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娱乐资本论 知行
“我决定做短剧时以为它是蓝海,进来了才发现是红海,现在监管加严,等于是在红海里又泼了一层油漆。”
12月中旬的一个午后,小娱在北京西城区的一个论坛上遇到了短剧导演、制片人周启航,他直言道,“我研究完短剧的规则,还要研究滴滴的规则。不和你说了,耽误我接单赚钱。”
11月15日,广电总局宣布启动为期一个月的专项短剧治理工作,抖音、快手等各大播出平台迅速响应政策,下架了上千部、上万集短剧,处理了上千个违规账号。
再往前看,今年3月的监管处理了有害网络微短剧35万余集(条),相关“小程序”429个、账号2988个。
短剧繁荣与监管一直并存。
至今,11月15日监管新政带来的余波仍在蔓延。小娱采访了多位业内从业者,试图拨云见雾,窥见行业的震荡。
12月初,微信小程序端加大对平台《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等证的审核力度。
12月12日,抖音发布短剧审核和投流规则,审核后才可进行投流。
12月15日,快手宣布将停止第三方微短剧小程序商业投放。这意味着以后在快手投流短剧将只能在快手的流量生态内循环,将不再跳转到站外。
“最近有上万部短剧被下架,或者上不了,大盘水位降低了2000万左右。”——爆款短剧《无双》制片人李涛。
“现在市面上能播出的剧99%的价值观都有问题,价值观上拜金血腥、复仇的短剧直接被毙掉了,甜宠、霸总等女频正在崛起。”——短剧制片人窦秀伟入局者向河豚君说。
此外,感叹短剧行业从业环境恶劣的声音接连出现。
短剧的后审查时代里,看得见的变化是,大盘流水下降,新上短剧数量甚至低于老剧再上架。巨量引擎等平台将曾经每天公布的充值排行榜,换成了被禁短剧名单。有些被禁短剧即使换了名字,也会被放出来反复鞭尸。
看不见的变化是,单部短剧投资体量明显增加,微商团长、电商MCN等群体计划入局短剧,多方联合制作的短剧数量增加,精品化趋势明显。一些三四线城市出现了“KTV拉人看短剧”的新业务。
01 找挂靠、赌爆款,不给分成也得忍
“我当下最着急的事情是找到挂靠平台。”
某小程序平台的负责人武一清,12月7日晚上在同行微信群里看到一条消息:官方要求小程序短剧平台的注册主体,提供《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或《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备案》资质。明年1月11日是下线的限期。
问题是,“现在全国也就600多家有国企背景的人有这个证。比如网文、游戏公司。”武一清一筹莫展。“我们基本不可能申请到,现在在找挂靠单位。”
2022年7月,窦秀伟的公司从做信息流转做短剧。当时市面上竞争对手少,加上尺度有些擦边,抢占了先机。但在从平台接承制的过程中,他基本做一部赔一部,“短期看,和平台合作制作费都不够本,分账多少、怎么投流都是平台说了算,被坑也无处申冤,我们需要更多的主动权。”
最近,窦秀伟准备上线自己的小程序平台。他希望在做平台的过程中更懂行业,“投流才是短剧爆的关键,平台掌握投流就处于优势地位,经常压榨我们,相当于他们是买方我们是卖方,不对等。从长远看,小程序短剧是ToC的,我们想发展好也需要提前接触用户。”
“中国有14亿人,很多人收入在平均工资水平以下,男女比例失调,有大批底层男性在辛苦赚钱,有很强的情感需求。”他认为,“很多人说短剧不现实。其实女频偏情感向可能没那么现实,但是男频还是用户在现实中经历的东西,比如男性被丈母娘歧视,只是夸张一些放进去了。”
平时,窦秀伟逛B站、YouTube等平台时,也能看到全集搬运的短剧,“这意味着他们也是短剧的用户。不是他们不愿意为优爱腾的十几块月费付款,而是你要找到用户真正的需求点。”
一夜之间,很多小程序剧平台都在为资质问题发愁。短剧制片人李白打听到,即使有挂靠机会,费用需近百万。到底怎么应对,他现在还在犹豫。
短剧是网文的影视化。不少观察者从网文的市场推测,短剧会有几百亿的市场空间。但理想到现实总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短剧日入百万?我们公司单部爆款短剧的收入也不到百万。”丰行公司的老板李涛说,“日入百万的神话,更多的是媒体口中的爽文。你看,你们不也喜欢爽文嘛?这是人性。”
