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菲利普·比佐(Philippe Bizot)跟随旅行团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在来中国之前,比佐在梦里见到了中国的传统戏剧京剧,为了亲眼观赏一场这种异国戏剧,比佐决定来到这个他全然陌生的国度。他没想到的是,当时对他来说只是旅游城市的北京,会成为他后来演出乃至生活最多的地方。
在第一次访华的三十三年后的2017年,比佐已经不仅仅是作为一名游客一次次来到这里。如今,已经是他在中国演出的第八个年头,不久前,连同第八轮演出的《无声世界40年》一起,比佐还有两部新作品一同在蓬蒿剧场上演,一部是他自导自演的作品《最后的船》,另一部是比佐导演、薛佳主演的作品《安妮霍克的一天》。已经年逾六十的菲利普·比佐举办过作品世界巡演,拿过国际大奖,但自从与位于南锣鼓巷的蓬蒿剧场结缘,他的身心就再也没彻底离开过北京的这条胡同了。在这次演出的间隙,比佐接受了界面文化(公众号ID:Booksandfun)的专访。
“我是为默剧而生的”
比佐已经从事默剧表演45年了,他从籍籍无名的少年转身成为名誉满身当之无愧的表演大师,并非经过了人们常以为的数十载寒窗苦练,相反,他或许是属于天才的那一类人。
数十年前,默剧大师马塞尔·马索的一场演出将默剧带到8岁的小比佐的生命里,这场演出并非只是引起了小比佐对默剧的偶然兴趣,而是如火药一般引燃了比佐一生的热情。默剧的出现如同混沌轰然炸裂后的光线,比佐摇摇头:“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的生命。”
年少的比佐找到当时的默剧表演大师让·路易·巴侯,想要拜他为师。这位大师让比佐当场展示了一下他的表演,仅十分钟,路易得出了结论,你不用拜我为师,此刻的你就是一位未来的默剧大师。时至今日,比佐也并没有进行过系统性的表演学习,他说自己是为默剧而生的。“我不需要学习,我的老师就是我的眼睛。我看到你,就像阅读一本书一样去了解你。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我只要去读你这本书,他那本书,她那本书……”
第一次站上舞台的比佐是紧张的,1小时20分钟的表演排练了6个月,但今天的他已经能泰然自若,他越来越接近和了解默剧与生活的真相。当灯光暗下,剧场趋于静默,站在舞台上的人也许是男人,也许是女人,也许是刚刚路过的维修工人。一张脸化妆成纯白色,修饰掉了脸颊的斑、额头的皱纹,他不再是菲利普·比佐,他是世间万象,但他依旧是菲利普比佐,因为他所分享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生活而已。“我是所有人,我是一面镜子,照出生活里的一切。”
(摄影:孙志诚 供图:蓬蒿剧场)
默剧表演实质上是对生活的分享
默剧表演往往会产生误解,至少容易同表演者的原意图发生偏差。说到这里,比佐突然沉默了几秒,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佯装操作手机的样子。几下之后他停了下来,他强调,他并不太在意观众是否会产生对表演的不同理解,他更在意的是中国观众走进剧场依然脱离不了手机的束缚。“当他们走进剧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我,而是WiFi。他们的生活太多依赖在手机上了,以致于手机让人们失去了真正的生活。”
话题回到观众与表演者的关系上,比佐表示,在他的表演里,他从不要求自己一定传递给观众某种特定的观点或思考,他认为自己的表演不是说教,而是在分享。“还是那句话,我表达的是我的生活、时间、死亡等等,这其实是非常私人化、自由化的。”比佐期望在剧场的每个观众都可以看到不同,“每个人接受我的表演的是内在的,我只能从他们的面目表情来看。当我表演的时候,我既然是演员又是观众。这是一种特别的沟通。”
《最后的船》中有一个片段名为“我的小河”,比佐像个孩子一样在河边捡石子打水漂,他眉眼里的神情宛若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比佐解释道:“这是我的一个回忆,也是我的梦境。河流,树木,天空,像是一幅画,这样的场景并不局限在我的家乡,可以发生在法国也可以发生在中国。当你看到我的河流的时候,你会想起属于你的河流。”
(摄影:孙志诚 供图:蓬蒿剧场)
“中国演员也需要沉默”
除了演出,比佐还在全世界拥有一大批学生和朋友。他在医院为罹患绝症的孩子表演,与自闭症人群交朋友,和盲人接触,他将沉默看做最美的语言,人与人之间的最无法作假的沟通方式。
