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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翟瑞民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遥远的巴以冲突只是一条手机上的新闻，但对居住在云南大理的李宏博夫妻来说，这场冲突却攸关十多位亲人的生死。
2012年，正在埃及休假的李宏博邂逅一段奇妙缘分，迎娶了一位加沙妻子，从此将两个相隔万里的家庭牢牢捆绑在一起。加沙一直是中东冲突的核心，只不过近些年炮火相对克制，使得李宏博夫妇得以避居中国大理，享受短暂的太平生活。
然而，二十多天前巴以爆发的剧烈冲突，将他们宁静的生活打碎。留在加沙的岳父岳母、弟弟妹妹及其孩子生死未卜，让李宏博和妻子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又深感无能为力。
近日，李宏博向界面新闻讲述了与妻子相识和与加沙亲友相处的片段。他已感受到，在无休止的炮火下，这些回忆显得如此脆弱，又弥足珍贵。李宏博说，亲友都是加沙平民，他们不关心政治，不应该被战火波及。国际社会的斡旋仍在持续，李宏博和妻子对这些进展心怀期待，盼望再次见到亲人时，一个也没有少。
以下是李宏博的讲述，部分内容经过了调整：
一
冲突刚发生时，我和加沙的岳父岳母还能每天联系上一两次，尽管网络不是很流畅。但前几天，他们的回复就变得很简短，估计是那边的形势越来越危急了。我们也尝试过打电话，但有时候能打通，有时候则不行。从10月28日到今天，我和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据说那里已经断网了，电话也打不通。
我丈母娘比较勤俭节约，之前喜欢存点吃的，比如面、豆子之类的。以前联合国难民署每个月会发一些油、面和沙丁鱼罐头给他们。平时不打仗的时候，他们就存放起来，目前应该主要是靠这些维持生活。
前段时间，主要问题是连续几天没有水喝，大概在四五天前，救援组织给他们分了一点饮用水和洗脸水，但其他生活用水完全没有。一开始，他们还能从海里取一点盐水来洗漱，但最近形势危急，海水也不能去取了。
岳父家位于加沙中部地区，以前每次冲突时，这里相对来说受影响较小，但这次完全不同。
过去，如果以色列军队要炸某栋房子，通常会提前打电话通知里面的人离开，但这次基本上没有任何通知。最近的轰炸非常频繁、猛烈，我非常担心岳父岳母的安全。他们全家十多口人，根本没有办法离开家乡到加沙南部去。
我岳父年轻时在以色列打工，干各种粗活累活，在建筑工地上干过，还在一个番茄酱厂干过。岳母则在家里操持家务，照顾六个孩子。靠着勤劳和节俭，他们盖起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还把六个孩子都送进了大学，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巴勒斯坦人文盲率很低，他们很重视教育。
我妻子的大妹是联合国一所小学的英语老师，妻子的大弟因为战争失去了一条手臂，政府为他安排了一个类似公益性质的岗位，另外两个兄弟也有工作。妻子最小的妹妹还在上大学。
现在，他们家里除了我妻子嫁到中国，其余五个兄弟姐妹都还在加沙，而且多数都有孩子，全家一共有十几口人。
冲突发生后，妻子一个兄弟被调动到医院服务，他偶尔发个信息，告诉我们还活着，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有些真相他们并不会全部告诉我们，怕我们太担心，他们所面对的情况肯定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我妻子嫁到中国后，她的一个表妹也嫁到中国来到大理。这次冲突发生后，表妹也来到我们家，姐妹俩相互有个心理上的安慰，但其实除了焦虑，什么也做不了。
妻子从小生活在炮火连天的环境里，塑造成了隐忍的性格，但她也很清楚，这次冲突和以往都不同。虽然不会时刻表露情绪，但我能觉察到她深深的忧虑，尤其是最近几天联系不上家人，我们经常通宵睡不着，然后拿着手机刷新有关加沙的新闻，可越看越焦虑，越无法入睡。
二
11年前，我和妻子的结缘，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我在苏丹做翻译工作，休假时去埃及游玩，而她正在那里进修。有一天，在一所大学的校园里，我和一个姑娘打了一个照面，第一眼就被她的温柔贤淑的气质打动，但我们并未深谈，我只是上前问她要了联系方式。
在后来通过网络进一步聊天时，我们才深入认识彼此。我发现她不仅气质符合我的期待，而且三观与我也很契合，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由此开始了一段跨国恋情。她很朴素，没有太多物质要求，这让我对她进一步产生了好感。
我开始考虑是否要追求她，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我们之间横着太多阻拦。最终，我向她表达了心意，在等待她的回复时，我心里非常焦虑，担心她会拒绝。
她没有拒绝，但她告诉我，如果要娶她，我必须亲自去她的家乡加沙，向她的父亲提亲。那是2012年，我已经31岁，她才24岁。