2021年年底,丰行开始从拍信息流广告转行做短剧。平台出的承制费基本覆盖不了成本,但为了维持公司运转,李涛依旧会拍。此外,还有分成的饼在等着平台兑现,“我们从不赚承制费,主要赚分成。”
具体来说,丰行和合作方的分成模式,有的是按照净利润的50%,有的是按照充值流水的点位,5-8%不等。
“不爆就亏”,李涛如此形容公司的商业模式。
刚入行时,丰行连续“扑街”了8部,全无分成,“那时行业很新,我们没有爆款也没办法撬动别的平台,只能一直给他们拍。”李涛自言拍戏时一直是All in的状态。
今年8月底,丰行拍出了爆款短剧《无双》,上线8天后投放收入超1亿元。有了头部的行业作品,丰行才有了反向选择权。
遇到平台数据不透明的情况,多数承制方会忍让。复盘项目时,李涛发现公司前8部短剧也有赚钱的,但合作平台隐瞒了。“没办法,那时候你没有话语权,也不好搜集证据,知道了这种情况,我不和他们合作就好了。”
2022年6月,刘平所在的公司西安卓渊影视接到了网文平台的订单,“他们问一部短剧10多万的制作费,能拍吗?当时利润率高,有20%。”
现在,刘平接到的承制费基本覆盖不了成本,“剧本好的话,我们会垫钱拍,虽然版权属于平台,但是我们可以拿到后面的净利润分账。”
分账细节上,刘平透露,有的平台是分充值的流水,有的是分40%左右的净利润。
今年1月到12月,刘平一共制作了30多部短片,有5部2000万流水的短片,6部1000万以上流水的短片,亏本了3部,其他的基本盈利。
跟李涛一样,刘平也否认自己靠短剧能暴富。“1000万流水,投流成本占了80%,平台基本盈利200万,我们再分40%左右,主要是投流方赚钱,我们赚辛苦费。”
周启航原本想做院线电影的导演,年初时为了生存被迫调研短剧,今年6月入局。
他的第一个短剧作品,是从承制方手里接的二手活,“入局晚了,平台大多有了固定的承制方,这些承制方再扣钱后将项目层层外包,我能接到活已经不错了。”
该项目是爆款短剧《离婚后,我的马甲掉了》的姊妹篇,编剧也是同一人。周启航看好项目,自己投了2年的生活费5万元钱。
自己投钱,周启航也没有获得更高的话语权,整个拍摄过程非常吃力。“甲方既要服化道精美,也要演员颜值高,动作戏要‘克服地球引力’。对这种要求我只能有两个回答,要么是‘滚’,要么是‘行,没问题,我也是这么想的’。”
周启航没有“滚”。拍摄最忙时三天没闭眼,困时就用冷水洗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忍不住发问,“我干电影多年,就是为了贴钱拍片猝死在片场吗?”
磕磕绊绊拍完,甲方继续对后期指手画脚,周启航一直忍到片子完成为止。
从抖音数据看,周启航推测充值费到了五十万,但是不意外,他没有拿到分成,“现在平台的数据不透明,他不给我分成我也没办法。”
他马不停蹄地投入制作新的短剧,“我的目的是赌爆款,一部很难出来,得有量,起码3部。”结果,他看到了11月的新监管政策,才有了上面的感叹。
02 精品化、强审核,付费导流更难做
今年6月,李涛已经感到了短剧在往精品化方面发展,公司将拍摄时间从8天增加到了10天。
10月,刘平也发现卓渊接到的短剧项目承制费,逐渐从40万增加到了60万。
11月,卓渊扩招人员,现在有6位全职导演,4个特效,32位后期,公司开始走精品化短剧制作道路。“行业往后发展用户的审美也在不断提升,肯定会往精品化方面走,监管加剧了这一进度。”
刘平感觉监管对他们不是坏事。“监管越严,对从业者的要求越高,竞争对手也越少了,市场也更加规范。”
窦秀伟清楚的记得,11月18日听到《黑莲花上位手册》被禁的消息时,他便开始了自我审查。“题材上很多男频的我不碰了,女频里的重生穿越、复仇虐恋被限制了,擦边的台词审查阶段我直接给毙掉了。果不其然,现在这也是平台的要求。”
窦秀伟指出,“11月份之前是微信和巨量引擎双审台词和画面,接下来国家要审价值观,方式会类似于网络电影一样,审大纲和成片。业内人士透露,相关部门正在委托一些影视公司审核短剧。”
平台会将敏感或擦边内容直接下架。一些网文公司有审查经验,也会在公司内部配备“自审员”,尽量流程化应对方案,减少损失。李白就认为应该要多了解网文网大的审查趋势,“向做付费网文的朋友取经、做预案。”
