。
姚洋:发展综合高中有多方面意义:一是从培养学生的角度,二是回应家长、学生的教育需求。现在职业高中成了失败者的标签,如果把职业高中直接变成综合性高中,撕掉职高标签,综合高中办得有特色会真正地出人才。
二、三线城市的职业教育分流比例非常高,“掐”得很死,家长非常焦虑。很多14、15岁的孩子就面临人生抉择,如果读综合高中,仍然保留读本科的权利,可以大大降低社会焦虑。宽松的环境能够培养学生的创新精神。
如果要推进综合高中,还需配套措施,改革高考录取,开放更多的本科报考名额。
目前,本科对于职高生的开放名额有限,比例很低。一些省份只开放5%的本科报考名额,扩大综合高中后,5%就不够了,建议技术类大学干脆就别分名额,所有人都可以考。
界面教育:学大收购的中职院校中,近几年学生升学比例有变化吗?
金鑫:这几年越来越多的中职学生选择升学,这是趋势。尽管职业高考还没有完全落地,但面向中职生的对口单招(由高职院校或者职业本科院校组织的春季高考)报名人越来越多。高中阶段的毕业生都处于17岁、18岁,社会经验各方面还需要更多的历练,他们希望可以继续求学。
界面教育:社会对职高学生有偏见,职高的社会地位不如普高,要怎么解决?
姚洋:现在一考定终身,以考试作为人才培养的唯一标准,这是考试制度决定的。未来,应培养孩子的技术能力,而不是上了职业高中,学生就被固定在某些低端工种。
社会对职业教育已经形成了偏见,现在的制度设计导致职业教育培养的人未来就是做低端工作,这个必须改变。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把“职业教育”这个词给它剔除,其实就是技术教育。要走向职普融通、综合性高中,能不能干脆取消所谓的“职业教育”,就是技术教育、技术素养。
中国人特别在乎名的问题,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先要正名。一些职业高中可改叫综合高中,除了成才,我们可以再提高要求,办特色综合高中、特色人才。
金鑫:这个观念根深蒂固,短时间想改变不容易,需要从国家、教育部、学校等各个层面努力。无论是普高、职高或者综合高中,培养出有能力的学生,从事更有价值的工作,就会改变这一定位。
界面教育:“掐尖”为何对县中教育生态有如此大的影响?它是“县中塌陷”的结果还是原因?
姚洋:80年代初,我所在的北大班35人,三分之一来自农村或城市贫困家庭。今天在北大如果有学生来自偏远县中,那他就是被“掐尖”进入超级中学,剩下孩子只能留在普通县中,别说清北了,上“985”大学都非常困难,这跟农村基础教育落后有关。
“掐尖”对县中造成很大伤害。掐走一部分好学生,剩下的学生难道就不学了吗?经济学上叫“同侪效应”,班上有好学生,就会带动所谓的“差生”,跟谁生活在一起非常重要。家长不愿意孩子上职高也有这个原因。因此,“掐”走尖子生,县中办起来就很吃力。
界面教育:县中教育改革难在哪儿?
姚洋:最难的是资源分配。现在所有资源都向一、二线城市集中。搞市场经济就得接受这种情况,资源会向回报率最高的地方流动。
现在基本是地方办教育,中央只在特殊情况下保障基础教育。高中教育完全由地方主导,教育变成一个县的事情,各地差距太大。教育至少应该变成一个省的事情,先在省里拉平教育资源。还要出台政策,鼓励教师回流到县中乡村。
界面教育:县中还存在哪些问题?
金鑫:经费投入不足。县中塌陷可能是全方位的:没有好学生、好校长、好老师,可能是打造超级中学或掐尖造成的。
要避免这种情况,首先要给予县中经费投入和政策支持,尤其是对好的生源、老师、校长流失。我同意姚老师说的“同侪效应”:一个好学生才能带动一批学生,一个好老师能激发一批学生,但这种情况在县中越来越少见。
界面教育:县中的教育财政权可否上移?
