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的田秀，已经是个老练的货拉拉司机了。她开一辆身长四米二的中型货车，对抢单的规则了如指掌，搬货的动作干脆又麻利。她很少挑活儿，时常开夜车，每个月的流水超过两万，这是许多男司机都达不到的成绩。

见过田秀的客户，都很难不对她留下印象。和别的司机不同，她的车上永远多出一个人，一个个头不小的男孩。男孩从来不说话，在田秀装卸货的间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车上，大声地播放音乐，然后注视着前方。

男孩是田秀的儿子文文，今年15岁。他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俗称自闭症。由于存在社交和表达障碍，文文无法像同龄人一样正常上学，生活上也难以完全自理，智商相当于一个4岁小孩。田秀决定把他带在身边。

货车司机的旅途是漫长且枯燥的，文文给田秀带来了一些乐趣。她常和文文说话，即使得不到回答。文文时常会在陌生人面前做出怪异举动，田秀被动地习惯了这样的难堪，她不得不一遍遍向别人解释和道歉。但有时，文文也会“关心”她，提醒她抢单、系安全带，甚至在搬货的时候搭把手。

今年6月，货拉拉举办了“平凡之光”魅力司机评选活动。在47万人次的投票活动中，田秀拿下了第一。她和文文的故事因此走向台前。

转折

广东鹤山是一个人口不到60万的小城。高中毕业后，田秀从湖北黄冈老家来到这里务工，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们很快结婚，在田秀20岁那年有了文文。

文文是在一岁半那年确诊自闭症的。那时身边的同龄人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表达，但文文不行。田秀和丈夫带他去看医生，从鹤山到全广东最权威的医院，他们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家人对自闭症的理解是模糊的，大家都以为这是只要花钱就能治好的病。直到现在，孩子的爷爷仍然这么认为。田秀是家里最早系统查询自闭症资料的人，她慢慢知道，这是一种会伴随终身的神经发育障碍。孩子会很难与他人正常交流，持续封锁在自己的世界。

命运没有给这个家庭太多的准备时间。自闭症人群不仅需要服用药物，还要经历漫长且重复的针对性康复训练，每月花费达数千甚至上万元。工厂的工资只有两三千元，难以负担这样的高额支出，家里很快开始负债。

文文三岁那年，田秀和丈夫意外地有了一个女儿。他们为活泼健康的女儿高兴，但也开始面临更大的养育责任。田秀开始更努力地赚钱，她很欣慰女儿从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但文文却是个难题。

她试过把文文送去重庆一所寄宿制的特殊学校，但在看到那里的老师用棍子打学生后，她果断办了退学。“孩子只是理解能力有问题，怎么能那样对待孩子？”田秀决定把儿子带在身边，尽管这要分走她绝大多数精力。

田秀几乎没有人可以求助。父母起初并不理解她的远嫁，更无力在金钱上支持她。她夜晚做梦时，常常梦到自己被父母责骂、亲戚编排自己的谣言。和公婆同住时，长年累月的治病开支也让田秀时常听到抱怨，哪怕是文文晚上多开了一盏灯、上厕所多用了几桶水。

为钱犯困的家庭永远充满了争吵，陌生的病症让这样的争吵变得更加复杂。每位家人都在和文文相处的过程中经历了培养耐心和失去耐心的反复过程。甚至很多时候，田秀觉得丈夫也没有给她支持和理解，这是最让她感到无助的时刻。

田秀觉得，公婆是关心孩子的，但节俭的习惯和传统的教育方式让他们产生了抱怨。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听到这样的怨言。

“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改变命运。”田秀说。她辞掉工作，试过摆地摊、当服务员，去超市打杂，只有一个目标，赚钱，让孩子生活得有尊严。

命运的转折就在这个时刻到来。她无意中了解到货拉拉在招司机，跑得勤的司机每个月能赚一万多，是她当时在超市上班收入的两倍之多。跑车时，她还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不怕。”田秀从来不知道女司机要面临些什么，她只知道货拉拉有很多这样的女司机，她们都做得很好，自己也没什么不可以。

货车是田秀赚钱的工具，也是文文感受世界的方式。母子二人坐在同一辆货车上，维持自己与世界的和平。

出发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车上，文文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和音乐相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和世界相处的方式。起床之后，他就开始寻找手机，把手机递给田秀解锁。锁屏解开，他点开音乐软件随机播放，跟着音乐摇头晃脑。遇到喜欢的歌时他会跟着哼哼，比如《盛夏的果实》。

文文喜欢关于自由的一切，听歌、跳舞、玩水，最爱的是坐车。货拉拉有一句伴随着旋律的Slogan，“拉货就找货拉拉”，文文把调子哼得很准。他听到这声音就会马上兴奋起来，意识到妈妈要接单了。他能辨别订单的提示声，如果田秀没有来得及抢单，他会急得去摇她的手臂。

