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焦 布鲁斯 向园 星星 温故
编辑 | 布鲁斯
每年春节,是在外漂泊的打工人回家的日子。
从在外漂泊的小家,回到生养自己的大家,年轻人们可谓又爱又怕。爱的是,每年春节是与家人和儿时朋友团聚的机会,越是长大回家的机会越少,自然十分珍惜;怕的是,每次回家刚开始都很愉快,但没过几天矛盾开始显现,比上班还累。
这种累,一方面来自紧密的行程安排和饭局社交,比如春运遭遇暴雪,路上晚点,怕耽误已经安排好的重要聚会;到家之后要开车往返或走山路去各个亲戚家串门拜年;有的人是婚后跟着家属去异乡过年,复杂的亲戚关系让人应接不暇。
另一方面,各种意外也加重了打工人过节的负担,比如和亲戚带孩子去景区玩,却突然发现孩子不见了;有人跨城市和朋友过年,在家里烧炭取暖差点一氧化碳中毒。
更多的累,则是因为年轻人在春节聚会期间被反复催婚催生、被与老家的同龄人比较工作和年薪,觉得自己与老家的关系网络和话语体系格格不入。
五位打工人告诉「定焦」,龙年春节假期,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次“大考”,心情也十分复杂。他们既想回家过年、陪伴父母,又想留在外面的出租屋或出门旅行,自在过年、缓解疲惫。
随着假期的结束,还没有休息好的打工人又要再次启程,尽快将自己调回到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节奏。新的一年已经开始,打工人给自己充好电了吗?
“新媳妇”过年如大考,既考验体力又考验情商
沫沫 | 31岁 北京
今年春节是我婚后第一年跟着家属回家过年,由于他家去我家需要转车、时间很长,加上迟迟抢不到票,于是在除夕的前一天,我们临时决定今年只在他家过春节。
我妈对我们的选择表示理解,随后又单独给我发消息,叮嘱我在外要注意安全、注意礼仪、注意言行,风俗不同的地方就按照对方的规矩来。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明白这是一场“新媳妇”的大考。
除夕那天,我们需要回老家山上“上坟”。临走前,家属提醒我山里道路湿滑,穿着运动鞋裤方便行动,到了地方我才发现路比想象中难走。前些日子下过的雪还没有化、陡峭的山路上结着冰,我们一边拉着树和树之间绑着的绳子防止摔倒,一边提着香烛贡品上山准备祭拜,等下来时,鞋上、裤子上已经满是泥泞,坐在亲戚家的井边刷了很久。
因为家属家在农村已经没有房子,晚上和大家族的人吃完饭就得连夜赶回城里,第二天(年初一)再回来拜年。
他们当地的习俗是,亲兄弟之间,大哥、二哥、三哥等的房子,一家要比一家低,一个家族里的晚辈们要一起先爬到高处,去自家亲戚家里按照辈份挨个上门拜年。自家的拜完之后,再去村里的同姓宗族亲友,从高到低继续拜年。那天,我走了两万多步。
常见的景象是,一条山路一队浩浩荡荡的人要来回走好几遍,家里的茶杯上一波人喝完的还没洗又涌进去一波人。路上有时两队人边让路边打招呼“新年好”,但其实互相并不认识。
比起走路的体力活,吃饭、酒席是更为难熬的。家属的父母两边各有一个庞大且关系亲密的家族,春节期间分别安排了大的家族聚餐和小型的单独聚餐,每一顿饭都有局、每一局都要“融入”。
大型聚餐少不了男性坐一桌喝酒,家属每喝必多,我则要在另一桌接受长辈们的轮流问话,“菜口味还能适应吧”“什么时候要孩子”“在外面工作收入怎么样”......一顿饭往往能吃五六个小时,烟雾缭绕间,既不能低头玩手机,还要在听不懂方言的时候主动找话题防止尴尬。其实我对于当地重盐重碳水的饮食也不太适应,几顿下来,已经有些积食。
小型聚餐则要深度参与,听亲戚讲述家属小时候的趣事,两家的交情如何深厚,以及整个家族的历史、家风、各家的优秀子女等。情到浓时,不光要喝酒还要祝酒和表达融入之情,在外工作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么考验过自己的双商。
在不断的重复、重复、重复中,我终于抵挡不住,开始称身体不适只能喝饮料,并开始吃健胃消食片。在回程前的最后一晚,吃完最后一顿饭,我暗暗长舒一口气,心想总算完成了考试。
不过,我十分明白,今年春节我所经历的这一切,也是明年春节我家属回我家时要经历的。在外面打拼我们有自己的家,回到各自老家也还有无法割舍的大家庭,我们能做的只有打好配合、完成考试。相比之下,家里的考试还不算太难,毕竟回到打工的城市,还有更多挑战要面对。
