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名案犯、“师爷”陈恂敏的落网，21年前震惊中外的番禺1500万元银行大劫案重回公众视野。

1995年12月22日，他带着老乡、同学6人，持枪杀害一名押钞员，将1500万元巨款尽数掠走。

这并非是他首次作案。1991年，尚在广州某知名高校求学的陈恂敏就犯下杀人劫车的命案。而在番禺大劫案发生2个月前的清远银行劫案，后也被证实系同一团伙所为。

案发后，其余6人与开船策应者系数归案判刑，但陈恂敏和陈恩年却逃至云南边境小城，化身为广西客商，隐匿多年。

但天网不疏，专案组多年一直契而不舍，全力缉凶。陈恩年自首后不久，陈恂敏这个警方眼中的“犯罪天才”，最终走上末路。

一

枪响之前，番禺市桥镇街道人来人往。

1995年12月22日早上7点，一辆解款的白色面包车，按时行驶至“易发商场”旁边的农村信用社市桥储蓄所后门。

驾驶员按了按喇叭，3名女营业员走出储蓄所，准备接款。

就在这时，5个持枪的歹徒忽然冲向解款车。一个小胡子劫匪猛地拉开驾驶室的门，拽出司机，开枪打中对方的腿。

一切来得太突然，坐在副驾座的押款员还没反应过来，脸部便被子弹击中。与此同时，另一劫匪绕到右门，朝这名押款员的肩、颈连开几枪，这名押款员瞬间倒在了血泊中。

另外3名劫匪逼近中门，夺下另一名押款员的佩枪，将之摔倒在地。这名押款员趁机滚入车底，从另一侧起身攀过马路护栏，逃过一劫。

上述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

随后，劫匪们驾驶那辆装有1320万元人民币和241万元港币的解款车逃离现场。

繁华的商业区每天为事发银行带来大量的流动现金。而从地图上看，富庶的珠三角腹地番禺，河汊纵横，水陆交通都极为便利——这这为劫匪提供了案发后的逃亡提供了便利。

据后来警方查明，劫匪们进行了长达半年的周密计划、踩点。相关法律文件显示：“连运钞车的车牌号、船从番禺至顺德所需的时间都标得一清二楚。”

广东省公安厅接到警情后，迅速成立专案组，由副厅长朱明健担任前线总指挥，调动全省公安系统的精干力量对5名劫匪全力缉拿。

不到半小时，广东省的所有陆路交通和通往港澳地区的海路俱设卡盘查。

番禺大劫案影响甚广。据当年首次报道该案的《羊城晚报》时任政法记者刘海陵（现任该报总编辑）回忆，番禺大劫案发生后，广东警方弃用此前简陋的各式运钞车，统一采购防弹车。1997年，广州市国资委成立专业化武装押运的“穗保”机构，装备几百辆防弹、防暴的运钞车。

吸取大劫案的教训，广东警方也规范了押款流程，明确了押钞员下车后的警戒位置与分工。

据当年媒体报道，通过现场遗留的弹壳，专案组得出结论：劫匪共有5支军用手枪，其中3支开了9枪。

案发当天下午18点，现场出现的5支枪，被锁定为建设银行清远市支行所有。它们经原保卫科长刘光经手后消失。

经过连夜审讯，刘光才吐露：“我以为这些枪支没有建档，离任时将枪移交给经警何永新保管。”

蹊跷的是，案发3天前本该结婚的何永新却失踪了。

新的线索不断出现。在何永新的房间里，清远警方发现，一只铁箱里残留着枪油，另有7张未发出的请帖。它们本来准备发给陈恂敏、陈恩年、何伟光、袁长荣、何冬海等人。

一天后的12月23日清晨6时，大劫案被连环解锁，警方认定何永新有重大作案嫌疑。广东省公安厅立即向全省及毗邻省区公安机关发出通缉令。

二

就在警方有重大突破之时，1995年12月23日中午1点半，顺德市市民在伦教镇三洲开发区发现被劫的解款车。车内遗留一名押款员的尸体、一支手枪和一部分钱款。

1个小时后，顺德市乌洲渡口一名渔夫反映，22日早上8时一辆白色面包车沿江堤急行，车上有人叫嚣着：“让开让开，否则开枪了！”

这位渔夫看到，几名男青年离开面包车后，背着一些沉甸甸的袋子，登上一艘水泥船。从水泥船下来一个男子上岸，将面包车开走。水泥船在北江起锚，沿江北上。

专案组分析发现，大劫案现场离乌洲渡口仅20多里，综合考虑面包车型、时间点等案情，这伙人或许就是劫匪。

刘光成为重大突破方向。在侦查人员的心理攻势下，他供述：“1995年5月份应何永新的要求，我俩合伙盗出5支手枪。枪支先藏在何永新的家，随后转给何伟光。”