等到田秀开始打电话和客户沟通，他就主动穿好鞋袜，等待出发。

文文能在马路上快速找到妈妈的车，上车后绑好自己的安全带，再检查妈妈的。如果田秀没有快速打火，他会主动帮她拧钥匙，拉手刹。文文有时还会下车来帮忙搬货。

田秀很清楚，这是儿子的刻板行为，也就是自闭症人群常见的一种重复的、固定的、无明确意义的行为。但在驾驶舱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这份刻板行为给田秀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她感到自己被关心。

文文晚上要回家睡觉，所以田秀一般只接广东省内的单。如果有太远的订单来不及回家，她会带儿子住便宜的旅馆，有时直接在车上对付一晚。驾驶舱空间狭小，儿子躺在副驾驶座上，把脚放进她的怀里，她坐在驾驶位上眯着眼，实在撑不住就躺在车厢里。

勤劳的奔波为田秀带来了丰厚的回报。掌握了窍门的田秀，每个月的流水可以跑到两万多，除去车贷和成本仍然能挣到一万多元。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壮实，一米五八的个子，许多力气活都不在话下。许多客户都喜欢找田秀拉货，会私下把事少钱多的活留给她。

甚至，田秀发现自己的性格也改变了。“以前总是觉得委屈，被人骂的时候忍不住眼泪扒拉的。现在有人对我说难听的话，我都无所谓啦。我有能力去反抗了，我还能顶回去。”

只是文文的情绪并不稳定，开心时他听话乖巧。不开心时，他会一边大叫，一边忍不住打自己的头、咬自己的手。田秀有时拿文文没办法，只好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脚。文文对此并不抗拒，他甚至有些喜欢喜欢胶带缠到身上感觉。他试图去咬开胶带，这是一种乐趣。

田秀适应了和文文相处的规则，但文文始终难以适应社会的规则，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去年发生了一件让田秀难堪的事：在广州拉货时，等红绿灯的间隙，文文突然下车在马路上小便。被人拍下视频后，田秀收到了大量指责和抹黑。网络上的评价，田秀一个人消化了很久。

这段视频被货拉拉平台注意到，对方很快联系上田秀。了解到田秀的家庭状况后，平台提出报销孩子上学和治疗的部分费用，田秀想了想，觉得钱可以自己赚，拒绝了帮助。“我没有什么困难”，田秀对电话那头说。

心愿

田秀当然有困难，只是一时半会难以解决。

眼看文文一天天长大，田秀总是忍不住想到未来：“我没办法照顾他一辈子，肯定不能。”

田秀最大的心愿是让文文正常上学，以后能够正常地融入社会。她询问过鹤山本地的特殊学校，但学校已经招满了，不再有名额。

对自闭症儿童来说，最好的成长路径是接受职业技能培训。事实上，的确有部分自闭症群体在经过干预后，可以胜任档案整理、糕点师、照顾动物等社会性工作。

文文在一些事情上很有天赋，例如平衡力。第一次和妹妹去水边玩，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家人着急坏了，但他很快就又浮了上来，就这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爷爷带他去骑自行车，他脚一蹬就上路了，爷爷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骑出去好大一圈。

但是像吃饭、睡觉、上厕所这样再基础不过的操作，文文却要反复练习很久。直到现在，他还是习惯到凌晨三四点才睡。家人试着教他写数字，他会写几个，但一段时间不写就又忘了。这是自闭症的一种典型特征，教会的技能有时会退化，需要家长和老师不厌其烦地重复和训练。

家人在努力让他融入社会。今年早些时候，文文的爷爷退休了，开始负担起照顾文文起居的工作。爷爷退休前在酒店上班，懂得如何和人打交道。客人来到家里，他要求文文叫“叔——叔——”、“阿——姨——”，收到东西要说“谢——谢——”。

文文跟着学，胀着脸，努力发出近似的音节。爷爷给他比了个赞，文文扯了扯嘴角，笑了。在家人的教导下，文文学会了许多家务。扫地、收拾衣服、扔垃圾、甚至洗碗筷。田秀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叫他做家务，比叫他爸好叫多了。”

文文靠拥抱和亲吻来表达亲密。采访的间隙，文文常常向田秀伸出双手，抱住她的头，然后亲吻头顶。这种亲密有时是不分对象的。在陪爷爷看人跳广场舞时，他亲吻爷爷的朋友。在等待田秀卸货时，他也这样亲吻满是灰尘的车厢升降板。但家人很少抗拒这种亲吻，在这个不常表达爱的中国家庭里，亲吻是难得的温情时刻。

爷爷退休后，田秀开始减少带文文跑车的次数。这时的田秀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她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爱好，只有在孩子睡着之后刷短视频才是她少有的独立时间。其实，这部分时间也越来越少了，长年累月的夜车让她的身体条件每况愈下，她总是在失眠和疲劳中反复。

再次让田秀想起要关心自己，是货拉拉举办的魅力司机评选活动。就在这个月，曾经联系田秀的工作人员推荐她报了名。田秀很快入选了十强，又在投票中拿下了第一，拿到了奖金、一年的钻石会员，还有免费的出国游和职业健康体检。

田秀从来没有体检过，她很期待奖品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