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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赵柏源
丁磊称自己几乎24小时没有合眼。自春节复工第一天宣布高合汽车将停工停产六个月后，身为创始人的他一直在外奔走寻求新的投资人。一个内部流传的消息是，有部分国资背景汽车公司抛出了橄榄枝，但前提是丁磊退出公司经营。
2月22日，丁磊低调现身了高合汽车上海园区。这栋曾经的总部大楼启用时间不过两年，承载了高合汽车向前一步的愿景，最多时期容纳约4000余名员工。但现在基层员工已经被限制入内，四层的大楼空荡到萧条，仅外围还站着一批前来讨债的供应商。
丁磊召集了50多位还留守在公司的员工，首次在线下公开承认公司面临的困境。他称自己“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这场临时会议传递的主要讯息是，公司管理层将积极展开自救。
这位在汽车行业奋斗了36年的行业老兵见证了太多汽车公司的沉浮，深知留给自己的时间窗口期最多仅有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丁磊能够找到“白衣骑士”，这可能是他职业生涯的最高光时刻。
高合汽车是初创电动汽车公司华人运通旗下品牌，曾被誉为国内单车售价最高的新势力。
上一批走出破产困境的汽车制造商已经成长为中国头部造车新势力。蔚来汽车在2019年陷入危机，是合肥政府用70亿元的股权投资转危为安；小鹏汽车也曾面临至暗时刻，最后依靠创始人何小鹏抛售阿里股票自掏腰包，以及小米的融资，解决了资金难题。
何小鹏回忆这段经历时表示，没有一两百亿元救不活这两家公司。一位汽车行业投资人向界面新闻表示，想要拯救高合汽车，至少是10亿元体量的资金。
高合汽车所处的现实环境已经和2019年大不相同。多位汽车行业分析师接受界面新闻采访认为，高合汽车起死回生的可能性渺茫。
一方面资本市场环境对初创电动汽车公司回归理性，中国一级市场最具代表性的红杉中国和高瓴也没有在电动汽车公司上赚到足够的钱。与此同时，受地缘政治等因素影响，大型美元基金对中国投资标的更加趋于谨慎。
地方政府或者国资背景汽车制造商有可能伸出援手，前者为保当地就业，后者看中了高合汽车的剩余资产。
奥纬咨询董事合伙人张君毅告诉界面新闻，高合汽车的产品、车型和工厂具备一定的变现能力，需要和当地政府以及战略投资人做资产重组的计划，考虑到各项流程三个月可能是最理想的状态。
上述投资人则认为，国资接手高合汽车的意义不大，这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代价，但高合汽车一定程度上已经失去了后续竞争能力。中国汽车市场已经进入整合的淘汰赛阶段，只有形成正循环现金流或者资金储备充足的企业才有留在牌桌上的机会。
走入困境的初创汽车公司总是有相似的命运轨迹：融资不到位资金链断链、拖欠供应商款项、暂停工厂生产、停发员工工资、新车项目延后自我造血失败，最后被收购或者申请破产。
高合汽车陷入停摆在意料之中。在春节假期前一天，高合汽车召开员工代表大会，宣布延期发放1月工资、取消年终奖和全员降薪。一些部门负责人已经暗示员工，尽快自寻出路。
这场预示公司危机的大会通知临时，且用时仅15分钟。丁磊开场反思，公司战略规划、运营、市场营销、公关等多方面出现问题，导致销量目标无法达成，营收难以覆盖运营成本。他承认工厂自去年11月起开始停工，公司账户现金流出现枯竭。
一位高合汽车员工向界面新闻透露，自去年12月份开始，高合汽车上海园区经常出现供应商讨债的身影。由于拖欠开发费用，核心供应商博世已经拒绝为高合汽车解决零部件故障问题。一家被拖欠了数百万元的供应商告诉界面新闻，对拿回欠款已基本不抱希望。