姚洋:一步步来,理想是(教育财政权)应该统一到省里头,现在要先在市级拉平,但难度很大。教育经费的拨款还是根据学校等级来划拨,农村学校等级低,生均资源少,收入低,会进一步拉大差距。
界面教育:县中托管如何改革?
金鑫:托管模式已在部分省份执行一段时间,还在继续探索。一些职业学校、普通高中以及基础教育学校都有尝试。
无论是托管给公办还是民办教育集团,都是有益的尝试。通过集团化办学的优势,调动资源,赋能到薄弱学校,短期能起到一定作用。民办教育集团还有灵活的市场化机制优势。
民办教育集团托管要遵循“三不变”原则:产权、国有性质、教师属性不变,即公办老师以及生均经费也不变。但民办教育集团可以派遣校长或骨干学科带头人,制定考核办法,在短期内也能看到比较好的效果。
界面教育:过去几年,“寒门难出贵子”、“小镇做题家”、“985废物”等热词涌现,这些身份标签似乎反映了中下层青年在教育资源、职业选择都呈现出退缩、主动放弃的姿态;另一方面,城市教育内卷,精英的自我复制竞争加剧,两者之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吗?
姚洋:是互相加强的关系,城市教育资源非常充分,而乡村教育资源不足,由于人口下降,撤村并校,农村还面临教师资源不足的问题。小孩子住校,但老师住在县城,孩子受到关注不足,这个过程中很多孩子会被放弃,不好好读书。
乡村振兴的重点应该放在人上面,要把教育搞好。未来农村人口要下降,他们进城就意味要提高受教育水平,否则在城市里难以找到好工作,农村教育应成为乡村振兴的核心之一。
界面教育:如果在中国实行从上到下的教育改革,可行吗?
姚洋:想上好大学仍然是大家的目标。高考是国内硕果仅存的比较公平的人才选拔办法。我们也试过提前招生、校长推荐,想迈出这一步,让高考招生更个性化,但总会遇到腐败问题,最终清北、复旦都不做了。
我们对入学研究生做过回归分析,最后发现只有两个指标管用:一是母亲的教育水平,二是本科学校,高考是在考智商。我们不需要时时向美国学习,但它的高考制度值得我们研究。
还要改革高考的题目、课程设计,增加公平性。例如英语,1982年考大学,英语计入70%的成绩,但现在英语考试越考越难,还有听力口语考试,很明显农村孩子吃亏。很少有国家上大学要考外语,只有我们有。很多人说我反对开放,事实上,在日常工作里需要用英语的人不会超过5%。
界面教育:构建优质均衡的基本公共教育服务体系,着力点在哪?民企可在哪些方面进行有效补充?
金鑫:民营企业通过输出优质教育资源输出的方式,灵活的办学机制和市场化机制,进行托管、联合办学,尤其在高中、职业教育阶段。
其次,很多民营公司可以输出优质的数字化教育内容。义务教育阶段的资源均衡性很重要,很多偏远地区的学校开不出英语课,没有英语老师,跟城市相比差距很大。
姚洋:中国各地的教育差距很大,北大有两年一次全国性的调查。我们发现,1995年出生的人,四成读了大学,四成只有初中及以下文凭,还有将近7%-8%的人没有完成小学教育,而这些人绝大部分在农村地区。最后拿着高中文凭离开学校的只占1995年出生的全部人口的20%。
要杜绝超级中学模式,农村教育资源的公平分配必须从制度上着手。实际上,公平的提供优质教育不切实,优质教育是不可能给所有人,只能说公平提高每个孩子对好教育的可得性。
最重要的是发挥政府的作用,切实的担负起责任,民办教育力量只能起到补充作用。
某种程度上,过去40多年政府是在退出教育,特别是资源调配方面,没有任何的跨县资源调配。中国已经完成脱贫攻坚,下一步是共同富裕。如果能够让我们全体国民的教育水平都提高,共同富裕就做完了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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