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亚马逊剧集《史密斯夫妇》(Mr. & Mrs. Smith)的预告片最早释出时,中文互联网内的普遍反应是“一片哗然”,但熟悉本剧主演、编剧兼导演唐纳德·格罗弗(Donald Glover)的观众应该不会对他“做中规中矩的翻拍”心存幻想。根据今日美国(USA Today)一篇影评的说法,在此前的剧集《亚特兰大》和《蜂群》中,这位演员、剧作家兼制作人已展现出他擅长颠覆传统电视剧的特质,“他喜欢怪异、实验性、哲学性甚至有些恐怖的故事。”
《史密斯夫妇》其实是一个不断被翻拍的老IP,且在这个过程中与原作距离越来越远。最早的《史密斯夫妇》上映于1941年,由希区柯克拍摄,讲述的是一对恩爱夫妻意外发现他们的婚姻不合法而引发的啼笑皆非的故事。1996年,《史密斯夫妇》第一次被翻拍成电视剧,男女主角被设定为一对以夫妇名义行动的间谍。这部剧收视率平平,在美国第一季没有完结就被砍掉。让它真正成为一个全球性IP的,是2005年由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主演的同名电影,二人饰演一对隶属于对手公司的间谍夫妻,在发现彼此的秘密后爆发激烈冲突但最终重燃爱火,片外皮特和朱莉假戏真做的绯闻进一步推高了这部电影的热度。
“假扮夫妇”已经成为间谍影视作品中的一个颇受欢迎的设定,它提出了一个充满极限挑战却又引人遐想的问题:间谍是否有可能爱上他人、步入婚姻?比较电影版《史密斯夫妇》和剧版《史密斯夫妇》,我们会发现,后者对当代亲密关系和婚姻的呈现更加现实、冷峻,以及千禧年代至今我们的性别观念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间谍故事与假扮夫妇
无论是在电影、电视剧还是文学、游戏中,间谍故事都是一个长盛不衰的类型。间谍故事通常围绕秘密特工和他们的秘密行动展开,包含大量动作和冒险元素,主角穿梭于世界各地,面临种种生死挑战。
根据《揭秘电影电视中的间谍类型故事》(Decoding the Spy Genre in Film and TV)一文的梳理,电影这一媒介诞生之初就有了间谍主题电影。拍摄于1904年的默片《亚瑟港之战》(The Battle of Port Arthur)的故事背景是俄日战争。这部影片以混合剪辑纪录片影像和表演场景的方式再现战争,并且创新性地雇佣军事顾问来确保准确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间谍故事类型也在不断进化,反映了技术、政治和流行文化的变迁。一战期间,越来越多观众开始被间谍电影所吸引。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间谍电影的主题多为国际间谍行动和迫近的战争威胁。在1950年代,新一波的间谍电影反映了冷战时期紧张多疑的社会氛围。1960-1970年代见证了“詹姆斯·邦德”系列等热门间谍电影的诞生。这些电影通常在极具异域风情的海外取景地拍摄,富有个人魅力的(间谍)主角在华丽道具的助力下与国际邪恶势力作战。1980-1990年代的间谍电影转向更加现实主义和政治性的叙事,折射出那一时期复杂的地缘政治状况。进入21世纪,间谍电影更加多元化,既有“碟中谍”系列这类拓宽动作戏和视觉奇观边界的作品,也有《王牌特工:特工学院》这样以幽默感解构传统间谍叙事的作品。
我们为何被间谍故事所吸引?在澳大利亚悬疑小说家Rowena Holloway看来,间谍故事的魅力在于“背景和角色都有很强代入感”,且角色的欲望和恐惧是观众可以理解的。我们在震惊、悲伤或恐惧中屏息以待,迫切想要知道事件会如何进展,跟随主角的行动收集解开谜团的拼图碎片。“跟随间谍一起解决事件的刺激感,被震惊和惊喜刺激的种种扣人心弦的时刻,情节反转和激烈情感——这些都是间谍电影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特点。”
对于女性观众来说,间谍故事的另外一重吸引力源自间谍角色散发出的某种极致男性气质——他通常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智力超群,能解决一切棘手问题。《重塑爱情》一书援引了美国作家希拉·伊森伯格(Sheila Isenberg)在《我爱他杀》(Women Who Love Men Who Kill, 1991)中提出的观点:
