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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任雪松
由于原奶阶段性过剩,从2022年开始国内原奶价格就不断下滑,至今依然没能缓解。但2024年,黄翔宇对于原奶过剩的感受更为突出,“去年不管卖多少价钱,起码奶还能卖掉,今年的状况是,奶卖不掉了。”
黄翔宇工作的牧场地处有“中国乳都”之称的呼和浩特,因为距离蒙牛更近,蒙牛是他们牧场的最大客户,以往牧场产出的原奶基本上都卖给了蒙牛。
“今年开始,突然所有的乳品企业几乎都不收奶了,有些乳品企业还能少量的收,蒙牛是几乎不收了。”黄翔宇工作的牧场每天生产的原奶多达几十吨,小规模乳企自身生产和销售能力有限,无法收购这么大批量的原奶,只有依靠大型乳企才有能力消化这些原奶。
黄翔宇认为,“核心问题在于大的乳企自己的奶源已经足够了,蒙牛、伊利的自有牧场也在喷粉。”
于是,他所在的牧场也开始自救,已经联系好了加工厂,并开始拓展销售渠道,准备将奶卖出去。
随着原奶过剩加剧,界面新闻发现,越来越多牧场已经筹划起了乳制品销售。
原奶过剩加剧
2023年蒙牛乳业实现收入986.2亿元,同比上升6.5%,受益于原奶价格同比下降,以及产品结构提升,毛利率较上年同期提升了1.9个百分点至37.2%,经营利润61.7亿元,同比增长13.8%,但归属于权益股东净利润48.1亿元,同比下降9.3%。
其中,2023年,蒙牛计提了3亿元的原奶减值。在业绩会上,蒙牛也称,净利润下滑主要是受到多余鲜奶喷粉储藏产生的大包粉减值。
在业绩说明会上,蒙牛管理层更表示,原奶过剩的情况在2024年还会继续,并且与2023年相比,过剩的程度会更大,可能还要计提减值。
正如蒙牛的判断,2024年上半年,产能过剩压力仍未缓解。
在近期的中国奶业大会上,国家奶牛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中国农业大学教授、中国奶业协会副会长李胜利介绍,2024年4月至5月,龙头乳企平均每天喷粉的生鲜乳达到2万吨,约占收奶量的25%。截至6月底,龙头乳企奶粉库存量不低于30万吨,生鲜乳过剩情况高于去年。
同时,李胜利还介绍,一吨奶粉大概只能卖1.5万元到1.9万元,但喷一吨粉的成本大概是3.5万块钱,所以卖一吨奶粉要亏1万多元。
而黄翔宇所在的牧场基本上已经不再喷粉了。据他观察,很多社会化牧场也都停止了喷粉,“喷粉还要加工费用,供应量这么大,根本也不需要喷粉了,喷粉几个月以后还要扔掉,索性就现在倒掉,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产能过剩的情况下,上游牧业持续亏损。
7月9日,天润乳业发布了2024年半年度业绩预亏公告。根据公告,公司预计2024年上半年归属于母公司所有者的净利润将出现亏损,预计亏损2600万元至3100万元之间。与此同时,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的净利润预计在2200万元至2600万元之间。上年同期,天润乳业的归母净利润为1.3亿元。
澳亚集团上半年的亏损幅度也进一步扩大。7月11日,澳亚集团发布公告称,集团预期截至2024年6月30日止6个月将取得综合亏损净额约人民币6亿元至人民币7亿元。而上年同期亏损净额则为人民币3.1亿元。
麦趣尔则预计上半年亏损5800万元至6800万元,同比增亏55.21%至81.97%。
对于亏损,他们纷纷将原因指向了原料奶、淘汰牛价格持续下滑等相关原因。
黄翔宇所在的牧场也不例外。他曾经算了一笔账,目前牧场每公斤原奶的生产成本在3.5元,今年原奶收购价几乎没有超过2元的,即便按照最高的2元计算,目前每天的产能几十万吨,每天就要亏损几万块,一年下来损失上千万。对他们而言,这种损失是无法持续的。
对于农业发展,周期性波动并不罕见。近十年来,上游牧业也不断上演着“缺奶-涨价-养牛-过剩-杀牛-缺奶”的周期性。数据显示,2014-2018年奶价一路下降到3.75元/KG,降幅超10%,其后在3.47元/KG的低位波动,直到2018年奶价开始触底反弹,2022年至今,奶价又处于下行阶段,到现在奶价仍在走低。
只是2022年下半年开始算起,这轮原奶过剩时间相当漫长。
财通证券食品饮料首席分析师吴文德对界面新闻表示,在上一轮周期中小牧场出清比较多,所以这一轮供给端留下的都是规模牧场,出清会相对慢一些,所以这一轮原奶周期相对较长。
乳业大牧场时代
对于牧业的规模化程度,不同的人可能给基于不同的统计口径给出不一样的数据。