凌晨时分,窦秀伟睡不着觉时,会起来刷投流素材,依旧能看到一些擦边的内容,“短剧投流是短视频渠道方最重要的收入之一,它不可能自己把这么大的肥肉切掉。凌晨之后,监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擦边就没有用户。”窦秀伟在尝试用更高级的手法表达内容,比如之前直给的亲热戏,现在就犹抱琵琶半遮面,用更隐晦的方式表达,价值观上必须正确。
杜灵儿毕业于复旦大学,在杭州做短剧编剧。没有监管的时候,资方对杜灵儿的要求是,什么爆写什么,怎么赚钱怎么来。现在监管来了,“资方是既要又要,让你写的内容既能过监管,也要吸引人。我们的工资没加,任务变重了,戴着镣铐跳舞。”
细节上,“现在短剧类型上重生的戏不让写了,如果必须存在,那就把重生改成做梦。动不动就下跪扇巴掌的戏也不要了,骂人的话也不能有了。价值观上,主角不能是纯粹的坏人,纯为了复仇,目的应该是为了惩恶扬善。”
但她也觉得,不再单纯追求爽感是好事。她说自己入行以来“人都写颤了”,“这种尺度很大的爽感短剧,写多了人会麻木,带入的时候情绪波动也大。观众看了之后也就是释放情绪,之后也没有什么了。所以监管能带来更规范的内容的话,我还是很欢迎的。”
“现在风险更大,这非常考验公司的现金流以及多方合作的能力。”
事实上,窦秀伟发现今年10月后,联合出品的项目占到了一半以上,平台逐渐从全资,转向了和承制方对投。
“最开始平台的目标是铺量,量越大,出爆款的概率越大,但是良品率很差。现在我要追求精品了,成本提高的同时,也要改变承制方的心态,共同投资,共同抵御风险。”
强监管政策出来前,很多平台、制作方喜欢动不动就发蛋糕,庆祝分账多少、充值额多少炫耀。窦秀伟觉得,“那就是为了打点门面,业绩好看,假繁荣。枪打出头鸟,《黑莲花上位手册》被禁后,很多人都学会低调行事了,毕竟赚钱才是最重要的。”
此外,窦秀伟和朋友聊天时,发现用户现在的付费意愿没那么强了。
“短剧不像影视剧,只和同档期的其他作品竞争观众;广告方、演唱会、直播都是对手,流量成本会像直播一样越来越高。而且,市场优先,现在洗完10亿人口的市场,接下来只能往70亿人口的市场洗了,所以海外短剧是新风口。”事实上,我们采访的大量海外短剧从业者,出海的原因之一是国内太卷。
调查中,多个承制方对小娱表示,短剧行业最大的问题是数据不透明,这几个月的监管让数据更不透明了。
过去,巨量引擎每周公布投放数额500万以上的短剧榜单,指出市场风向。短剧从业者可以通过榜单了解市场动向,顺便模仿借鉴。现在取而代之的是禁投短剧名单,提醒着从业者们必须守好红线。
另一方面,8月开始出现了以番茄短剧为代表的很多免费剧,用户通过看广告解锁剧集。窦秀伟说,“免费剧增多最直接的弊端是看不到数据,分账会更不透明,非常不好。”
关于大盘流量的下降的说法,短剧内行人公众号主理人颜敏在采访中给予了否认,“上个周末一天就有不止1部剧有2000万左右的充值体量,我听说流水未降反升,只是被隐藏了。”
李白一直想像平台一样躺赚,只是缺乏门路。“对短视频平台来说,迎合政策打击一批低质短剧对自身影响不大,只要流量市场在,它们依旧可以做大做强,甚至用免费模式找其他渠道变现,我们不拍就没饭吃。”
最近,他在研究用一个备案号套拍套映的可能性,看怎么在夹缝中求生存。
03 靠私域、找政府,行业走向圈层化
水面之下,变化也在发生着。
正常的影视项目回账周期可达两年,但是小程序剧整个从拍到回本的周期不到一个月,甚至从投流到收款是微信转账,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解决了很多公司现金流的问题,甚至是部分公司洗钱的隐秘需求。
此前,这也是很多大公司愿意入局的原因之一。现在,小程序平台受到监管,则可能会让短剧的上述“附加功能”直接受损。
此外,今年年初开始,短剧小程序基本上不能转发到朋友或群,搜索功能也受限。现在行业存在的很大的问题是怎么进行用户导流。
12月15日,快手宣布将于12月31日晚停止第三方微短剧小程序商业投放。这意味着以后在快手投流短剧将只能在快手的流量生态内循环,将不再跳转到站外。
实际上,很多用户习惯用微信支付,之前抖音跳转到自己的小程序都是付费阻碍,快手此举无疑会影响用户付费。
“中国人多,各种需求都存在。”在安徽某四线城市做线下推广的李强,最近突然接到了一个活计:“有一家郑州的平台找到我,让我做KTV推广短剧,以及做‘鸭子’的私域建设,说什么要给富婆提供短剧产品。”
此外,李强听闻一些做惊悚恐怖类型的短剧,也在寻找特殊渠道进行传播。这些渠道知道的人少,影响力度小,也更赚钱,“闷声发大财就行了”。
