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迷茫、却又有着不安的躁动与热烈……这是大多数人的青春有的状态。一方面是无限的活力和迸发的荷尔蒙，另一方面是初开的感知力，对世界怀有止不住的好奇和探索欲。三岛由纪夫的青春也是如此。在自身的存在、未来以及性与恋爱等方面，三岛也表现出这一年纪常有的迷茫与无知，甚至比别人的程度更甚。“我想追求更清纯的男女之爱，而不是那种狂烈索吻的激情。 一生只那么一次就行，我很想谈一场清纯的恋情。”像这类的青春纪事，三岛由纪夫都写在他的那本随笔集《我青春漫游的时代》里了。

在《我青春漫游的时代》的16篇随笔里，除了青春期常有的对性的好奇和对恋爱的期许之外，三岛由纪夫还思考了更多：对体型和外貌的自卑感、对这个国家的憎恶及焦虑、以及对自身写作的反思等。对于这本三岛由纪夫在39岁写下的回忆录，他本人曾直言他那青春漫游时代的前尘往事不值得相信，但事实上，这本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和古典主义式的纪事录，在组成了一个更为完整、立体的青春时期的三岛由纪夫之外，还让我们足以窥见三岛日后命运在青春时期显现的预兆与暗示。

在《我心向往之》一文中，三岛由纪夫对自己青春期中对性的欲望和困惑，直白地袒露了出来：“在思春期谈恋爱，如同吸烟和喝酒一样，不希望被同龄的朋友比下去，不希望被同伴们瞧不起，无论如何就是想加入同样的行列，包含长大成人的憧憬和纯粹肉体的欲望。”他承认了自己中学时候就迷恋上了手淫，并将手淫称为“存在于自身中的恶魔之物”；同时，由于学校的保守作风及性教育的缺失，三岛由纪夫对性可谓是知之甚少，就连动物间的交尾他都不明白其中含义。对此感到好奇的他，询问同学却被骂愚笨，询问长辈也被严厉告诫“不准再问这种问题”。可青春期躁动的欲望却不理会这些外界的事情，只会一味地疯长。

在书中，三岛由纪夫表明了自己对于女生的喜欢，充满了青涩少年的羞涩，期间还被一位远房表姐故意按在床上亲吻。同时，他又对英俊威壮的男性少年持有不一般的关注，认为他们高大的体型颇具吸引力，充满活力的性格也很迷人。可以说，在性方面，青春期的三岛由纪夫一直处于错乱的状态，正如他所说“备感焦虑，看不清楚世事的底蕴，只能把诸多的刺激压抑下来”。

青春时的三岛由纪夫自卑而敏感，部分源自于他对自己体型和外貌的不满意。在那时的他看来，完美的男子应该有着雄壮的体魄英俊阳刚的外貌，而这刚好是年少的他所没有的。从小体弱多病的三岛由纪夫，到了青春期也依旧瘦弱，没有宽厚的肩膀和壮硕的胸膛。而对于外貌，那时三岛的五官堪称秀气，而无棱角。这也让他觉得自身的生理条件影响了青春期的恋爱——“我又长得不够俊美，没有异性缘，除非我主动展开追求，可我又偏偏缺少这份勇气，因此我的思春期平淡无奇得可怜。”

除此之外，三岛由纪夫还在书中畅言了自己对于创作的思考。在《我心向往之》里，他表明自己开始关注艺术创作的初衷是因为对自身的“恶”兴趣盎然，而他也时常将美与丑连结起来思考，因为“美的事物，必然包含着羞涩和应该隐蔽的成分”。到了《以学生身份写了小说》一文中，他又直言当自己以学生身分写了小说后，多半也跟那些写小说的学生毫无二致。

在写作时，三岛由纪夫难掩躁进的焦虑，喜欢钻牛角尖，又总以为只有写小说才能突显自己的存在。对于小说家这一身份，他认为只有小说家才了解这一行真正的危险性。

“虽然拼命地写著短篇小说，其实，我活得很空虚。我时常陷入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一下子重度忧郁，一下子莫名昂奋，反复扫扰而至。”

