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春波
昨日,我的朋友圈被一篇名为《华为之熵 光明之矢》的文章刷屏了。
初读一遍,感觉作者以一个新的视角解读任正非与华为,颇有新意,且立意高远,如作者所说是“目前为止对华为发展之道最不为人知的一个视角。”有醍醐灌顶之感:噢,原来如此!
但仔细阅读几遍之后,疑惑渐多,随之进入迷惑状态。在此,作为蓝军中的一个“蓝人”,提出两个问题,与作者商榷,并求教于作者。
第一,任正非的经营管理理论的源头真的是来自三大定律吗?
作者在文中用大量篇幅介绍了鲁道夫·克劳修斯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普利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和薛定谔的生命活力理论(以下简称“三大定律”),并得出结论:这是任正非管理理论的源头。进而论证:任正非以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熵增为视角,由生命活力理论诞生了厚积薄发、以奋斗者为本和长期坚持艰苦奋斗,耗散结构理论诞生了开放合作。
这一论断犹如幼儿园老师常讲的牛顿老爷爷与苹果的故事,苹果的落地让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理论;冥思苦想的任正非看到了三大定律,恍然大悟,于是一套管理理论横空出世,成为 “光明之矢”“任正非之矢”。
如此的描述,故事性很强,有很强烈的现场感和传奇色彩。但是,并没有自圆其说,也没有形成闭合的结论。
任何理论都来自实践,作为功利性很强的企业管理理论尤为如此。长期的管理实践是管理理论的土壤,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理论是灰色的,实践之树常青”。任正非的理论来自于管理华为的艰苦卓绝的实践,在实践中的探索,在失败中的煎熬,在成长中的总结,在四处碰壁后的修正。任总讲“从泥坑中爬起来的人是圣人”,圣人不是来自苦思或顿悟,而是出自“泥坑”,这个“坑”就是华为苦难辉煌的实践。实践滋生了理论,实践验证了理论,实践修正了理论,实践也提升了理论。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企业管理实践是企业管理理论的活水,也是后者的源头。
任总认为:“没有正确的假设,就没有正确的方向;没有正确的方向,就没有正确的思想;没有正确的思想,就没有正确的理论;没有正确的理论,就不会有正确的战略。”这段话应该是对这一命题的最好解释。
在“摸着石头过河”中探索,在自我批判中进步,在自我优化中成长,在“顶层设计”中卓越,可以讲是华为成长壮大的四部曲,也是任总管理理论的产生、形成和完善的过程与路径。这一点,在任总2011年的文章《从“哲学”到实践》一文中,有非常清楚的阐述。
如果读一下任总的早期文章,不难发现,“开放、机制、活力、活下去、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长期坚持艰苦奋斗”,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早已论及,只不过是说法不同,如“不让雷锋吃亏”不过是“以奋斗者为本”的一种形象表达,那时,相信任总并没有读到过三大定律。
对任总讲话及公司文件稍加检索,就不难发现,“以客户为中心”等三句话正式形成于十年前的2007年。当时正值公司成立二十周年,任总在各体系奋斗表彰大会一系列讲话中正式提出。而彼时,任总是否与三大定律相遇,问一下那位送书的教授即可。在此,并不否定三大定律对任总的启示,也不否定任总运用熵增理论在华为管理中的实践,但问题是要搞清何是源头,何是长河,何是本,何是末。
还有一点,任总的管理理论涉及面很广,有些确实与作者所述理论有异曲同工的关联,更多的理论与后者几乎没有交集。如灰度理论,其源头来自于哪个定律?
提示一下,如果哪位套用作者的标题,写一篇《华为之美 任正非之灰》,或许是很有价值的文章。
第二,任正非真的是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的懒惰吗?