火车晚点、孩子差点走丢,失控的假期终于结束了
陈安 | 30+ 北京
从假期第三天起,我就很想回去上班了。我的“过年恐惧症”来自于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太多,以及体力和精力上的超负荷。
这个春节比较特殊,我因为假期开始得比较早,就选择了娘家、婆家两边跑。
大年二十六,我先回了湖北某三线城市的娘家。那几天,湖北刚下了暴雪,而我已经提前组织好了第二天晚上的老同学聚会,而且还请了老师,因为担心自己火车晚点而失约,路上一直在不安中度过。好在,我只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就顺利到家了。
大年初一,我带着孩子启程去婆家,由于担心路上交通没有完全恢复,我们选择尽量坐公共交通出行,还在时间上打出了提前量,先到火车站,然后坐城际列车到武汉天河机场,再飞到江苏。虽然飞机只飞了1个多小时,但整个过程花了近8个小时,体力接近透支。
精力上的超负荷,主要是因为带娃和陪伴老人。
我平时只有周末才带娃,而且只带我家一个娃,但回到老家之后,常常是我一个人带三个娃,要陪孩子打球、打扑克,还要当孩子们的调解员。脑力和体力的消耗,远超我的承受范围。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带娃也会出现意外。有一天,我们5个大人带着3个孩子去一个景区玩耍。结果其中1个孩子突然走丢了,可能是大人们很久没见聊得太起劲,也可能是孩子跑得太快。我们立刻在整个景区找孩子,大概找了半个多小时,孩子的爸妈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万幸的是,最后孩子找到了。
帮老人接待亲戚时,也出现了一些尴尬的场面。大年初二,婆家请40多个亲戚吃饭。我老公介绍了每一桌的亲戚,我都很礼貌地微笑回应,好像记住了大家,结果吃完饭之后,他们提出让我帮忙拍张合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我,只能说“第几排哪位女士,你往左动一动……”
我平时比较忙,不论是老人还是我老公都很支持我的工作,因此,这个假期,我的预期就是多付出一些,优先照顾家人的需求,这样日常他们也会继续支持我。
我还提前为聚会花了一些小心思。比如,吃年饭时,我准备了彩票,发给每个人现场刮奖,大家不管有没有中奖都特别开心,觉得很有新意;我还准备了一些喜庆的小零食让大家抽奖,让年龄最大的给倒数第二大的抽,以此类推,很容易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让大家互相敬酒、喝酒。
这个春节,聚会和忙碌是常态,但要说最惬意的时刻,反而是当亲戚们走后,一家人聊聊天、玩游戏的时候。
其实我理想中的春节,不用到处走亲戚,也没有那么多聚会和规矩,就当作一个普通的假期来过就挺好,比如出去旅游,或是在家陪家人。
春节假期湖北、江苏两头跑,我们婚后还是第一次这样安排,虽然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但还是有很多应付不了的突发情况。以后春节的行程,我不想再安排这么密集了,更想专注陪伴一边的家人。
即将复工,我在心理上早就做好了准备,希望尽快回到可控的工作节奏中,但体力和精力上,的确还需要几天时间缓一缓。这几天每到晚上,我都会在睡前或是洗澡时,听一听熟悉的播客,或是做一些平时习惯做的事情,从中找回一些秩序感,让自己平静下来。
春节吵一架、两年没回家,但今年我与自己和解了
阳阳 | 31岁 成都
现在回想起2019年的春节,我依旧心有余悸,也是在那一年,我正式确诊了“过年回家恐惧症”。
那一年我带着自己的宠物狗,乘顺风车从杭州回成都过年,结果在除夕当天,我爸借着宠物为导火索,谈到我不愿回老家继承家里的小工厂、不恋爱不结婚、在外打工不稳定且工资低等问题,与我大吵一架,我年初二就回了杭州。
这次争吵前,其实已经有很多征兆。比如父母反对我养狗,明明他们自己也养狗,却认为这是老年人该干的事情,年轻人养宠物就是不务正业、耽误结婚生子;他们也曾强行让我回到厂里工作,让我每个部门待几天适应环境,但仅仅两周后我就选择了“逃离”,因为我爸的控制欲太强,几乎每一天我都在“被训话”和“被批评”中度过。