另据界面新闻了解，高合汽车第四款车型多个项目早在去年10月份前后完成定点，但由于公司运营艰难，车型研发已被叫停。这是一款起售价在20万元价格段的车型。
从50万元以上豪华纯电品牌销量冠军，到负面缠身或将面临倒闭结局，高合汽车的命运仅在一年的时间里急转直下。趋于激烈的车市竞争或加速了高合汽车危机显现，而根本在于这家公司在产品定义、研发投入、经销渠道和外部融资上，均出现了失误。
2020年高合汽车首款量产车高合HiPHi X售价区间为57至80万元，其销量数次超过保时捷taycan和奔驰EQS，位居细分市场冠军。2022年高合汽车第二款车型HiPhi Z售价略有下调但仍在50万元以上。
这两款车型的任务是为高合汽车确立豪华品牌的定位。但品牌豪华感的塑造不仅在于价格，亦或是硬件配置堆积起来的性价比，更在于品牌赋予用户的独一无二的体验。这需要企业具备核心创新科技，亦或是提供高价值豪华品牌服务。
高合汽车缺乏这种能力。一位熟悉高合汽车的业内人士向界面新闻透露，高合汽车在三电、底盘调校、软件算法等多关键领域缺少自研基因和硬科技，多采用头部供应商方案组装。
尤其在视为企业核心竞争力的智能化技术储备上，高合汽车资源投入谨慎，这导致其在智能电动车的下半场淘汰赛中，失去了和头部汽车公司同台竞争的机会。杰兰路总经理朱锴告诉界面新闻，高合汽车创始团队多来自上汽通用和泛亚汽车技术中心，习惯于用传统机械式思路造车，却忽视了软件能力。
界面新闻了解到，高合HiPhi X智驾软件搭载的博世和安波福提供的解决方案。由于产品体验不佳，高合汽车在2020年启动智驾软件系统自研。与“蔚小理”千人以上的智驾研发团队相比，高合汽车智驾部门仅300余人。
在资源有限情况下，高合汽车直到在今年1月才上线了自动泊车和高速领航功能，而以小鹏汽车为代表的新势力已经进入城区高阶智驾功能的竞赛阶段。
高合汽车试图利用前卫造型、鸥翼门以及交互大灯等个性化产品，强化“科技豪华”的标签。但是，这些功能成本高昂但实质上技术含量不高，也未能有效击中豪华汽车品牌用户的需求痛点。
一位接受界面新闻采访的高合汽车员工认为，内部对于HiPhi X车型定义开发没有面向用户和市场所需，更多吸引了追求个性化的小众用户群体，这与最初设定的月销过千战略规划出现了错位。
上述业内人士向界面新闻评价称，高合汽车不是一家“四肢健全”的独立汽车制造商，而更像是一家具有实验性质的改装厂。
一家初创电动汽车公司想要获得长久发展，一条路径是尽快跨越规模化鸿沟。汽车行业是注重规模化效应的重资产行业，已经实现盈利的比亚迪、理想汽车和广汽埃安三家国内汽车制造商，都已经拥有足够体量的销售规模。
但高合汽车决定走小而美的豪华品牌路线，试图能够凭借独特的市场定位耕耘细分人群，维系品牌发展，这限制了高合汽车在短时间内形成规模化力量。并且，宏观经济的变化促使豪华品牌消费者趋于保守，更愿意为形成销量规模和具备历史知名度的产品买单。
另一条路径是通过高频创新获得高频融资，这是当下多数初创电动汽车公司的发展模式。这种做法的隐藏危机是，一旦融资不畅导致资金出现缺口，初创企业很难通过快速自我造血度过危机。即使是已经成立10年的小鹏汽车，目前依然处于亏损状态。
初创电动汽车制造商新车研发、渠道建设、充电网络布局和用户服务运营都需要大量资金投入，尤其是豪华品牌更需要资金支持为用户提供全面到位的高价值服务。
界面新闻获悉，早期高合汽车含两根充电桩的单个充电站建设费用高达400万元。作为对比，理想汽车平均单个超充站的建设成本为340万元。
与此同时，高合汽车在成本控制上随性粗糙。一位高合汽车研发体系员工向界面新闻透露，高合汽车仅量产了三款车型，但电池定点项目曾高达7个。由于多采用供应商方案，未形成规模销量的高合汽车难以拿到较低的供货价格，单车成本并不低。