“与加藤道夫相比，我是个滑头世故、有失纯真的人。然而，不纯真的人自有其罩门，为此我必须为自己的心灵披上铠甲。”面对青春期，三岛由纪夫这样为自己“辩护”。

《我青春漫游的时代》（节选）

文  |  三岛由纪夫

谈到自己的思春期，实在颇有时代差异的感觉。

我生于大正十四年（1925），因此昭和十年（1935） 左右，可说是我情窦初开的时期。当时，爆发了二二六事件，军国主义的风潮日渐炽烈，整个社会笼 罩在战争爆发前的紧张气氛之中。在这种情势下，所有的享乐都被视为恶习，性的问题亦然，被视为阴暗 堕落，因此只能被无情地打压。不过，从这个意义来看，当时二三十岁左右的成年人，早已过着极度颓废的享乐生活。因为他们已感受到时代的狂风暴雨将至，战事一旦爆发，他们可能随时会失去生命，所以每天能做的就是偷偷尽情地寻欢享乐，以消除内心的恐惧与焦灼。与过去不同，现在虽知道自己明天尚能活着，却因暗不见底的空虚生活，备感焦急煎熬，转而及时享乐。我那时还是个少年，看不清楚世事的底蕴，只能把诸多的刺激压抑下来。当然，我不是太阳族，也不是男女同校，只能继续过着男学生们单调乏味的生活。况且，我又长得不够俊美，没有异性缘，除非我主动展开追求，可我又偏偏缺少这份勇气，因此我的思春期平淡无奇得可怜。

我就读的“学习院”是个极为遵循古老传统 道德的学校，直到大正时期（1912—1926），校内才稍稍出现并包容上流社会惯有的品德堕落。我们学校与一般学校不同，学生没办法从同学之间得到太多性方面的知识。学生们多半是纨绔子弟，在这方面，他们不是装模作样就是避而不谈。记得我就读中学初等 科的时候，与同学们走出校门，碰巧撞见一只 公狗和母狗做出诡异的动作来。我看这两只狗搭骑的 姿态实在太奇特，便向同学问道：“它们在干吗呀？”同学若无其事地回答：“它们在交尾呢！”我问：“什么是交尾啊？”同学说：“你连交尾都不懂，真是傻呆！”我是由祖母带大的，一回到家里，先向祖 母问好，专门照顾祖母的护士也在，我倏然在她们面 前劈面问道：“什么是交尾啊？”只见她们俩脸色铁青，狠狠地骂了我一顿：“不许你问这种问题！”于是，我的这个困惑仍没有得到解答。

我依稀记得，轰动社会的阿部定谋杀案，刚好就是那时候发生的。或许大家都知道阿部定是何许人也，虽说这是起充满性凌虐的凶杀案，却给在战争 阴影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增添了新鲜的话题。

当然，阿部定弒主的新闻披露出来，家里的大人们只能偷偷翻阅，甚至把报纸藏起来。看来，每个家庭都这样处理，学生们到了学校，从来不提及阿部定的事件。我向同学探问：“有人知道阿部定事件的来龙去 脉吗？”这时，同学神色正经地说：“不知道，不清楚啦。”就这样，阿部定的事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痕迹，淡远而去。

以下这个事例，或许正反映那时候小学生的幼稚无知。话说，有个学生的家长因为脑溢血倒下，这小孩向学校请了假。于是，我们几个同学做了决议：下次那个同学出现的话，好离他远些来得保险。理由 很简单，因为我们害怕被脑溢血传染。现代的学童，大概都知道这病是不具传染性的，但那时我们真的害怕极了。不用说，我们对性方面的知识也少得可怜，有人在校内提到性行为的事情，同学们便目瞪口呆， 直说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其中有同学说：“我比谁 都清楚，我爸爸和我妈妈不可能做那档事情。”他说“我比谁都清楚”的口气坚决无比，几乎没有同学 加以反驳。

我看起来像是个早熟的孩子，但仅止于精神方面 ，我经常偷听大人们的谈话。有个年轻的叔叔来到我家，说起他在风月场所和咖啡馆如何受女性欢迎等等。对此，我便故意问他：“叔叔，就算你那么吃香（此处兼具受欢迎与拿得动的双关语意），可她们抬得动你吗？”那叔叔看我不懂“吃香”的意思，开始冷然地嘲笑我。其实，我早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含义，却明知故问和装傻，因为借此捉弄大人实在有 趣。小时候，我就曾写过一篇改编自《茶花女》的小说，经常装出老气横秋的姿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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