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期主持人 | 林子人
这应该不是我们第一次讨论张雪峰,但这位风靡全网的“考研名师”靠出格言论一次次登上热搜,让人不得不注意。上周,一位网友在直播间咨询填报志愿:孩子选文科可以去档次更高的学校,但数学成绩很好,选文科就把数理能力浪费了,向张雪峰请教意见。张雪峰力劝家长千万别放孩子学文。他给出的理由是,就业行当档次高比院校档次高更重要:
“文科都是服务业,什么是服务业?总结成一个字就是‘舔’,就是‘爷我给你笑一个’,‘爷买一号链接吗’。”
虽然此言一出迅速引发争议,张雪峰也第一时间做出了道歉的姿态,但也有不少张雪峰的拥趸认为他“话糙理不糙”。无论如何,张雪峰的这一论断折射出的社会心态值得深思。
首先是对文科的鄙夷。文科不如理工科有用是中国人的长期偏见,对这个问题我们此前已多有论述。但“文科都是服务业”的潜台词是“理工科不是服务业”,这种认知不仅极端,而且实际上也并不符合现代服务业的实际情况。根据国家统计局于2023年7月14日发布的《现代服务业统计分类》(国家统计局令第36号),软件开发、集成电路设计、自然科学研究和试验发展、先进制造业设备维修服务这些乍看之下很“理工科”的细分领域,其实都属于现代服务业。我们真的能断定不学文科就能远离服务业了吗?
其次,“服务业就是‘舔’”的说法实际上也在根本上否定了职场中存在人格平等和专业主义,只有高低强弱之分、下位者伺候上位者。这再一次回到了我们之前聊天室讨论到的,在谈论职场时,我们经常强调的并非“专业”而是“生存”。
01 实用主义真的“实用”吗?
董子琪:张雪峰最近好像越来越过火了,原先可能还有些值得参考的信息,现在听取意见的人多了,反而哗宠取宠的色彩更强。是不是因为传播得范围越广,话语就得越简明,随后会缩减成一句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标语?
还有一点思考是,“实用主义”这个词听起来是很好的,很经济、朴素、符合老百姓过日子的心理,但未必真的“实用”。因为很多实用的理论都喜欢偷工减料,做判断时把细节和具体情境都略去,就像张雪峰这句对文科的定义一样,简直不是实用,而是垄断真理了。我想尤其要警惕那些“直达本质”的话,越是听起来掷地有声,越可能其中有诈。
今年读王元化的《九十年代反思录》有一些心得,他对于斩钉截铁地批判“国民劣根性”都抱有保留的态度,这种“直达本质”的定义对他来讲,恰恰是不符合实际的。对于理性主义的过分自信或许会使人陷入深渊,王元化说,承认人的精神的有限性,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品性,我们重视断言和肯定,却未能理解怀疑的意义。这段话或许也可以用于理解张雪峰言过其实的“实用”。
林子人:实用主义者能理解现行体制,但绝不会挑战它,他们所做的是适应现状从中牟利。乍看之下,张雪峰是帮助普通家庭的孩子打破信息壁垒,给他们提供了某条捷径。但现状是会改变的呀。经济环境和就业需求的改变速度太快了,热门专业每隔几年就会换一轮,追着热点选专业而非真正出于兴趣和特长选专业的人,在潮水退去后往往是最先被打击到的。张雪峰各种信誓旦旦、斩钉截铁的论断,对普通家庭的孩子有多少借鉴意义,真的很难讲。
02 人们是如何被吸纳到服务业中去的?
孙杨(实习记者):张雪峰说人文相关行业的服务性质,让我联想到很早之前的一个脱口秀段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讨好型人格,但是没有一个人在生活中感觉自己真的被讨好了。”讨好型人格也好,服务业也好,都是一种非常利他主义的工作态度。我一开始看到这条新闻,还误以为这句话是因明贬暗褒又带点自嘲的特点才流行起来的。
说回服务业,从广义上说,工作本身也是为社会服务,作为一个个体与其他个体相互依赖,让组织正常持续地运转下去,其实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关键问题在于,讨好、服务的对象以及行为本身的目的是什么。那么多文科毕业生进入“服务业”,为什么这个社会也没有怎么被服务到,为什么不幸的事情常常发生、不公的现象层出不穷?
潘文捷:看来张雪峰刚走红的时候还挺保守,只是让学生别报新闻,现在终于把战火引到整个文科。没记错的话,服务业的定义就是区别于第一产业(农业)、第二产业(工业)的第三产业。教科书上都说中国应该要大力发展服务业,因为它是知识密集型产业,所以看到“服务业”还觉得挺正向的。但没想到他说的服务业是要“舔”,那么可能其实张雪峰的意思是文科都是为甲方提供专业技能、情感劳动等服务的卑微“乙方”?如果是那样的话,不论是工科还是计算机,也有很多做乙方的吧。而且,海底捞的服务和“为人民服务”的服务,属不属于同一种意义上的服务业呢?“为人民服务”是要跪舔人民吗?
董子琪:不知道你们看没看到过相反的言论。文科生都是当领导的,理工科都是打工的。记得张雪峰原先将专业分为两种,一种是适合考公的,另一种不适合。文科里的一些专业就属于前面这种有“仕途”的。现在怎么又不一样了? 按照这样的观念,以后大学专业分成考公、考研和其他就可以了吧?
