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个时代的人,不想工作、不想学习的时候都各有各的对策,从前几年的:“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再到去年的“我爱工作”类表情包。如果有学者持续研究,应该可以出一本《论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中国当代社会的运用》。
讲真,我们是把“我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这种话当成了苦逼生活的调味料,笑笑便过,但真有这样的人,把这句话过成了生活。
萌君今天要灌的这碗鸡汤说的这位大家,你可能听都没听说过。然而,要是没有他,现在中国的戏剧界恐怕连《俄狄浦斯》《美狄亚》《诗学》《安提戈涅》等等这些古希腊经典是啥都不知道,更别提排演出精彩的剧目让咱们一饱眼福了。
这位沉迷工作的大家,名叫罗念生。
△可爱的老爷爷向你发射歪头一击
罗念生,原名懋德。1904年7月12日生于四川威远,卒于1990年4月10日。
尽管列学历这件事情没什么意思,但萌君看到罗先生集邮似的刷遍各大学府,还是忍不住要来复述一遍。上学是在清华、俄亥俄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和雅典美国古典学院,学成后执教的学校则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湖南大学、山东大学。
民国的大家,基本都属于“一言不合就换个专业,一不小心就能开个先河”的情况。没办法,有才就是任性。罗先生也是个典型案例。他考入清华大学,本来学的是自然科学,数学成绩在班级里名列前茅。然而后来家道中落,家里无法支付学费,他只好改学文学,因为学文学可以顺理成章以习作和译稿赚取稿费。
在上学时,罗先生还刷出了另外一项成就:第一位到希腊留学的中国人,也是唯一一个中国留学生。1933年,他到达希腊,入雅典美国古典学院。在学院里他选修了四门课程:雅典城志、古希腊建筑、古希腊雕刻和古希腊戏剧,而这最后一项,最终成为了他一生的事业。
希腊,阳光、爱琴海、神话、史诗,听起来特别美好。然而上升到学术的层面,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古希腊语是世界上难度仅次于印度梵文的一种语言,一个正规的动词的变化就有将近三百个字形,而且还有大量的不规则的词形变化。而且,古希腊语很任性,它不大讲究语法,几乎任何一个字都可以放在句首。还要考虑到的是,留存下来的古希腊文献都是抄本,年代久远,笔误、篡改、损坏等问题比比皆是。还有为数众多的专有名词、典故,别说研究、翻译,看懂都是个大工程。
△现在的希腊字母,共24个,而古代希腊语中原有26个字母。看到前四个突然想起高中数学老师东北口味儿的读音了,嗤。
直到今天,古希腊文学也是冷门。不只中国,就连希腊人中懂古希腊语的也是寥寥无几。而想想当年,当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火热的英美文学时,罗先生甘愿选择冷僻的古希腊,去啃那些古奥的大部头,这觉悟,不知要比高考后拼命想把孩子往热门专业里塞的家长们高到哪里去了。
学成归国,罗先生经历过找不到合适工作——随考古队工作险些命丧现场——抗日时期被列入宪兵队黑名单等重重灾难,始终没有放弃翻译古希腊戏剧这件事。他甚至用希腊神话里的英雄故事,来鼓舞抗日时人们的斗志。1949年建国之后,他终于有了较为安定的创作环境,翻译热情也很高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惦记着没翻译完的《伊利亚特》,想求医生再给他一点时间,“不多,就半年!”
使命感和责任心这类词,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假大空。而对于罗先生,研究古希腊文学六十余年里的孜孜不倦,真的是找不到比这两个词更好的形容。看看罗先生的翻译作品你就明白了:
○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完整传世的全部悲剧:《乞援人》、《波斯人》、《七将攻忒拜》、《普罗米修斯》、《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共七部;
○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完整传世的全部作品:《埃阿斯》、《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厄特克特拉》、《特剌喀斯少女》、《菲罗克忒忒斯》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共七部;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美狄亚》、《特洛亚妇女》、《阿尔刻提斯》和《酒神的伴侣》等五部;
○喜剧诗人阿里斯多芬的喜剧:
《阿卡奈人》、《骑士》、《云》、《马蜂》、《地母节妇女》和《蛙》等六部;
○亚里斯多德的《诗学》和《修辞学》,以及古希腊的《铭体诗选》;
○与人合译的有《伊索寓言》、《琉善哲学文选》、《古希腊罗马散文作品选》、《意大利简史》等。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有他的学生翻译了一本关于好莱坞黄金时代最著名的女演员——英格丽·褒曼的传记,译著特别畅销,稿费不菲,而苦苦翻译古希腊经典的罗念生却很清贫。儿子得知后问他为什么不接这些活儿,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嘛,还可以改善生活。他回答说,“翻译英格丽·褒曼这样的书,中国有的是人,可是翻译我这些东西(古希腊文学作品),中国没有几个。你说,我翻译哪个?”“生活嘛,吃得饱,有衣服穿,就够了。”
△捧着这些译著,恐怕手都要抖上几抖
现在,我们都知道古希腊戏剧的伟大,然而在20世纪近百年中,中国几百个话剧院团,没有演出过一台古希腊戏剧,直到1986年,中央戏剧学院首演了《俄狄浦斯王》,在当时社会上产生了强烈反响。罗念生那年已经82岁了,公演之后,他作为译者的忐忑和激动都融在了这样的句子中:“我等了50年,终于看到这部亚里士多德赞誉最完美的悲剧在我们的舞台上熠熠生辉。”
△1986年罗念生(中间怀抱鲜花者)与中央戏剧学院《俄狄浦斯王》剧组合影
在这之后,哈尔滨剧团的《安提戈涅》、中国戏曲与古希腊悲剧的融合佳作——河北梆子《美狄亚》等纷纷在国内外观众面前亮相。所有这些舞台作品,都凝结着罗老先生半个多世纪的心血。
最后引一则轶事吧,罗念生的一辈子都在他自己的话里了。
有一次闻一多从昆明去成都,罗念生等人陪他到望江楼薛涛井喝茶,席间大家闲聊将来给自己刻什么墓志,闻一多说:“我要这样写——诗人闻一多,热爱家乡这片黄土。”
罗念生则笑道:“想太早了,如果到时一定要写,我只写一句——我以毕生精力翻译完希腊戏剧,就够把我麻烦死了。”
开头说“我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这句话就是罗老先生一生的写照,这并不是萌君瞎说。罗老先生说过一句话,堪称这句话的学者版:“每天早上,我展开希腊文学书卷,别的事全部置诸脑后,我感到这是我生平的最大幸福。”
而这样的幸福,也让长子罗锦鳞继承了下去。罗锦鳞作为中央戏剧学院的教授,既延续了希腊戏剧的研究,也从事导演工作。这周末,由罗锦鳞先生导演的《晚餐》将在人艺实验剧场演出,是希腊当代著名剧作家卡巴奈利斯的作品。而由邓树荣导演的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也将在3月份上演。我想,看到古希腊戏剧在现如今中国的舞台上绽放光彩,没有比这个更让罗老先生感到慰藉的事情了吧。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