如此前嘉吉动物营养北亚区总裁郑鸿飞告诉界面新闻,估计规模化牧场在整个牧业中已经占比56%左右。
独立乳业分析师宋亮则对界面新闻表示,如今牧业的规模化程度已经超过了80%。
而李胜利曾指出,2023年国内奶牛41%来自存栏规模大于5000头的大型、超大型规模牧场,千头以下规模的牧场存栏占比仅为17%。
在宋亮看来,当前原奶过剩的局面与这种超大规模牧场的兴建也有关系,“奶牛养殖业的生态一定是多元化的,有大牧业、中型牧业、小牧业、家庭牧业,牧业这种多元化发展在供求关系的调整上就更游刃有余。但目前奶牛养殖都是以中大型牧场为主,特别是企业自控自建的,还有第三方的社会牧场。”
某种程度上来说,牧场越建越大也是下游乳企一手促成的。
2008年爆发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后,包括伊利、蒙牛、光明等向小农户收购奶源的企业均有中招,倒逼乳企寻找建立安全稳定的高品质原奶供应。2013年以后,国家也开始鼓励大型乳企自建、自控奶源,以保障奶源质量安全和供应安全。
于是,伊利、蒙牛、光明、君乐宝、新希望、三元食品等乳企积极布局上游原奶供应,不断入股、并购、新建奶牛牧场。并且,建大型牧场投资大、回报周期长、风险高,奶农是无法完成的,也只能由乳企完成。
于是,下游乳企对上游的掌控力也越来越强。根据《荷斯坦杂志》整理相关数据显示,2023全国乳企自有牧场奶牛存栏接近250万头,占全国荷斯坦奶牛存栏40%,若加上乳企参股、控股牧业集团,乳企自控奶源比例更高,估计超过50%。
在奶价下行的周期中,社会化牧场往往更为弱势,甚至随着原奶价格下行,最终越来越多社会化牧场破产倒闭,牧业的规模化程度还有可能会进一步提高。
此前在界面新闻的采访中,嘉吉微营养与健康科技北亚区总经理王源麟就判断,“现在总体而言是供大于求,如果产能减不下来,奶价还会持续走低,最终实际上行业头部企业、管理好、有竞争力、效益高的牧场还在扩建,以后产能会向效率高、有研发能力、管理好的企业集中。”
相关数据也表明,这种判断正在成为现实,农业农村部对全国发证生鲜乳收购站生鲜乳产量跟踪监测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12月底,全国发证生鲜乳收购站所涉及的养殖场场户数量同比减少24.2%,涉及奶牛存栏同比增加6.7%,生鲜乳收购站涉及养殖场户户均存栏同比增加40.9%。
近期,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国家奶牛产业技术体系产业经济研究室主任刘长全也公开表示,这两年大量社会牧场、中小牧场在退出、减少养殖规模。原料奶总产量的增长是大规模养殖主体驱动的,背后原因有大规模养殖主体投资决策逻辑的变化,也有过剩格局带来的利益分配关系变化的驱动。
宋亮认为,正常情况下,不同规模牧场占比应当为大型牧场10%、中大型牧场30%、适度规模化牧场60%,而且一定是种养结合、家庭牧场为主,这样牛奶的成本就会降下来,柔韧性也更强,从供求关系上调整也更容易一些。
这两年,宋亮还陆续提出建立原奶供给配额制、建立奶粉收储制度等建议,“配额制是从宏观的角度,对于土地、水、牧草资源进行合理配置,在此基础之上实现奶牛养殖跟农业结合起来,尽可能降低成本,实现有序发展,同时建立供求关系预警机制,以销定产。此外,也通过奶粉储备来实现调节供求关系。”
降产能
不过当下,无论是牧业集团,还是中小型牧场,熬过眼前产能过剩的局面才是当务之急。
据界面新闻观察,各企业都越发重视精细化管理,将成本控制精细到了后备牛存栏、饲料投喂、青贮库存等方方面面。
现金流安全也成了关键词。澳亚集团首席运营官兼执行董事杨库在中国奶业大会上表示,当前经营管理上的最重要指标是保障牧场的现金流,目前正采取降低造奶成本、减少原材料库存、减少饲养后备牛的比例到35-40%、严格控制牧场固定资产的投入等具体措施。
李胜利也提出,适当出清和压缩产能有利于缓解生鲜乳供给过剩。出售部分中低产牛甚至后备牛,保障现金流安全,是牧场第一要务。
越来越多大型牧企也开始降产能。
据李胜利了解,宁夏奶牛存栏量从2023年底的91万头下降到2024年5月的81万头,部分牧场已经不养后备牛。河北牛场由2024年初的833家下降到745家。此外,大型牧业集团到6月份已淘汰成年母牛近5万头,全群10万头。3月份去产能至今,全国每天消减近4500吨原奶,合计15万头泌乳牛。
在近期的业绩公告中,天润乳业和澳亚集团都表示,上半年原料奶和淘汰牛售价持续下降。此外,他们还加大了淘汰牛力度。
澳亚集团应对当前周期的主要措施是适当控制牛群规模,去除过剩产能。数据显示,2024年1月—6月,澳亚集团泌乳牛淘汰数比此前计划多出3800头,每天生鲜乳产量减少150吨至160吨,喷粉数量也较此前减少了同一规模。