当时，我已经回到了中国，最后还是决定为爱勇敢一回。我从国内坐飞机到埃及，准备通过拉法口岸进入加沙。但到了口岸才知道，外国人不允许进入加沙，除非是记者、外交人员或联合国工作人员。这3个条件我都无法满足，于是我只能通过地下通道进入加沙。
那个时候，加沙和埃及之间有数百条地下通道，有走亲戚的，有看病的，非常繁忙。我走的那条通道是专门过人的，埃及这一头的入口在一户居民家里，加沙出口在一处旷野，出口有一些遮挡。通道宽度大约1.2米到1.5米，高度不到2米，用木板撑着，看起来并不稳定。
虽然已经听说过很多关于通道的情况，但我仍感到非常紧张。为确保顺利经过通道，我提前找了一位可以帮助我安排这次行程的中介，并付给他300美元作为报酬。幸好，通道不算长，大约快步走了几分钟，就从埃及到了加沙。
到达加沙后，我被接到了一个当地人的家里，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但他们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我住在他们家里，吃饭也在他们家里解决。
几天后，我带着礼物到妻子家里去提亲。一开始，岳父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过了几天我又去第二次，还是不同意，他们的主要担忧是，中国太远了，担心女儿的安全。在加沙，父亲对子女的婚事具有很大决定权，所以我很煎熬。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向妻子的舅舅求助，他在这个家族中颇有威望。最终，舅舅帮助我说服了岳父，让他相信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岳父同意我们的婚事后，我选了一个日子，带着一些糕点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她的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订婚仪式。几天后，我们去了当地法院办理了结婚手续。办完手续后，大概过了三四天，我们举办了结婚典礼。
整个过程，我花了大概三四万元人民币，这个数字在国内可能连彩礼都不够。这些费用包括订婚仪式、结婚手续、晚会以及住宿等。我们遵循了当地的规矩，在结婚证上写下了彩礼金额，但实际上她父母并没有收取彩礼。
结婚后，我们住在加沙的巴勒斯坦宾馆。这个宾馆历史比较悠久，据说是巴勒斯坦政治家阿拉法特曾经住过的。我们原本计划再待十多天，但刚住了两晚就开始打仗了。隔着酒店的几栋楼，远远就可以看到房屋被击中后冒起的浓烟，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恐惧。因为担心口岸关闭，我们赶紧订了回程机票，第三天就离开了。
对于我妻子来说，她从小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当动荡成为生活的常态，人也就习惯了，无所谓了。你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哪里可以躲避。只能尽量不出门，一家人躲在家里，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从我进入加沙到娶到妻子，一共就二十多天。回程途中，我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为了我，她即将离开生活了20多年的加沙，不远万里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有冒险精神，并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做到的。
三
去加沙前，因为担心事情不成，所以没有告诉父母。现在，他们突然看到我带着一个外国媳妇回来，又惊又喜。
我们在国内又办了一场婚礼。那场婚礼比较隆重，但在加沙办的时候，我这边亲人没能去，在中国办的时候，妻子那边的人又没能来，总是感觉有点遗憾。
她刚来中国时，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挑战。语言不通和生活习惯的不同，让我们都有些不适应，她也经常觉得寂寞、想家。妻子说阿拉伯语，她能讲一些简单打招呼的中文，而我父母一点阿拉伯语也不会。
为了爱情和家庭，她付出了很多，她放弃了过去的朋友，也放弃了自己所学的专业，让我非常感动，也发誓一定要对她好。如今我们结婚11年，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中国谈恋爱和结婚比较复杂，需要考虑很多方面的因素，让人感到很累。相比之下，她家那边的情况就简单多了，只需要认识一下，觉得彼此还可以，然后经过家长同意就可以结婚了。他们没有太多想法，认定了一个人就会好好过下去。
我的妻子也是这样的人，她嫁给我之后，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和工作，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家庭中。她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因为家庭和孩子是她最看重的事物。