林子人:服务业(第三产业)是如今发达国家吸纳就业人口的主要行业和带动经济增长的发动机,也是我们国家产业升级的方向所在。抛却张雪峰的偏见之词不谈,越来越多人在从事服务业(且这被视作正确的经济发展方向)这件事本身其实是可以被严肃批判的——人们是如何被吸纳到服务业中去的?
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在《规则的悖论》中提出,当下是一个资本主义金融化和“全方位官僚化”的时代。越来越多的美国企业利润不是来自商业或工业,而是来自金融,即来自他人的债务;部分利润被用来遴选部分专业阶层,培养从事文书工作的公司官僚骨干,造成了格雷伯所说的“狗屁工作”的膨胀。根据他的观点,战略愿景协调员、人力资源顾问、法律分析师这些岗位都属于此类,而这些岗位恰恰属于服务业。
格雷伯在书中举了一个具体案例:2013年他拜访了马赛城郊一座当时正被工人占领的工厂,工人解释称,劳资冲突的根本原因是,100多名工人中最有经验者改善了生产流程,提高了产量和利润,但工厂没有用增加的利润给工人涨薪或雇佣更多工人,而是聘请了更多中层管理人员,他们所做的就是制定考核目标,撰写计划和报告,并最终决定将整个业务转移到海外以“降低生产成本”。从这个角度来看,服务业中许多岗位的存在必要性确实存疑。
潘文捷:子人提到格雷伯我悟了。这里的“服务”应该指的是为1%的人提供服务的岗位吧?因为格雷伯提到过,服务岗位增长不是出于经济需要,而是为了满足管理封建主义,是巩固1%的人的利益的岗位——也就是所谓的“狗屁工作”了。
03 专业的人际交往工作就只是服务与被服务吗?
潘文捷:“舔”这个词经常看见,不仅是在职场里,也在恋爱关系中。比如说男生总说自己是“舔狗”,又沸羊羊了,意思是我都这样放弃我的尊严了,你也没有给我一点好处。“舔”的终极目的是拿下甚至是逆袭,大概相当于爽文前面先虐一下,后续才能爽到飞起。我也看到一些男生发社交媒体说,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现在你还不是乖乖给我做饭带娃洗衣服。
孙杨: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有一个“弱关系理论”认为,其实在关系太密切的圈子里,人们的信息资源重合度高,反而是连接比较弱的圈子能够通过节点实现利益交换。我觉得“舔”这个词激起一些人反感的原因恰在于,它是一种向上阿谀奉承以求换取资源的姿态,没有服务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用利他主义的外壳掩盖利己的内核,然后还要寻求一种道德上的自我认可感。真正超越形式主义、去帮助到其他人的工作,才能算真正的服务业。当然从这个意义上说,大部分的工作因为劳动过于分化细化,或者因为短期更迭速度比较快,而制造了很多“没有面目的人”,身处其中的人是没有办法意识到这样工作的意义具体是什么样的,进而产生了很多虚无的感觉,自嘲为一种“舔”。
徐鲁青:子人说理科也有很多服务业,举目望去,我怎么觉得万事万物都是服务业,好绝望。一个迷惑是,到底最终被服务到的有多少人,是哪些人?第二,我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多服务?很像一个死循环,上班的时候服务别人,下班后花工资被别人服务,才能继续在第二天上班服务别人。“狗屁工作”里最贴合服务业的应该是“马屁精”这个分类,存在目的是为了让一些人感到比其他人的地位更高,世界上这样的岗位真的很多,比如接待员、门卫、行政助理等等。
人们划分服务业的方式可能是工作中情绪劳动占比多少,以及情绪劳动对成果评估有多重要。比如张雪峰认为的小镇做题家的好选择——码农,虽然说到头也是服务老板需求,但对情绪投入的要求没有那么高,把技术问题处理好,不发疯,就可以了。和文科相关的行业的确会更重人际沟通,以及过程中的情绪传递,但问题在于,我们职场里人格平等和专业主义就是没什么存留空间,所以人际关系里人不是甲就是乙,不是卖笑就是买笑,明明也是专业的人际交往工作就也只是服务与被服务。
尹清露:文捷说的没错,前几天听柏邦妮的播客提到一个观点,“舔”说白了就是一种预期管理,我“舔”你是为了日后得到同等的价值交换,所以才有“舔到最后一无所有”的怨念。而这类交换都是肉眼可见并且需要快速反馈的——恋人的付出会转化为金钱和陪伴;谁也没耐心放长线钓大鱼,飞快地“舔”完发现这只美羊羊不为所动,那就换下一只羊。
置换到张雪峰的发言上,我想,之所以要强调“文科是服务业”也有这层原因,无论是法律、金融业还是像我们一样的传媒业,我们的产出通常直接快速地作用于对方,我们的情感劳动、甲乙方的关系也是明显可见的。可是,理工科就不算是“服务业”了吗?科研人员不是也有一个政府要服务吗?只不过中间的过程更幽微和间接罢了,谁又能幸免于这场游戏呢?
说实话,这就是一个恃强凌弱的社会的普遍心态,怀抱服务意识、不断“舔”价值更高的人,如此才能让自己过上稍微富足一点的生活。也或许正因为我缺乏这种意识,反而在看到张雪峰的发言时感到违和吧,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被这套话语驱逐出境,也因此过不上张雪峰提倡的那种生活。按照他的看法,像我们这样写文章,进而影响到一部分人的观念或带去一点希望,这些无法被量化的价值也是毫无意义的,只能消弭于有关“服务”的聒噪讨论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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