不过,刘长全认为,资本化超大规模养殖与传统农户有很大区别,传统农户在过剩行情中,会较快的减量淘汰以适应周期发展,但是资本化超大规模牧场更看中的是生物资产价值,在过剩周期中,调整奶牛数量、牛群结构等所带来的生物资产价值变动的损失可能比产品市场的损失大很多,所以决定资本化超大规模牧场投资决策的更多是在资本资产市场,而不是产品市场。
宋亮也对界面新闻表示,行业里去产能的意愿都是很强烈的,只不过从各家的情况来看,一来淘汰正常的牛非常可惜,其次淘汰正常牛又会在资本市场里造成估值降低,此外还担心日后奶价上涨造成损失,所以很多牧场在淘汰牛这方面还有些犹豫。
把奶卖出去
为了减轻压力,黄翔宇所在的牧场已经做了减产。除了淘汰牛,他们用上了少喂饲料的办法。一位地处辽宁的奶牛养殖户告诉界面新闻,自己也在用这种办法减产。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黄翔宇说,“时间一长,这批牛的品质会受到不可逆转的影响,只能做短期减产,不能做长期的。”
更重要的是,由于下游乳企自控牧场越来越多,他们必须得把奶卖出去。
原本靠着蒙牛,黄翔宇的牧场从不为卖奶去发愁,也因为有蒙牛在,他们也没想过自己生产加工乳品。但现在,他们打算开始将原奶加工成巴氏鲜奶和常温奶销售。
更为关键的是,在黄翔宇看来,大公司未来可能不会再需要他们这样的社会牧场供奶。
但从头开始销售并不容易。在拓展销售渠道时,黄翔宇发现,渠道商们对牧业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们也对牧场的成本清清楚楚,并且极力压价,给出的报价都低于他们的成本价。
巴氏鲜奶的销售竞争也极为激烈。黄翔宇曾做过市场调研,呼和浩特市场上,每日鲜语的鲜奶定价在9.9元,在蒙牛工厂区域附近,他们产品最低只要5.9元/230ml,还有一些当地的小品牌,定价也在5元/200ml左右,未来他们的巴氏鲜奶大概也只能在这个价格区间销售。
而要做到盈亏平衡,他们就要销售几万瓶巴氏鲜奶才有希望。
这几乎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位于中国乳都,呼和浩特大大小小的乳企林立,总人口只有200万人,市场空间有限。而巴氏鲜奶的销售半径最多只有600公里。这意味着从呼和浩特算起的话,巴氏鲜奶最远只能勉强运到北京销售。
实际上,在上游奶源基地建设上,一直就存在南北不平衡的局面,主要集中在甘肃、宁夏、内蒙古等地,然而乳制品消费南方较多,尤其是低温奶消费。“如果我们在南方可能还简单一些。”黄翔宇感慨。
对于牧场销售乳制品而言,难点还在于寻找稳定销售渠道。此前,一位地方牧场的销售经理就曾对界面新闻介绍,出于消化原奶产能的考虑,他所在的牧场就倾向于做利润更低的学生奶市场,与销售不稳定的超市、电商平台相比,学生奶销售更为稳定。
中国奶业大会上也释放了积极信号。
农业农村部副部长马有祥在会上表示,鼓励乳品企业提高自有奶源比例,支持小型奶牛场在严格保障质量安全的前提下就地加工、就近配送鲜奶、酸奶等。
国家食物与营养咨询委员会主任、中国奶业协会战略发展工作委员会名誉副主任陈萌山也提到,要扩大低温鲜奶生产消费比重,推广本地送奶到户模式,建设高素质送奶员队伍,提高乡村、乡镇以下送奶到户的比例,从普及性开始着力,让农村居民都喝上好奶。
据宋亮介绍,过去不允许牧场销售,是因为从市场监管总局的角度来看,牧场自己生产,会存在安全隐患。
然而,社会化牧场已经到了最困难的时刻。宋亮对界面新闻表示,2022年下半年到2023年,已经有约20%的社会化牧场退出了市场,今年社会化牧场亏损面更大了,百分之七、八十的社会化牧场都在亏损,很多资不抵债,欠银行贷款比较多,如果到今年10月还不缓解,还有很多牧场面临破产。
在宋亮看来,这种牧场加工销售的方式可以缓解牧场缓解困难。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牧业供应链从业者最近也对界面新闻表示,找他们咨询如何卖奶的牧场越来越多,很多牧场都开始筹划自己销售。
但他对此颇为悲观,“卖的好的大部分还是地方乳品公司,在当地积累了几十年,品牌和服务都有优势。牧场奶吧太小,销量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黄翔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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