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福尔斯的《树》:“有用性”不是一切

福尔斯对自然和创造力的沉思,挑战了工业文化当中的诸多成见,坚持对“无用性”及“创造性的无方向性”的赞赏。他鼓励读者离开目的性活动,转而拥抱自然界“深刻的无害性”。

“这一切断非语言所能形容”……图为“智者之林”当中的橡树,位于达特摩尔高原,由于生长空间有限,已显得弯弯曲曲。摄影:Adam Burton/Alamy

去年夏天,我在打折区买了一本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的《法国中尉的女人》。这本书是如此地引人入胜,以至于我接下来一口气读完了三本他的作品,这对我来说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经历。福尔斯的小说集巨大的商业效益与极高的复杂性于一体,大胆、有趣且经常出乎常人意料;坦白讲,可以说是非常出人意料,有时候甚至到了自相矛盾的地步。“在我读过的所有类似小说中,《魔法师》(Magus)的情节是最为跌宕起伏、耐人寻味的,”批评家泰德·乔亚(Ted Gioia)如是说。“几乎每隔30页就会有全新的事情发生,这迫使读者必须重新反思他们在前面章节中所形成的认识。”这种异想天开的风格还影响到了由该书改编的电影,根据当时参演的影星迈克尔·凯恩(Michael Caine)的回忆,演职员们甚至都不清楚在拍些什么。

在《树》(Tree)这本仅有90页的小书中,福尔斯思考了自然与创造性——他称之为“兄弟姐妹,同一棵树的不同枝干”——为该现象何以如此提供了某种思考的线索。此书漂亮地将回忆录、社会史、艺术批评及自然写作等元素熔冶于一炉。以父亲的郊区花园当中的一棵被修剪得面目全非的水果树作为起点,福尔斯带领我们领略了西方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他看来,我们对待自然的方式是根本错误的:维多利亚时代以降的科学及其“对于机器的迷恋”已经迷惑了我们,它让我们把自然仅仅视为“具有商业化开发潜力”或某种“智力谜题”。这两种思路都是控制性的,最终异化了我们,令我们难以体察到回归自然、回归我们自身所拥有的“更加绿色,且更为奇妙的心智过程”所蕴含的丰富可能性:

“只要我们还在诉诸“有用性”这一概念去肢解那个野性的自然,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自然(以及我们自身)——无论这里的“用处”是多么地无辜和无害。从许多方面看,自然对我们而言的确没什么用处,这从根本上解释了我们自古以来对自然的敌意和冷漠。”

约翰·福尔斯(1926-2005),英国当代作家,著有《法国中尉的女人》、《收藏家》、《魔法师》等

在园艺方面,福尔斯持有一种自由放任的态度,几乎完全顺其自然——这让他的父亲十分不满——但也有为那些奇妙的时刻而设计,例如“两只刚出生的小灰林鸮伫立在一棵小无花果树的枝头上,就像一双编织粗劣的长袜,俯瞰着花园里的这位不速之客”。在少年时期,福尔斯就“暗中渴望着我们自己的环境当中所没有的一切东西:空间、野性与树林”。当全家搬到德文郡后,福尔斯便开始云游四方,学习钓鱼、捕猎和射击。“我完全让自己沉醉其中,”他写道,“尽情享受探索发现的愉悦。”

在福尔斯看来,自己的写作过程正是上述这些童年冒险的进一步延伸。他将这本书称为“林中漫游”,并以一种平易近人的自嘲口吻,坦承自己富有创意的写作方式本质上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随性而为”:

“我写书时的所谓谋篇布局,其实就跟我计划去林地散步差不多;我一般都会追随那条看起来最有希望的路,而不会遵循事先定好的所谓行程表……我没有什么固定的套路,也不怎么保持专注……像小孩子一样,有点太不讲究了。”

读过《法国中尉的女人》这本书的人也许会想起这样的场景,故事的讲述者承认自己对书中的角色并没有真正的控制;书中提供了三种不同的结局供读者自行选择,这表明福尔斯绝不用自己的想象来束缚读者。

《树》则是一本拒绝自恋,打破定见的书。福尔斯挑战了工业文化当中的诸多成见,坚持对“无用性”及“创造性的无方向性”的赞赏。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从剧场演出到小孩子的玩耍时间,一切的一切都要被精确测量、最大化、榨干每一分使用价值。“这种一定要找到某个理由、功能或者可量化性的思维方式,已经渗透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且已经变成了愉悦的同义词,”他说道。“无目的性正是现代人的地狱。”

福克斯早在1979年就预测了各种整合性自然哲学的兴起,例如“永续生活设计(permaculture)”或“重新野性化(rewilding)”等等,也预见到了古代的反理性智慧如禅宗的复兴,它倡导一种“不求甚解的心态”,拒斥自我中心主义。总的来说,该书是一部深邃而谦虚的著作,而它也敢于直面其自身的无用性:“自然所具有的最深的价值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它无法被任何语词直接描述。”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当中,福尔斯讲述了一场前往智者之林(Wistman’s Wood)的旅行,这片古老的橡树林位于达特摩尔高原(Dartmoor)之上(该地位于英国的德文郡附近,多与西方古老的德鲁伊传说有关——译者注)。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这里宛如仙境,自成一体,充满各种奥秘……如此自在的宁静,如此伟大的与世无争,富有异质性,没有被任何人使用过……所有的言词都变得无力,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描述这一切。” 看到这样一位重量级的作家不遗余力地探求语言的边界,无疑是令人动容,使人谦卑的。

我自己最近也去过那里一趟,甚至还找到了那片 “有如父亲一般慈爱的,居住着矮人的橡树林”——这正是福尔斯之前所描述的那个绞尽脑汁也无法形容的地方。仿照着福尔斯的做法,我也在那里静坐下来,看是否能找到他当时的那种体验。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下次如果还有机会来的话,我一定会放下手里的书,用心去聆听一些人类的声音——哪怕是福尔斯的——所无法教给我的东西。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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