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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这句话最近在网上广为流行,并延伸出了“人生是旷野,旷工、旷课”的句式。就像界面文化聊天室栏目曾提到的,社交网络上常见举着《Chiikawa》玩偶在飞机上或自然风光中拍照并引用“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表现虚拟人物轻松拥有而我们无法实现的生活。
这句话的出处尚有争议,然而不少年轻人纷纷表示从中获得了疗愈——旷野指向自然的启示和多样的选择,轨道则是直行向前、非如此不可的路径。可是,旷野究竟怎样疗愈人心的,轨道距离人生的真相又有多远?
旷野摧毁了生活的鸡零狗碎
身处旷野,我们会更懂得享受宁静吗?在《12只鸟儿,治愈你》一书里,经历丧母之痛的英国自由撰稿人查理·科贝特讲述,他想要以自然自我疗愈,可是静坐于自然之中、聆听万物生长,听起来容易,实现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人们总是想要逃离无声的时刻。独处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思绪令人气馁、有些恐怖,而且一点也不平静。当他丢掉手机,与周围的土地建立联系,才逐渐复苏,以一种内在的心态体会自然——秋天的特点是内在的平静,万物从盛夏和假日带来的巨大压力中恢复日常的模样;自然伴随着一种幸福的叹息慢慢衰落至冬季,然而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每个人包括大自然本身都能喘口气。
对于旷野的感受来自于对“喘口气”的心领神会。当科贝特习惯了出门,到花园中或者散步,从获得基本的新鲜空气与进行锻炼,到最后变成了一种纯粹的乐趣。个人不再是一个独处的个体,而是多样的宇宙中的物种之一,“你不再是你自己情景悲剧中的主角,而是大自然伟大史诗中的一小部分。”夏天听到金翅雀的歌声会令人忘记愤怒和紧张,秋季雁群的迁徙景象壮观而让人心跳加快。他逐渐学会辨识鸟儿的鸣唱,就像认识左邻右舍。
英国作家海伦·麦克唐纳在观察雨燕时有着类似的体会。雨燕会结群飞升至八千英尺的高空,在上升过程中收集空气温度、风速及风向的消息,“它们所做的就是飞到如此高的天上,准确地把握自己的位置,知道下一步如何行动。”在这一点上,人们可以从雨燕的生活中获得提示。普通的生活是琐碎的,希望与忧虑、成本与收益、计划和干扰此消彼长,人们需要自己亲手建造的防御工事像是书籍、小狗、手工艺来度过漫长的一生,但也不能只活在这些东西当中,因为那样就无法确定自己该往何处去。雨燕并不总是在飞越,大部分时间它们生活在边界层以下的空气中,进食、交配、洗澡与饮水,可是如果想要了解那些更重要的力量,就必须飞越去边界层,与同伴交换信息。
这两则故事都证明了,见识过旷野的人会明白,自然不仅是微风拂面、使人感受愉悦的,而有着自身的欲求、情感与生机。这似乎在提醒我们,那些让我们保持忙碌的建筑工事、留恋不已的情感关系和一帆风顺的生活理想,都是如此地相对与有限。人们应当从荒野的荒芜和猛烈中焕发出热情,如梭罗所言:
“沉郁哀怨的疾风暴雨何以让我觉得悦耳动听?我想,是它摧毁了我们一帆风顺的生活所致的鸡零狗碎。”
摧毁鸡零狗碎——而不是抚慰日常与平庸——正是旷野的意义。这与玩偶愉快地旷工、旷课不太一致,也与同样流行的“人生体验论”大不相同。“人生体验论”如此宽慰年轻人:“宝贝你只是来体验生命的,什么都带不走,就是来经历有趣的事和难忘的人。”这样的话语一方面确实缓解了生活的紧张情绪,另一方面却用“有趣”和“体验”将旷野替换为充满粉色泡泡的游乐园,将自我自恋地想象为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少年。
又寂寞,又焦虑
人们从旷野中读出了情感的疗愈与生活的启示,但是也总有理由逃离寂静,以忙碌和充实填充自己。梭罗说,成年之后,人好像被派上了特殊而小气的用场,穷其一生贯彻某种特定的部署,因为不遑四顾,以领会生活和生命的诸种事项。忙碌、用途和确定性似乎构成了一间看不见的牢狱,令人们安坐于室内。