在他的笔录中，大劫案的策划者、“师爷”陈恂敏浮出水面。

据当年专案组成员、清远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黄琳绣介绍，陈恂敏与何伟光都是清远市阳山县青莲镇人。陈恂敏时年26岁，其父亲是清远市公路局办公室主任。他善于交际，在当地小有名气。

1992年自广州某名校毕业后，陈恂敏担任清远市公路局下属的路通公司总经理。“管理的公司年收入过百万元，还接下了上千万元的大工程。”专案组成员称。

何伟光则肄业于某建筑专科学校。他曾随父当过包工头，后来跟着陈恂敏当帮手，两人经常结伴出行。

专案组查明，1995年11月18至20日，何伟光、何永新入住案发现场正对面的龙泉宾馆时，陈恂敏落脚于当地另一家宾馆。

一个细节足以窥见陈恂敏其人心理素质颇佳。警方走访发现，在案发当日下午，他在清远市宴请客人时，还和熟识的警察打招呼，“显得若无其事”。

番禺大劫案发生2个月前，清远一起尚未侦破的银行劫案也进入侦查人员的视野。

1995年10月11时30分，清远市北门街一银行遭两名劫匪持枪抢走21万元，所幸没有人受伤。

专案组调取监控发现，一名劫匪和番禺大劫案出现的一名劫匪是同一人。经过走访、对比，他们发现此人系何永新失踪的婚礼客人何冬海。

因此，接连发生的两起银行劫案被警方并案处理。

1995年12月25日，根据线报，何伟光、何永新和一名陌生男子在广西梧州市现身。警方查明，这名叫吴兆全系梧州当地人。而据番禺市天乐富林酒店服务员反映，案发2天前，吴兆全曾与袁长荣、何伟光、何永新四人同住这家酒店，又于22日清晨同时退房。

由此，番禺大劫案的侦查战线，从广州、清远、番禺、顺德市拉长到广西梧州市。

另据清远警方公安局调查获悉，案发6天前，袁长荣乘坐表哥温玉坤、温石其兄弟的“阳机397号”船离开后失踪。

至此，到场参与番禺大劫案的五名劫匪最终被确定为：何伟光、何永新、何冬海、袁长荣与吴兆全。 策应者为温氏兄弟。

三

1995年12月26日凌晨4时30分，张绍新、丘雄华两名老刑警率队抵达广西梧州市，在广西警方的配合下找到何伟光、何永新和吴兆全入住的白云酒店。但不巧，三人已经在3小时之前离去。

当天下午，专案组将侦查方向调整为广西，增派警力前往该地，由朱明健坐镇指挥。

12月29日18时许，夜幕笼罩，60余名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悄悄潜入吴兆全家。

虽未捕获案犯，但警方很快在墙角的地下挖出两皮袋赃款，还在隔壁杂间起出一只装了枪弹的蛇皮袋。

“一对枪号，的确是番禺大劫案的作案枪支。”黄琳绣向界面新闻回忆。晚上8点25分，朱明健向上级汇报：“起获两大皮袋的赃款，和4支’五四’式军用手枪、219发子弹、人民币410万元、港币52万元。”

三天后，已饿得有气无力的吴兆全在村旁大山的山洞里被抓获。

1996年1月1日，专案组在青莲码头找到被丢弃的接应船。温氏兄弟后在阳山县落网。

另一方面，梧州警方经过摸查发现，与吴兆全分手后，12月26日上午，何永新与何伟光从白云酒店带走一名按摩女去往桂林。随后，广西警方查明，三人游桂林、上南宁，于27日隐入柳州市。

1996年1月2日11点半，专案组人员在柳州市抓获两何，起获100多万港币和50多万人民币。

何伟光如何逃脱天网的呢？界面新闻了解到，1995年12月24日，他假托请妹妹何桂香租赁一辆小货车运饼干去广西送礼。在车厢内200多箱威化饼干下面，何伟光和4支“五四”式手枪、219发子弹暗藏其间。而在货物下面，则藏着近600万元人民币和数十万元港币现金。

途中亦有变故。小货车在连山县鹰扬关被拦住检查。两名警察问两名司机车上拉的什么货物，司机回答”饼干。去给结婚的朋友送礼。”两位司机不知车厢内情，对答自然，而且证件齐全，于是车辆被放行。何伟光、何永新和吴兆全事后供述，“如果检查露陷，就开枪杀掉警察和司机。”