结婚后，我就没有再出国打工，选择留在家乡生活。我曾经专业学过几年阿拉伯语，所以在大理的一个民族学校开始教阿拉伯语课程。妻子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开始在学校教一些阿拉伯语课程。
2014年，妻子怀孕了，但医生检查说存在胎盘早剥情况，孩子没出生就没有了。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对妻子和我打击都很大。
不久，我带着妻子回了一趟加沙。如今我们是合法夫妻，所以从拉法口岸直接入境。再次见到岳父岳母，我们都很激动，岳父还穿着我第一次见他的那件衣服，好像几年来都没有换过。我唯一见他穿西装，是在我们的婚礼上。
几年后，当我们的大女儿出生前，岳母不放心，独自从加沙来到了中国，亲自照顾妻子。一个老婆婆，不识字，从未出过远门，更不用说出国，她从加沙到埃及，自己坐飞机到广州，再从广州飞到昆明，太不容易了。当我在机场接到她时，我能感受到她的激动和期待。
妻子顺利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岳母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孩子都舍不得放下来。这也是她的第一个外孙女。这一个月，岳母主要是照顾妻子和孩子，没有多少时间在中国游玩，但我还是带她到大理古城和洱海走了走，她不停地感慨，“中国建设的太漂亮了”。
2019年，妻子怀上第二个孩子，我也回到埃及从事原来的翻译工作。本来计划让妻子在埃及分娩，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医院，岳父岳母也不放心，于是我把她送回加沙，这次我们待了半年左右，和岳父岳母以及弟弟妹妹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
当时，大女儿才3岁，外公外婆非常喜欢她，教她说阿拉伯语。岳母那时每天给我们做阿拉伯大餐吃，还要照顾怀孕的女儿。看得出来，虽然远嫁他乡，但家人之间的牵挂和思念依然浓烈。
当地人很在乎家庭，他们家的大部分成员都有工作，大家白天上班，晚上则回到家里。每个周末，都会全家人一起出去走走，去海边或者公园吃烧烤，或者在家里做点吃的带出去。整个家庭氛围非常和睦，让人感到很温暖。
他们的生活水平虽然不算太好，但还算中等水平。几个兄弟都有工作，不管工资高低，但都有点事情做。那段时间没有战争，大家的小日子都过得宁静而祥和。
四
这期间，我在加沙也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带着我到处游玩，让我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独特魅力。
我们去了很多古老的地方，比如一家古色古香的阿拉伯饭店，里面还保留着传统的咖啡文化。我们还去了当地一个农庄，那里的人们养鸡、种玉米，过着简单而朴素的生活。但是因为战争的原因，他们的生活变得非常困难，养鸡的大棚被炸弹摧毁，鸡也被吓死了。为了生计，他们只能在大棚里面种玉米。
当地的老百姓生活普遍都很难，因为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出国也不容易。有一段时间，50岁以下的男性不允许离开家乡。同时，由于物资匮乏，很多原料都进不来，比如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这使得当地的建设和发展变得更加困难。
这次冲突发生后，我跟加沙的朋友联系，有的人回复了，有的人则没有音讯。其中有一个加沙的朋友，经常来中国做生意，他在义乌待过很多年，也赚了一些钱。前几天我在微信上给他发信息，但一直没收到回复，这让我有些担心。
我感觉，大部分普通加沙人都是非常温和的。虽然生活苦一点，他们也有很多不满，但还是很克制，能忍耐。
二女儿在是在加沙出生的，因为工作的缘故，女儿出生后不久我先回了埃及工作，妻子留在加沙继续休养。回国前，岳母又陪着妻子一起到了埃及，照顾了十多天才回加沙。
2019年新冠疫情爆发前，我们回到了中国。有了两个孩子后，妻子的所有重心都倾注到孩子身上了。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辅导作业，像所有中国妈妈一样。她已经完全适应了中国的生活，喜欢吃中餐、汉语也可以保证基本的交流。我开了一个杂货店，从天亮忙到天黑。虽然辛苦点，但生活总算逐渐理顺了。
现在，我和妻子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加沙的亲人了。我们原计划明年六月份回加沙，也在跟那边的朋友商量，想尝试做跨境电商，但目前的局势太复杂，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他们。联合国都没有办法左右的事，我们普通人又能怎么办？只能期待，他们平安度过这一劫吧。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宏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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