在高投入的造车领域里，丁磊却对资本的进入持谨慎态度。他在公司成立之初曾明确表示，华人运通有来自美国的原始资本和政府投资，短期没有启动社会私募的计划。相较之下，蔚来汽车在上市之前即拥有超过50名投资人，六轮融资募集资金超24亿美元。
目前华人运通公开可查到的融资信息，是2021年年底获得过交通银行一笔50亿元的授信。另外，国资是重要资金来源，盐城市和青岛市政府均分别在2017年和2022年与华人运通达成合作。
知情人士向界面新闻透露，早在2019年和2020年间，字节跳动、大众汽车以及奥迪都曾与高合汽车接触过，但均被丁磊拒绝。“如果在好融资的时候开放股权合作，高合汽车或许能支撑得更久。”
对待融资截然不同的态度，与创始人出身背景密切相关。李斌经历过互联网热钱不断的时期，也遭遇过资本的吞噬。但他对资本始终是接纳态度，并愿意一定程度上牺牲个人利益为公司扩张。
丁磊是一位传统汽车人，从基层做起，在研发、制造、采购等各个环节积累了深厚的运营管理经验，随后担任上汽大众、上汽通用高管。在他的带领下，上汽通用成为中国历史上首家年销量超过100万辆的汽车公司。他还曾担任上海市浦东新区副区长，在政界同样积累了资源。在创办高合汽车前，丁磊担任乐视超级汽车联合创始人。
当丁磊选择独立造车，前期能够调动的资源充沛，弊端却是失去了对市场发展的敏锐判断。一位高合汽车中层人士向界面新闻表示，管理层对于市场的预判后知后觉，在需要推出走量车型时却依然坚持50万元以上的价格。
李斌在一场媒体沟通会上提到，中国很多企业家应当拥有更多的风险意识和周期意识。“我们过去处于单边向上的时代，没有经历过完整的周期，没有见过世面，我们把那些美好当做了常态。”
当长期无法产生正向现金流，资方压力和现金流危机让高合汽车在战略规划上出现失误。科尔尼咨询董事桂灵峰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指出，高合汽车最主要的矛盾在于资金方的诉求和企业价值定位的不匹配。
“地方国资对企业经营要求谨慎且具体，追求稳定投资回报，或者为当地带来产业拉动作用。”桂灵峰表示，高合汽车的豪华定位决定其无法成为走量品牌，难以有配套零部件厂商愿意在工厂周边设厂，带动当地形成规模化汽车产业园区。
“当卖车税收成为了唯一能为地方带来实际效益的途径，将注定高合汽车无法守住初心，只能将价格下探，尽可能卖更多的车。”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2022年青岛承诺的百亿元投资并未能兑现，直接影响到高合汽车的资金状况，公司迫切需要一款走量车型缓解压力，一位高合汽车内部员工向界面新闻透露。
2023年7月，高合汽车第三款车型HiPhi Y上市，起售价33.9万元。界面新闻获悉，这款车型在立项阶段的价格段同样在50万元以上，这意味着HiPhi Y在研发阶段曾经过大幅调整。
当追求销量成为企业的第一目标，缺少体系化能力的汽车公司将很快陷入节奏混乱。30万元价格段的汽车市场与50万元以上迥异，高合汽车未能针对这一细分市场进行明确产品定义、迎合市场向实用性靠拢，在空间、智能化等方面与同级别蔚来ES6有一定差距，难以在这红海市场实现突破。
同时销售三款价格段差异较大的车型进一步考验高合汽车的用户运营能力、资源调动能力和内部协同配合。高合汽车难以有足够的资源支持。
2022年界面新闻记者实地探访发现，高合HiPhi Z上市后一度出现两个多月时间没有展车到店，销售人员对产品科技配置模糊不清。据杰兰路援引高合汽车直营门店店长说法，HiPhi Z上市8个月后才开始交付，使得高合汽车市场热度持续下滑。HiPhi Z的定价与产品力也影响到HiPhi X的销售。
高合汽车尝试通过经销商和直营门店并行，缓解渠道建设压力，但管理不善造成终端价格混乱。朱锴向界面新闻表示，高合HiPhi Y批发给经销商，价格仅20万元出头，而直营体系保持原价，导致走量车型价格体系崩塌。