当然也有人对此提出抗议,像是罗伯特·瓦尔泽的小说《唐纳兄妹》中在社会上屡屡碰壁、徘徊于初级职位的年轻主角,就曾感慨道,“春天里的一栋银行大楼是多么愚蠢!”大楼是在春天的映照下显得愚蠢的,那么人们为何不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从抄写文书的工作中自我解放?这位主角大概是践行了人生是旷野、旷课、旷工的人,他的每一份工作都干不了几天,甚至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待下去,因为无法忍受环境和规矩的束缚。
人们为什么会日复一日地待在银行大楼里呢?难道春天和旷野比大楼更令人感到恐惧吗?比起轻率地说出旷工、旷课,也许人们更加害怕自我解放,或将之视为一种自我流放?所以才会让自己的玩偶实现理想,自己仍旧待在格子间内,希望现在的努力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真正为自己而活。
可是这一目标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古罗马斯多葛主义哲学家塞涅卡在《论生命之短暂》中早有论述,“为自己而活”如一种虚假甜蜜的幻想,督促着人们心甘情愿地劳碌。即使那些住在乡间别墅、躺在沙发上享受安宁的人,也不知如何陪伴自己,他们经常为宴会、招待和享受陷于小心翼翼之中,这样的生活只能算“无所事事”而不能算悠闲,仍是充满焦虑而非安宁:
“无论富裕还是贫苦,人总会有不安的理由。生活就这样,被一个又一个渴望推着向前走。我们永远在渴望悠闲,却又从未真正享受过悠闲。”
滚滚向前的轨道
轨道,总是与进步、滚滚向前、方向明确、单一进程等概念相关。今年热播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里范伟饰演的火车司机大声地向观众喊话,“向前看,别回头!”意思是过去的创痛已成定局,不如好好地把握现在,拥抱未来。长年行驶于同一条轨道之上,火车司机的职业经验塑造了“向前看、别回头”的智慧。
轨道向前,而人们生活的时间并非总是如此。博尔赫斯在访谈集中引用英国哲学家布拉德雷的观点说,时间并非总是由现在流向未来,而是相反地,从未来流向我们,我们总是溯流而上,而未来正是转变或溶解为过去的时刻。这个观点令博尔赫斯受到启发,亦缓解了他未来要经历手术的恐惧,因为既然未来与过去的关系颠倒了,因果关系的链条也没有人们自以为地那么明晰。
如果说博尔赫斯的这一譬喻过于神秘主义,我们也可以参考神经科学家奥利弗·萨克斯《意识的河流》中的观点。萨克斯引用博尔赫斯对于时间的河流比喻,认为与其说是河流,不如说是一连串的珠子。生活的瞬间就像电影快照,是由生命的轨迹和主轴串联起来的,不同时刻彼此串联、互相融入的感觉让时间变得连续。
他以患者的故事为证据,证明是意识让生活有从过去流动到未来的感觉。很多患者在偏头痛发作时暂时失去了视觉的连续感和动感,眼前看到的是闪烁的定格画面,他将之称为“电影视觉”,因为患者总是将看到的影像比作慢速播放的电影。在另外一些帕金森综合征患者身上,他观察到意识被切成碎片、解体为快照的情况,不仅如此,意识还可能会暂停,一次长达数小时。书中的一个例子是,某女士进浴室洗澡,浴室里的水漫成灾,她也动弹不了,因为她在水深达2厘米时暂停了意识,“被困在那个永恒时刻之中。”如果生命连滚动的河流都不算,而仅是依靠感觉联系起来的电影快照,那又怎么算得上是非要如此不可的轨道呢?
即便如此,轨道和旷野就没有折衷之道吗?在写给青年诗人的信中,诗人里尔克劝对方安于自己职业的轨道,安于单调枯燥与寂寞,因为所有的职业都差不多,“是不是一切职业都是这样,向个人尽是无理的要求,尽是敌意,它同样也饱受了许多低声忍气、不满于那枯燥的职责的人们的憎恶。”青年现在需要应付的职业,不见得比别的职业被习俗、偏见和谬误连累得厉害,因此他需要做到的就是以渺小、没有光彩的事物开始,“好好地忍耐,不要沮丧。”如果实在觉得失落,就去投身于旷野,“还有夜、还有风——那吹过树林、掠过田野的风,在物中间和动物那里,一切都充满了可以分担的事。”我们从各自轨道的寂寞中扩展出辽远和广阔,这或许指出了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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