他从小就对我管得比较严,不管是上大学还是找工作,他越想替我安排,我就越想去外面独立生活。这些年,不管我在外面做什么,他都觉得我“一事无成”,跟他当年比起来差远了,现在做的这些工作不仅没有赚到什么钱,也没有积累下什么经验,总之很难得到他的认可。
那次吵完架之后,2020年和2021年我都没有回家过年,也没有和我爸说过一句话,只是单线和妈妈联系。直到2022年,我妈突然和我说,不想继续夹在我俩中间了,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后,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算是破了冰。
不过,今年回家过年,我依旧做了很多心理和行动上的准备,因为矛盾并没有解决。
为了不让他们再回想起那一年的争吵,我选择把狗留在杭州没有带回来过年,担心狗子的精神状态,我除了找上门喂养,也会在出门时看监控和它说话。
我做了我能做的事情,亲戚却不会“放过”我。一见面,话题就逃不开催婚、收入、孝顺,反复拿和我同龄的亲戚同学做对比,说他们有的已经生了二胎,我却还是单身;有的已经晋升,我却还是普通职员;甚至还有人劝我妈和我谈条件,说只要我回来结婚,就给我买房买车。
亲戚们的“热情”还体现在行动上,年前还没放假时,就已经给我安排好了两场相亲,碍于情面我只能回去都见了一下,但他们的审美跟我的审美完全不同,他们主要是看条件,比如职业、有无编制、家庭条件等,而我主要是看眼缘、看投机程度。他们介绍的两位年龄都比我小,见了面吃个饭,回去双方都很默契的没有再联系。
如今,我只能学着和父母和解,与自己和解。看到父母逐渐变老,我的心态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激进了,以前遇到矛盾会直接跟我爸吵一架,现在觉得既然结果改变不了,互相也说服不了对方,不如各退一步。另外,我越发理解妈妈左右为难的处境,很想回家陪陪妈妈,过年期间也基本上每天都会陪她一起出门散步。
过年待到初五,我实在等不及就回了杭州。养了宠物之后确实不敢离开太久,不放心它独自在家。另外,时间一长,各种矛盾又开始暴露、激化,有时候觉得气氛不对,我也会假装有工作要处理,回房间一个人待着冷静冷静。早点回去也好,至少还能将亲情维持在美好的时刻。
回老家行程堪比特种兵,找朋友过年差点中毒进医院
瓜瓜 | 29岁 北京
今年春节假期,我进行了一场特种兵出行。
我先是在年前回了一趟河北老家,结果每天不是在坐车,就是在坐车的路上。
在外工作四五年,虽然工作的城市离老家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我一年也就回去一两次,因此各路亲戚都得打个招呼,坐下来跟他们聊聊天,不然会被认为是不懂事。
回老家的第一天,晚上8点才到家,和家人吃饭聊天直接到了后半夜。第二天早上6点半,我就被喊起来扫墓,然后回村去姥姥家看看。到了姥姥家坐了没一会儿,又被拉着去舅舅家转了一圈。
在老家待了不到三天,每天的状态是,白天坐车陪家人去各种地方,晚上就嗑瓜子聊天,即便早上6点起,晚上两三点睡,也感觉时间不够用。算下来,两个白天,我见了大概十多位亲戚,跑了老家五个地方。
而每次聊天,大家都会谈到我的婚姻问题,虽然已经被催习惯了,但听到姥姥说,她已经快80岁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终身大事,还是不免鼻子一酸。
于是我决定跑路,从河北跑到安徽找朋友玩。但春运期间车票不好买,高铁票买不到,我只能坐14个小时的火车。
车票是凌晨1点的,舅舅说一个女孩大晚上在车站不安全,他送我去车站,当然这一路也没绕开催婚。
就这样我踏上了去安徽的旅途,本想着两个女孩子一起过年,不用走亲戚、不会被催婚,十分美好,结果事与愿违。
由于好久都没有坐火车,当晚在卧铺上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没睡。我算了算,从回家开始,三天加起来的睡眠可能刚超10小时。到朋友家还没来得及休息,我又开始做年夜饭,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但也得有过年的热闹劲儿,于是做了十道菜,凑了个十全十美。原本我俩还打算包饺子,等凌晨守岁吃,但当晚差点中毒进医院。