据何伟光交代，大劫案的策划者便是人称“师爷”的陈恂敏，副手为陈恩年。案发时，他们在温氏兄弟的船上遥控指挥。

界面新闻此前报道，7名主犯里有2名大学生、4名退伍军人。其中，陈恂敏、陈恩年、何伟光、袁长荣、何冬海系同乡。其中，陈恂敏和何伟光是初中同学，与陈恩年又是高中同学。广西藤县人吴兆全和清远市城区的袁长荣是入伍柳州的战友——两人在陈恂敏的公司打工。

据其交代，陈恂敏在大学期间，便已身负命案。

1991年10月，警方在清远市阳山县的山路边发现一辆吉普车，司机已被杀害。尽管他们发现，司机生前曾给妻子BP机传了一条讯息：“送两学生回家”，但当地警方仍未掌握具体作案动机，以至该案搁置多年。

何伟光的供述，让这起陈案水落石出。当年，陈恂敏与何伟光为出行便利、亦为练胆，决定抢车。他们将吉普车司机杀害。但是，这名司机因剧烈反抗导致车内有大量血迹，陈恂敏等人无奈弃车而去。

四

侦查捷报接踵而至。

1996年1月5日13点，阳山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杨国忠接到线报：青莲镇元旦村里来了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的是大肚婆，声称躲计划生育。两名男子携带手枪。

“（他们）硬塞给我一大叠钱。我怀疑他们就是枪银行的凶犯。”举报农民称。

经过照片对比，阳山警方发现，两名男子正是失踪的袁长荣和何冬海。

1小时后，番禺大劫案专案组部署进山抓人。在封锁莲江新陂村水段全部船闸、控制通往邻境的关隘要冲后，警方包围了新陂村。

2011年，《南方法治报》披露了当天下午5点警方围捕袁长荣、何冬海的详细经过。两小时攻心战无果，时任广东省公安厅刑警总队反暴科副科长的陈志雄，在最后关头当机立断，把枪插在腰后，站在两人房屋的门口，拉开衣链：“袁长荣、何冬海，把枪都丢了！我敢空手，你们也该有这个胆量！”杨国忠紧随而上，与他一道堵住门口。

举枪的袁长荣愣住了。机会稍瞬即逝，杨国忠跨步上前，麻利地拧腕缴枪，右肘猛击袁的下巴，将其打翻在地。与此同时，陈志雄也将何冬海制服。

抓获两劫匪后，干警们缴获“五四”式手枪2支、弹夹4个、子弹56发、匕首两把、望远镜一副、雷管17枚及赃款99.8万元。

1996年2月，落网的袁长荣、何伟光、何冬海、何永新、吴兆全和刘光被判处死刑，温氏兄弟被判处无期徒刑。

曾经犯下惊天大案的犯罪团伙最终伏法。谈及作案动机，黄琳绣介绍，陈恂敏可能为了承揽更多更大的工程，但缺乏雄厚的资金，“总想干票大的”。

从番禺大劫案现场的一句话，可以佐证陈恂敏对金钱的渴求。抢劫运钞车得手后，何伟光曾喊道：“钱都是敏爷的，谁都不能动！”

1996年被抓获的5名主犯曾供述，陈恂敏本打算将抢来的钱注入其所管理的公司，做大生意洗白赃款。

五

1996年1月6日，广东省公安厅举行番禺大劫案新闻招待会宣布破案。但陈恂敏、陈恩年却负案在逃。

番禺大劫案专案组历经几代刑警，一直没有放弃追捕“二陈”，先后到陕西、广西甚至越南等地追逃。

从1995年案发到2017年，仅仅清远市公安局就轮换了5任领导班子，“每一任局长都紧盯’二陈’追捕。”黄琳绣说。

谁也没有想到，此间20年，陈恂敏和陈恩年一直隐匿在云南中缅边境的一座小城里。

摊开中国地图，云南省位于中国西南部，隶属德宏自治州的瑞丽市又位于云南省的西南部。从昆明往南，翻过高黎贡山山脉，经保山、龙陵，然后是芒市、瑞丽，气温随着海拔的降低而上升。

许多年前，年轻的陈恂敏盯着中国地图时，他看到的是同样的路径，目光最终落在这个紧邻缅甸的县级市：瑞丽。

穿过瑞丽江，步行约两公里即抵达中缅边界，在资讯不发达的20年前，那里是当年中国逃犯理想的藏身地。

大案在身，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生陈恂敏最初的谋生职业是去建筑工地做苦力。广州专案组警察董沛说：“辗转许多地方后，他最后留在了瑞丽，并在那里呆了18年。”