窦秀伟判断这个业务算正常,“现在短剧获得一个付费客户的成本在50元左右,做线下推广也划得来。投流素材更谨慎了,投放也会更加私密化,往私域上做,大家会更加抱团取暖。”
上周,丰行杀青了一部古装玄幻题材的短剧。6天拍摄,平台投资的制作成本达到了157万,该项目和正在剧本打磨阶段的《无双2》,都计划在春节档上线。
现在,丰行手中握着的短剧项目,投资体量从七八十万到百万不等。早期用户群体多为30-50岁的下沉人群。这半年女性观众不断增多,基本20-60岁的男女用户都有。
公司正在大量招聘编剧,提高内容生产能力及内容审核能力。
“短剧的题材一直在迭代,最开始流行的是无脑仿剧,后来男频不断破圈,现在女频题材也流行了起来。万变不离其宗,好内容才是核心竞争力,这样我们才会一直有饭吃。”
为了解决短剧逐渐精品化,投资额度水涨船高的挑战,各方想尽办法,从演员、剧本、投放等多角度开源节流。比如,刘平就遇到了不少短剧内电商产品的植入要求。
在这些方面有优势的局外人,也有了入场的勇气。
杜飞一直在互联网行业做流量运营的生意,今年底他筹备转型到短视频行业,“我计划和电商领域的团长合作,做千人团长计划,通过私域推广短剧。”
杜飞也签约了3位短剧女演员。“现在戏多,女演员不好找。而且我们也能像《哎呀,皇后娘娘来打工》的女主火了之后直播带货一样,给演员规划其他的发展道路。”
此外,他还在尝试给品牌和政府做定制短剧。“短剧本质上是流量池,短小精悍、投资体量小,是很好的宣传方式。”
晟喜华视的制片人沈寓琦,和杭州临平区政府合作,成立了国内首个现代戏短剧拍摄基地“临影厂”,为国内短剧拍摄服务,并成立了1个亿的短剧产业基金。
沈寓琦认为,在合规前提下短剧能迎来更大的发展。“短剧是ToC的业务,我们预测明年将会有500亿的市场规模,它的影响力可以对标院线电影,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此外,在监管指导下,临影厂在建设浙江省广电局授权的审片中心。沈寓琦表示,“现在短剧监管加剧,我们也在帮助监管部门分忧,联合融媒体单位给出短剧的审核意见。”
写短剧写久了,编剧杜灵儿也总结出了项目成功率。很多资方想入局,会想写出剧本,但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只停留在剧本层面,“他不懂市场,黄了很正常”。
杜灵儿之前的客户多是平台和承制公司,现在广告、游戏公司都想要剧本,“甚至银行工作的朋友也在问我小程序剧是不是特别赚钱,他们想投资。”
对此,杜灵儿建议量力而行。“难就算了,我们项目一般有30%的尾款需要开机后才能拿到,项目黄了也就没了,入局需谨慎,别为难自己,也别折磨我们了。”
“短剧行业在慢慢地圈层化,新人入行难度很大,现在如果你没有成熟的案例,很难和平台达成合作意向,想入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李涛指出,“我们能取得现在的成绩很不容易,之后也会对自己要求更高,在大浪中不被淘汰,做好自己。”
至于周启航——他问小娱,“要不要再给你介绍一些转行开滴滴的导演,你采访采访,他们苦水比我多,没地说去。”
“和他们相比,我算是又多走了两年弯路,但做人嘛,总得有理想,是不是?算了不和你说了,今天跑这个创投活动,主办方也不给报销打车费,我得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了。”
“主办方是媒体,他们也穷。”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转而说道,“外面下雪了,地滑,周导慢点。”
“新作上的时候我跟你说,记得付费充值支持一下。”周启航推门而出的时候说到。
我跟到门外,对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回到,“没问题,一定支持。”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李白、杜灵儿、杜飞、周启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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