“自闭症人群不是病人,不是身体有问题的人,相反他们是我最骄傲的学生,他们是最敏感的,最柔软的,最富有创造力的。他们的眼睛如此纯净,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同样的梦想,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对生活的感触。”这样的想法在比佐脑海里存在了很多年,直到今年,他终于以自闭症人群为主人公,与学生薛佳一起呈现了一台独角戏《安妮霍克的一天》。
舞台上的安妮穿着脏兮兮的及地外套,留着长长的乌黑胡须,脸色苍白,但尘土和灰尘掩藏不住安妮渴切的眼神。表演者薛佳看来,人群之外的安妮是一个不敢爱的人,但她心中有爱,并且急切地渴望着爱的到来。“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任何一个女孩都是安妮霍克。我们以为她是怪物,是奇怪的人,需要改变的是我们的眼光,她和你我都一样,有她自己的爱情和故事。”
《安妮霍克的一天》首次演出的前一天傍晚,薛佳还和头发灰白的比佐在排练室进行着练习。刷白的排练室几乎没有装饰品,只简单地陈列着几张椅子,一张矮桌,房间隔音也不太好,时不时传来剧场里来回忙碌的脚步声。对薛佳和比佐而言,关上门这里便和舞台无异,他们之间也不需要太多的对话,肢体动作,面部表情,眼神流动,足够沟通得来彼此对这部作品的想法。
比佐在蓬蒿剧场的演出,不仅由他一人完成,他也将默剧的魅力带给了中国的戏剧工作者,感染了一些中国戏剧演员。比佐指着坐在一旁的薛佳,“我是法国人,她是中国女孩,她身上有舞蹈的痕迹,也有中国传统戏剧的影子,我认为中国演员也需要沉默。”
(摄影:孙志诚 供图:蓬蒿剧场)
沉默是最美的语言
能让比佐留在中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蓬蒿剧场创始人之一的王翔。比佐笑着形容他和蓬蒿剧场创始人王翔的相遇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当年的比佐在建筑华丽的大剧场内遇到了王翔,王翔告诉他在北京的一条小胡同里,还有一个小剧场。相识多年后,比佐依旧不懂中文,而王翔没学会英文和法文,他们却可以一起出行去法国乡下度假游览。比佐坐直了身体,上身有些前倾,一双眼睛显出炯炯的神色:“你看着我,语言是可以骗人的,但是肢体语言和表情是真实的。”这份跨越语言的友谊也将比佐留在了蓬蒿剧场内,为中国观众做了一场又一场演出。
最开始的几年,比佐结束了在中国的演出便会到世界各地去教学演出,或者回到在法国的家乡小镇。但时间越久,他愈发对北京这座城市积攒出了一些感情。最近他已经在胡同里住了一年多的时间,尽管他在舞台上是热爱静默的,但在这座城市里,他却喜欢倾听那些扎在市井胡同里的吵闹喧嚣,观察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们。在他心里,胡同就像是藏在城市里的聚居小村庄,比起白天他喜欢更易穿行的夜晚,“当中国沉睡的时候,会发生很多回忆和故事。这是一个很丰厚的城市,北京几乎从不会沉寂。”
在中国住得久了,难免会让人想问比佐是否会想念家乡,比佐却干脆地回答“NO”。紧接着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一样,眉头紧皱,眼里隐约蓄起了泪水,一脸委屈地强调:“我想我的家乡,当我饿了的时候,我很想很想那些海鲜。”
这个可爱的法国老头如今被世人称为世界大师,提起这点他毫不羞赧。比佐小时候有三个梦想——默剧、拍电影、拥有一个剧院,“成为默剧大师是我的梦想,而如今我的职业成为了我的生活,没有比这再好的了”,于是接下来他计划明年去拍一部电影。
(摄影:孙志诚 供图:蓬蒿剧场)
蓬蒿剧场里,一位观众在即兴表演环节将题目定为“感恩”,比佐走到观众面前,低下头深深亲吻了这位观众的额头。随即他转身回到舞台中央,旋转、划船、跳跃、打水漂、给心上人送玫瑰花、模仿头狼……这是他刚刚的演出剧目和即兴表演环节,比佐内心的感恩最终定格在舞台上的一个深鞠躬。
“在当我站上舞台的时候,我变成了台下观众的记忆,是人们心底不会忘记的那些回忆,他们跟随着我,开始重拾这些变淡的记忆。人们来剧场来观看我,但我走上舞台也是为了与他们相遇。”比佐沉思片刻后,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默剧之于他的意味。
……………………………………
欢迎你来微博找我们,请点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