两名逃犯多年未能归案，而发生在广州番禺的那宗运钞车劫案也逐渐淡出公众的记忆。

2004年6月6日，瑞丽市第一家成规模的建材市场开业。它迎来了第一批商户，包括广西人老莫，与他一起的还有“老表”陈海强。市场北临团结大沟，因此得名。东门正对人民路，沿着人民路往南，不过4公里便是瑞丽河上的姐告大桥。

团结建材市场里的商户来自全国各地，以福建人居多。老莫平时总戴着眼镜，于是大家叫他“眼镜”或“老莫”，工人或客户们称他“莫总”。“他说自己老家广西。一位工人说，直到自己结婚那天，看来宾签名，才知道他全名是莫毅志。”

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位普通的广西客商，竟牵扯多年前的那起大劫案。

市场管理者孟经理说，从市场建成，老莫一直租下北二门口的那间店铺，因为手头拮据，时常拖欠租金。“我们就看着老莫一步一步走过来，他非常能够吃苦耐劳，以前给人铺地砖，后来代理一家知名品牌的瓷砖，到如今给人做装修。”

2016年圣诞节前的一天，老莫牵着狼狗，来到四川内江人张真的墙纸店，订购了150平米的墙纸。他选了两种纯色墙纸，材料和施工费约2000元，卖方说免了，买方说完工后再给。

“我一年又没有给你带来几十万的生意，该给多少就给多少。”在这家建材市场，老莫的业务是给人装修，时常带着客户来市场采购原材料。

一个多月前，有人送他一只狼狗，商户们就经常能看见牵着狼狗的老莫在市场里散步，直到2017年1月5日。

当晚23时38分，广州警方在其官方微博上透露：今日下午，广州警方“经过大量细致的侦查工作和大数据分析研判”，将21年前在广州番禺制造抢劫运钞车1500万元大案负案在逃的最后一名嫌犯收归法网。

这个最后一名嫌犯就是陈恂敏——化身“莫总”隐身在瑞丽的装修商。

陈恂敏的归案与陈恩年的自首有直接关系。

陈恩年曾化身“陈海强”，多年跟随陈恂敏逃亡。据《新京报》报道，陈恩年2016年查出患有肺结核。虽被陈恂敏多次相劝，但常年的逃亡和病痛促使他最终决意自首。

“陈某年虽然供述了自己参与大劫案的作案事实，但却对另一名在逃人员陈某敏的情况绝口不提。”番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董沛说，董沛是专案组成员。

陈恩年投案10天后，通过技术手段，警方在团结建材市场的店铺里，找到一直收留陈恩年的陈恂敏。

“他是犯罪天才。”董沛说。

与1990年代抢劫1500万元（案发不久，警方追回1300万余万元）巨款给人留下的印象相反，团结建材市场对老莫的记忆往往定格于他多年的困窘和失意。灯具经销商陆易说，仅仅是三四年前，老莫还是四处借生活费，“都是三四百的借，如果不是心理素质好，他很难撑下去。”

在工人眼里，“莫总”在生意上颇具野心，一直想把生意做大，许多年后处境才逐渐好转。“他时常上顿面条，下顿还是面条，但给我们的工钱比别处往往高一点。”

四川人陆易一直不明白，自从自己十年前进驻市场后，发现邻居老莫总是在装修自家铺面。

一天，在麻将桌上，陆易问：“今年生意这么差，为什么还要装修铺子啊？”老莫答：“你不懂，生意越差，自家铺子就一定要装修好。”

市场里的商户们不愿意接受逃犯陈恂敏与他们的邻居老莫是同一人，他们仍然习惯性称他“老莫”。

老莫的家在市场东侧的宿舍楼上，一家四口租住在二楼楼梯边的一间房子里，门前的简陋与店铺的豪华装修反差强烈。

放学之后，三个女儿时常跟在母亲身后，前往父亲的店铺。这让邻居阿香十分羡慕，但每当看见女孩们的妈妈收集废弃矿泉水瓶，也让阿香感叹生存的不易。

陆易印象里的老莫是一个诚实可信的人。“我的小女儿与老莫的小女儿是同班同学，我女儿要是在别人家，我会担心，但是在他家，我就放心了。”

陆易说到孩子们的无辜时，开始抹眼泪。

他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一次对话，那天自己说今年生意艰难，老莫劝他：“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就好了。”

陈恂敏被抓后的一天傍晚，阳光从团结建材市场的屋顶逐渐淡去时，他的16岁的长女蹲在自家店铺外的台阶上，表情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