“在许多电影和电视剧中,男性凶手,或警察、间谍、特工等对暴力的笃信,是他们性诱惑力的主要来源。暴力本身被色情化了……如果一个男性的男子气概或大男子主义被放大,女人相比之下会显得更女性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间谍故事中的女性角色通常不是被男性(间谍)主角拯救的消极女性,就是给他的行动造成障碍但终会失败的蛇蝎美人,“詹姆斯·邦德”系列电影中的“邦女郎”是最典型的例子。但随着性别观念水位的变化,主流性别剧本开始面临挑战。间谍影视作品中“假扮夫妇”的设定,极有可能是为了回应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的诉求,即让一个能真正与男性(间谍)主角平起平坐的女性角色出现。2005年,电影《史密斯夫妇》在全球范围内斩获4.9亿美元票房。2013-2018年,美剧《美国谍梦》(The Americans)播出,讲述了里根时期一对前苏联克格勃间谍奉命潜伏在华盛顿收集军政情报的故事。男女主角伪装成一对普通的美国夫妻,带着一对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子女一起生活。
如果电影版《史密斯夫妇》标志着“假扮夫妇”叙事的崛起,那么它值得我们检视其中的性别符码是如何被重构的。如今回看《史密斯夫妇》,我们恐怕会略有失望地发现,票房成功的影片并不必然等同于内容优秀的影片。很大程度上来说,该片以“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一陈词滥调为前提,引入了“夫妻二人突然发现彼此是敌对特工”这一特殊变量,看一对已经陷入倦怠期的夫妻将如何重新产生化学反应。
乍看之下,简(安吉丽娜·朱莉 饰)是个令人兴奋的角色:她是个能力不输丈夫约翰(布拉德·皮特 饰)甚至更胜一筹的特工,她足智多谋,善于运用高科技工具,拥有更高的杀人记录(在一场戏中,想要对此炫耀一番的约翰震惊地发现了这一点)。然而诸多细节显示,这位优秀的女特工在家庭中依然要做“第二轮班”:她下厨(虽然之后观众知道了她根本不会烹饪,都是她的女同事帮忙做的),操心更换家中的窗帘(而约翰对此并不领情)。于是在影片中,我们看到的是超级特工版本的“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女主角既能扮演一个贤惠的妻子,又能利用姣好的外表完成特工任务,俘获男主角和观众的心。
影片暗示了简争强好胜的性格为婚姻危机埋下伏笔,这本可以成为严肃探讨婚姻中权力关系的契机,但很快地,夫妇竞争的张力在外部危机面前——来自双方雇主的联手追杀——消弭于无形。最后的决战发生在一个类似宜家的家居商场,这个地点具有极强的隐喻性,暗示了常规家庭生活并不适合男女主角,唯有毁灭“家庭”的束缚,他们才能找到彼此相处最自如、最有默契的方式。但当危机过去、回归日常,约翰和简要如何相处?他们要如何应对性别权力的争夺,如何重新分配家务(特别是在约翰知晓了简根本不会烹饪的情况下)?影片搁置了这些问题,这不免令观众心生疑窦,史密斯夫妇重燃爱火,是否是被处于生活反面的激情所鼓动?他们爱的,究竟是一个具体的人还是一种状态?
“间谍过家家”中的婚姻难题
观众在观看剧版《史密斯夫妇》第一集时就会发现,这不仅不是一部中规中矩的翻拍作品,甚至不算一个正统间谍故事。男女主角的确在以一集解决一个事件的速度开展间谍行动,但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间谍,他们会犯错,摸不着头脑,游走在失败的边缘,时时担心超过三次行动失败被公司清算。占据剧集主要篇幅的是男女主角之间的谈话而非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动作戏。和电影版相比最大的一个改动是,约翰(唐纳德·格罗弗 饰)和简(玛雅·厄斯金 饰)不存在身份对立问题,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由同一家公司雇佣、分配到一起以“史密斯夫妇”身份工作的同事。
最初二人约定在私人生活中井水不犯河水,赚够钱就分道扬镳。但在一次惊心动魄的(失败)任务结束后,他们再也无法压抑对彼此的吸引力,让工作和生活彻底搅和到了一起。从这里开始,观众意识到剧版《史密斯夫妇》的主旨为何——《卫报》刊登的评论文章概括得非常准确,“奇特的亲密关系和婚姻的各种复杂性处于剧版《史密斯夫妇》的核心。”
男女主角的人设也出乎意料。我们通常认为女人感性、过度投入情感与家庭生活,重视修饰外表,男人则沉默寡言、不解风情、以事业为重。但在剧中,约翰和简被调转了性别特征:约翰注重健身,“从来不拿时尚开玩笑”,出任务时虽不会滑雪但会因为“它们看上去很酷”购买全套滑雪装备;他感性、敏感、乐于社交,会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谈笑风生,因为恻隐之心不顾简的反对解救任务对象,让自己身处不必要的险境;他没什么事业心,主动提出愿意调低风险等级,安定下来;他也更热衷于家庭生活,他在家中主厨,不惜违反公司规定也要和母亲保持每天联系。
简则理性、沉默、冷酷,习惯操控一切,她甚至被设定为一个有“反社会”倾向的人,与“亲社会”的传统女性特质产生直接冲突。她与父亲断绝关系,对约翰与母亲保持亲密的举动深感困惑,被约翰指责为不懂情感,只会通过模仿表现出合宜的社交行为。她也是二人之中更有能力的那个间谍,认为家庭不能阻碍事业。当约翰提出想要孩子时,她下意识反对,“我不想往下走,我想一直往上走,我还想调高风险等级获得更多收益呢。”