作者在探究了任正非的管理理论源头之后,又提出一个新的命题:
“人的本性是贪婪懒惰和安逸享乐的,如何让人们长期艰苦奋斗、激发出生命活力?以奋斗者为本,长期艰苦奋斗,正是任正非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懒惰的不二法门。”
如果说第一个命题还可以商榷的话,那对于这个命题本人无法认同。
第一,“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懒惰”这句话非常令人费解,其理解难度远远超过上述的熵理论。贪婪与懒惰,是复杂人性中的类同的表现,两者具有包含关系,懒惰难道不是贪婪的一种表现?反言之,贪婪难道不包含懒惰吗?作者在不界定概念的前提下,就直接提出观点与结论,不是一种严谨的研究态度。
第二,作者提出了“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懒惰”的结论,但并没有解释贪婪是如何驱赶懒惰的机理,其间看不到内在逻辑关系的分析。如果没有研究假设,没有对自变量、因变量和媒介变量内在关系的揭示,没有信度和效度的验证,将研究假设直接作为研究结论,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如果这种实证研究确实有难度,最起码可以列举系列的现实案例,来证明任总在现实中是如何“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懒惰”的。很可惜的是这些工作作者都没有做。
第三,这一结论的前提是人性是贪婪的。这没错。但古今中外的对人性本质的探索,不管是X理论,Y理论,还是Z理论,不管是性善说,性恶说,还是无善恶说,这些人性假说都没有否认:人性既有天使的一面,也有魔鬼的一面。而作者置人性善的一面于不顾,仅仅把人性的贪婪作为驱动因素,是有失偏颇的。我们无法否定人性的贪婪与懒惰,因为它是真实存在的,在现实中可验证的;同样,我们也无法否定人性理性、成就感、使命感、责任感、价值感与志愿者行为、社会公民行为等,因为它也是真实存在的,在现实中同样也是可验证的。或许有人认为:成就感、使命感等也属于人性贪婪的范畴,那只能重新回到贪婪概念的定义,内涵与外延的界定上。建立在概念不准确基础之上的结论,是难以成立的,也是难以让人信服的。请问作者,写这篇文章,如果是非职务行为,驱赶您点灯熬夜、苦苦思索的是个人的贪婪吗?本人牺牲休息时间,冒着得罪人甚至被骂的风险,写这篇商榷文章,又是出于何种贪婪?
第四,从管理原理上讲,企业管理确实是基于人性的,但它是基于人性的两面,而不是一面。其基本机理是:激励人性的正能量,约束人性的负能量,由此把人的行为和行为结果导向企业的长期战略和短期目标,从而实现企业的价值。其中的关键不是“驱赶”,而是激励、激发与激活,而约束也是激励,只不过是“负激励”。
第五,“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懒惰”的结论,既不能回归华为的实践,也无法解释华为的现实。如作者所讲,“任正非的思想源头摆脱了商学院式的理论框架,仿佛黄河源头的九曲十八弯,既有观察现实世界、不断实践的人性感悟,也有横贯东西方的科学和哲学洞察。”任总确实是人性大师,也是激励大师,更重要的是自我激励大师,但做到此,是基于他的贪婪吗?公司基于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员工持股计划制度设计,也仅仅基于人性的贪婪吗?从1996年的市场部集体大辞职,2003年的集体自愿降薪,2007年集体辞职竞聘上岗,到“蚊子龙卷风”“牵手”等的枪林弹雨中成长,也是基于公司奋斗者群体的贪婪吗?从十六年前的市场部将士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到最近的2000位研发将士出征,是源于他们的何种贪婪?公司三十年的苦难辉煌的成长与发展,真的是源于“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懒惰”吗?本人认为,这一观点是对任总管理理论与实践的误读,也有失对公司奋斗者群体的基本尊重。
第六,“用人性的贪婪驱赶人性懒惰”的结论,也忽略了华为核心价值观、组织氛围、内在机制与管理体系的作用。任总对公司驱动力的问题早已作出了准确的回答:“什么驱动力使华为成功,我认为是华为的核心价值观描述的利益驱动力,驱动了全体员工的奋斗,是一场精神到物质的转移,而物质又巩固了精神力量。我可以告诉你,释放出我们十一万员工的能量的背景是什么。就是近廿年来,华为不断推行的管理哲学对全体员工的洗礼。你身上的小小的原子核,在价值观的驱使下,发出了巨大的原子能。 ”(引自任总《从“哲学”到实践》)
文中作者提出:“当作者把熵-生命活力-耗散结构一一解读之后,从厚积薄发到开放架构,从人力资源的水泵到炸开人才的金字塔,一切仿佛都豁然开朗。”
很遗憾,认真研读此文,本人并没有“豁然开朗”,反而有诸多迷茫。
文章的解读视角确实很新颖,华为“活力引擎模型”颇具新意,对企业领袖管理哲学及企业实践的深度解读,必须回归真实,回归本质,回归本原,回归朴素,回归简单,回归常识。其实,这也是任总管理理论的基本特征。
但感觉本文的深度解读,很玄,也很炫。
如有机会,很想与作者进一步探讨。
来源:华夏基石e洞察(ID:chnstonewx);作者吴春波,华夏基石e洞察智库撰稿人、著名管理学家,华夏基石领衔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华为基本法起草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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