据高合汽车官方公布销量数据，上市三个月，HiPhi Y累计销量仅为4183辆，随后高合汽车也不再对月度销量进行公布。第三方平台数据显示，高合HiPhi Y去年累计销量不到6000辆，而蔚来ES6去年12月单月销量达到6943辆。
由于无法负担商场租金，高合汽车部分直营门店已经被迫关闭。界面新闻实地走访广州高德置地广场门店发现，这是商场一层唯一关门的商铺，店铺里还有未撤出的HiPhi Y展车、一些轮毂装饰以及办公桌椅。
商场物业相关人士向界面新闻表示，这家建筑面积近700平方米的门店已经可以重新开放对外出租，每月租金和管理费为每平方米400元和65元，相当于32.55万元/月。高合汽车回应称，公司正在优化渠道布局，2024年直营和合作门店比例将从2:1调整至1:1。
在这场危机中，经销商同样遭受不小损失。朱锴向界面新闻透露，高合汽车经销商多入网刚半年时间，支付了场地租金和完成装修，尚未开始大力销售即要再度更换门头。并且，高合汽车曾承诺的承诺的200至300万装修支持款也大概率无法再拿到。
青岛未能就位的投资也直接影响到高合汽车的生产规划。华人运通至今未获得整车生产资质，均通过租借悦达起亚的资质和工厂。知情人士向界面新闻透露，青岛曾承诺为华人运通解决整车制造资质，而华人运通则相应在青岛建造工厂，未来三款车转向青岛工厂生产。但因地方政府资金问题，工厂计划未有进展。
高合汽车试图从多个渠道募集资金开展自救。去年6月高合汽车母公司华人运通曾宣布与沙特投资部签署价值210亿沙特里亚尔（约合56亿美元）的协议，但这份意向协议并不具备法律约束力。经过沙特方的尽调后，这笔投资没有了后续。
艾睿铂（AlixPartners) 大中华区汽车咨询业务合伙人章一超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指出，中东资本对于初创电动汽车公司的投资决策最终也要综合考虑目标企业的品牌影响力、营收规模、技术积累等多方面因素。最近一个拿到中东投资的国内电动汽车制造商是蔚来汽车。
高合汽车另一方早期资金支持者是深圳市满京华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后者投资成立安骅汽车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是上汽集团在华南地区的首席集团经销商。这家公司业务重心仍在房地产，所能提供的资金支持相当有限。
摆在高合汽车面前的现实困境是，即使丁磊凭借个人影响力拿到一笔救急资金，对于高合汽车本身也是杯水车薪。章一超认为，高合汽车或可通过降低配置和经销商渠道分摊成本压力，经营好当前车型逐步实现销量回升。
由于在汽车行业具备多年积累，一些在中国车市红利期成长起来的传统汽车公司创业者容易忽视创业的艰辛程度。丁磊曾公开表示，造车是他的专业，如果拥有他过去经历，即便傻瓜认真造车也会成功。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高合汽车的总部大楼已经被供应商堵住；盐城工厂的代理厂长呼吁员工不要破坏工厂设备；经销商正在二手平台低价清空积压在手上的库存车；员工则已经被各家公司建立的招工群无缝对接面试。种种迹象说明，这家昔日的细分市场销量冠军走向了败局。
丁磊在临时会议上透露已经有很多公司对高合汽车抱有兴趣。据界面新闻了解，除了当地政府，目前与高合汽车接触中的还包括排名前列的国资汽车公司。
2月23日下午，高合汽车工程项目总监杨悦卿在高合汽车官方直播间亲自卖车，期间数度哽咽。他恳请外界给予高合汽车更多的时间，但高合汽车实现自救的路径还并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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