除了明显的性别剧本倒置以外,剧版《史密斯夫妇》还将种族和阶级因素纳入考量,体现交叉性如何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对地位:当约翰终于能像詹姆斯·邦德那样打扮得衣冠楚楚进入高端场所执行任务时,他意识到,和简这个东亚女人相比,一个穿着Gucci西装的黑人男性在这样的场合是多么惹眼,还不如装扮成服务生;简则怒火中烧地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像约翰那样打入黑人男性的圈子,而约翰还会笑着听他们讲“温顺的东亚女人”的荤段子。
因此,编剧有意强调,在约翰和简的婚姻故事中,并不仅仅只是性别冲突导致了危机,还涉及更复杂的社会价值观和等级结构。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情节是,简作为二人之中负责撰写任务日志、与公司保持联系的那个人,她实际上也主导了对外发声的权力,定义了“史密斯夫妇”的家庭内部关系,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家主”。“你是否愿意换掉你的约翰?”当“上级”向简提出这个冷漠得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时,我们看到婚姻强势一方多么容易被诱惑,从婚姻中抽身而出。约翰则像一个妻子抱怨丈夫一样,“你抹杀了我在任务里的功劳!”无论是在与简的关系中还是在间谍工作中,他从事的情绪劳动并未给他换来更高的地位。正如英国作家、记者罗斯·哈克曼(Rose Hackman)在《情绪价值》中提出的观点,“情绪劳动更关乎权力而非性别,并且也是对与女性有类似处境的群体强迫和贬低的体现。”
巧合的是,《史密斯夫妇》和《怒呛人生》一样,也在最后一集中呈现了男女主角正面冲突爆发、相互攻击后吐露心声的高潮戏。伊娃·伊洛思(Eva Illouz)认为,当代人具有一种清晰明确的情感本体论,即要求自己的情感需求被“看见”、被理解和被认可。“这样的需求处在一个人的主体性最隐蔽的深处,而且每个人的需求都不尽相同,他人更是无法轻易触及。只有经过精细的语言表达和复杂的协商工作之后,这些需求才能得到回应。”那么,彼此坦诚相待、通过言语交流了解双方的共识和分歧,会是化解婚姻危机的方法吗?《史密斯夫妇》的结尾悬念让它成为了一个开放性问题。
《间谍过家家》则给出了一个特别的答案。在这部近年来大热的日本动漫作品中,西国间谍黄昏为了潜伏进东国完成任务,从孤儿院领养了小女孩阿尼娅,并与东国公务员约尔契约结婚,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妻子”是东国顶级杀手,“女儿”是能读心的特殊能力者。这个奇异的家庭因为夫妻二人都知道自己是在“过家家”,反而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家庭。其中的关键在于,他们都未曾将婚姻和家庭视作理所当然的恒久之物,都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维系家庭而主动持续地付出情绪劳动。
身为“丈夫”,黄昏与约尔平摊家务——比如在知道约尔不善厨艺后承包了家中的一日三餐——时时感激约尔对这个家的付出,认可她作为“妻子”的贡献。对于观众来说,这是黄昏和约尔这对CP特别好嗑的原因。这或许也为我们反思当代爱情与婚姻指明了一个方向:珍视认可情绪劳动的价值,拥抱一段关系中权力的流动性。
参考资料:
【英】罗斯·哈克曼.《情绪价值》.中信出版集团.2024.
【法】莫娜·肖莱.《重塑爱情:如何摆脱父权制对两性关系的影响》.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
【法】伊娃·伊洛思.《爱的终结:消极关系的社会学》.岳麓书社.2023.
"Mr & Mrs Smith review - Donald Glover and Maya Erskine's romance feels like it makes the universe better," The Guardian, Feb. 1, 2024.
"Decoding the Spy Genre in Film and TV," nofilmschool, Apr. 21, 2023.
https://nofilmschool.com/spy-movies
"Why we love thrilling tales of spies and espionage," The Girl and the City of Books, Jun. 4, 2022.
https://thegirlandthecityofbooks.com/2022/06/04/why-we-love-thrilling-tales-of-spies-and-espionage/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