安徽的冬天没有暖气,作为一个不扛冻的北方人,朋友怕我冷特意买了个炭炉子,危险也就埋下。我们都是第一次用,先是炭怎么都烧不着,后来好不容易烧着了,更大的问题出现了。
吃饭时我俩感觉迷迷糊糊的,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可能做饭太累了,还说一会儿不守岁了,直接回房间睡觉。可是我们的头越来越晕,而且伴有心悸、耳鸣等症状,感觉有点不对劲,这才怀疑有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于是两人挣扎着打开阳台门,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稍微清醒了些。
回到房间后,我们把炉子弄灭,把各个房间的门窗打开,下楼转了一大圈。
除夕夜晚上10点,正是各家各户吃年夜饭唠家常看春晚的时候,我俩穿着大衣在大马路上互相搀扶着溜达,还调侃道,这个年过得不一般,差点把命搭上。
经历了连续5天的折腾后,大年初一睁眼,我就想上班了,觉得还是工作省劲、安全。
饭桌上轮番被长辈教育,还是上班关系单纯
晓飞 | 长沙 30+岁
在老家过春节,最大的感受是:处处是关系。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各种各样的关系错综复杂,而春节就是这一关系网的放大镜。我这个从城市回来的打工人,着实有点不适应。
比如走亲戚,我这次回来时间短,春节走亲访友不能走完全程,因此要做取舍。我只想去看望跟我走得近、值得深入交往的亲戚,我妈知道我的想法后,把我狠狠教育了一顿,说不能区别对待,其他亲戚会有意见。于是假期的很多天,我都跟一些不熟的亲戚在一起,强颜欢笑。
我想攒一个饭局,跟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几个表兄弟姐妹聚一聚,最后也没聚成。本来我们都联系好了,一个长辈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要聚大家就一起聚,他来安排。我拒绝了,我说不想跟长辈聚。然后我这句话就传开了,说我目无尊长,太傲慢,饭局也被取消了。
跟亲戚们“朝夕相处”的这几天,我感觉自己很难融入他们。大家每天聊的话题都是鸡毛蒜皮和邻里八卦,一聊一整天,不知疲倦。我实在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无法参与他们的对话。
男性长辈们在饭桌上聊的是经济形势和国家大事,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个别能说会道的经常博得满堂彩,但在我看来,他们说的很多东西既非事实,也无真知灼见,而且很多观点非常偏激。有一次我试图反驳,没说几句话就被打断了。还有一次我讲了一个观点,被一位长辈嘲笑,说年轻人涉世未深,要谦虚。
长辈们有他们的一套处事哲学和生活理论,且自认为非常正确,时常得意地拿出来教育年轻人。我发现我跟他们交流,完全不在一个话题体系,我的表达方式有点书生气,不够接地气,或许在他们看来有点古板。我说不过他们,所以后来我就陪笑:“您说的都对。”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不愿回老家生活,常年脱离老家的关系和语境,很难再回去了。假期这几天,我一心想着赶紧结束假期回去上班,回到我熟悉的生活环境里。上班虽然累,但关系单纯,不需要有那么多的顾虑和权衡。更关键的是,不会有那么多“长辈”来教育你。
另外,亲戚之间的很多人情,扯来扯去理不清,各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利益,背地里也暗自较劲,但在台面上,大家都维持着一团和气。我这个常年不在家的人突然挤进老家关系网,是一个可能打破平衡的变量,因此需要收敛。这个道理,直到假期结束后,我才慢慢领悟到。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阳阳、沫沫、陈安、瓜瓜、晓飞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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