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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一场关于齐泽克的卖课争议似乎逐渐落下了帷幕。半个月前,知识类视频博主“学院派Academia”上线了一期与哲学家齐泽克“联合制作”的线上知识付费课程,但在已更新的7节课里,齐泽克仅露面了1分钟。很多消费者在购买后认为受到了欺骗,也有人因课程的盈利性质抨击齐泽克言行不一,他们翻出齐泽克批评知识付费“是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的说法,指责他当面一套,背后照收不误。
关于齐泽克的网络调侃由来已久,而本次事件让他更加站在了风口浪尖。有豆瓣网友评论,“围绕齐泽克,网上有丰富的梗图制作素材和文化分析的AI语料。不知何时,齐泽克不再仅仅指代活着的那位名人,更指向名为‘齐泽克’的现象级网络流行”。那么,齐泽克是如何成为“齐泽克”这样一个文化符号的?在新近出版的《就这样,斯拉沃热成了齐泽克》一书中,约克大学社会学系讲师埃利兰·巴莱尔从他那独树一帜的“拉黑体”表演风格,到他对每个全球性事件的即时参与以及互联网鼓励人们积极解读文本内容等多个维度进行了分析讨论。借由本次事件,界面文化结合这本新书内容,试图找寻出齐泽克成为“齐泽克”这一符号的路径。
事件回顾:“齐泽克授课的课里没有齐泽克”
“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齐泽克授课的课里也没有齐泽克。”这是报道本次事件时,一家媒体的总结。8月23日,学院派上线了一款名为《学院派X齐泽克:21世纪重解马克思、黑格尔与拉康》的独家课程,售价180元,并在课程主页注明此为齐泽克首门线上课程,主讲人则包括了齐泽克本人。然而慕名前来听课的用户却发现,在目前更新的7节课里,齐泽克本人只在课程先导片出现了1分16秒。此后舆论发酵,围绕这一事件,争议从声讨学院派涉及虚假宣传、侵犯消费者权益开始,蔓延至指责齐泽克对于知识付费前后矛盾、暧昧不明的态度上来。
一周后,学院派在b站账号发布了齐泽克授权的官方声明《我有分成、没人撒谎、攻击者滚蛋!》,隔天又上传了有关课程的的正式法律签署文件。文件显示,齐泽克同意了学院派将其书籍《Surplus-Enjoyment》 制作成在线课程的想法,但并不认为基于书籍制作后的课程属于他的作品。学院派则附上解释称,齐泽克关于课程参与和著作权归属方面的想法,与学院派当时签署的合同中的条款,以及与作者的实际沟通过程有出入,认为这是沟通不良导致的后果,并在接下来的48小时内接受办理消费者的退款请求。截至目前,课程海报上有关齐泽克是主讲人的信息已被抹除,事件暂告一段落。
1949年出生于斯洛文尼亚(前南斯拉夫的加盟共和国)的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是一名作家兼学者。自21世纪初其作品中文版陆续引进以来,齐泽克逐渐为中文世界的读者所熟知。近些年,齐泽克的风靡云蒸来到网络空间。如果在b站客户端输入搜索“齐泽克”,能获得整整34页的视频内容;学院派的课程为齐泽克贴上“活着走进教科书的哲学家”和“最著名的鼻炎患者”的标签;据蓝鲸新闻报道,在退款通道开放前,28日当天的b站平台通识科普榜单上该课程位居第5(排行榜根据销量等数据综合排序)。
齐泽克在中文网络掀起的热烈讨论,与他在全球范围内的现象级流行大抵一致。为了回顾这位知识分子是如何走进大众视野的,埃利兰·巴莱尔历经多年研究,从社会学的角度写作《就这样,斯拉沃热成了齐泽克》一书。这本学术传记旨在关注齐泽克的崛起、发展和被接受,以及他的知识产品和媒体参与,于今年发行中译本。在公共领域数字化的新语境中,齐泽克很可能是知识分子的一个新型品种,他扮演的“傻瓜角色”已经成为符号化的品牌,被当作热门商品见诸网端,火速传播。
步骤一:炮制“拉黑体”,齐泽克的横空出世
“一个老笑话,来自已消亡的东德。一个德国工人得到一份在西伯利亚的工作,他意识到所有的信件都要被审查,因此告诉他朋友:‘我们设个暗号,如果你收到的信是用蓝墨水写的,就是真话;如果是红墨水写的,就是假话。’
一个月后,朋友收到了第一封来信,用蓝墨水写的:‘这儿一切都很棒:商品丰富,食品充足,公寓很大,供热也好,电影院放映的全是西方大片,可以眉来眼去的漂亮女孩多的是——唯一搞不到的就是红墨水。’”
以上这个关于“红墨水缺货”的故事,是齐泽克讲了三十多年的经典笑话。它几乎囊括了齐泽克所有独特的文类风格:爱讲笑话,带点粗俗;用通俗易懂的例证讲解哲学,影射政治;常常提出二元性分类(如红墨水与蓝墨水),但最终把它们搅动起来,得出一个谁也很难想到的第三种结论,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发言式样伴随齐泽克至今,几乎每个场合都出现,相当的感染力与典型性,使其成为齐泽克的身份标识和防伪认证。
埃利兰·巴莱尔把这种齐泽克式语言特征称作“拉黑体”。拉黑体,顾名思义,是将黑格尔语体和拉康语体糅合起来、各汲所长的产物。提到黑格尔和拉康,是因为齐泽克“拉黑体”的横空出世,源于他在自己的英文处女著作里,将黑格尔和拉康奉为理论论证的底本,由此在西方语境名声大噪的经历。
正是在1989年出版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齐泽克展现出比较成熟的思辨成果,他跨越了知识内部领域的传统,借助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重回黑格尔的辩证法并对其做出拉康式的新解读,从而为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研究建立新路径。在此前,马克思常常被解读为黑格尔的批评者,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唯物主义转向。取用拉康的精神分析,是齐泽克及其所代表的卢布尔雅那学派为缓解前两者张力和打破僵局,尝试铺就的出路。第一次,“拉黑体”帮助齐泽克完成了在既有学术版图上的跳跃。
1989年,也是世界时局发生急剧转型的时期。齐泽克用拉康和黑格尔的工具来分析前南斯拉夫的解体,在西方知识圈看来,他是在用(西方的)自我来解释(东方的)他者。另一方面,齐泽克把流行心理学的个人话语与革命性的马克思主义社会话语做加法,又使大多数读者通晓和接受。齐泽克自觉地定位在东方与西方、大众与学术间的飞地上,而这与他在母国斯洛文尼亚的成长经历不无关联。由于斯洛文尼亚处在全球地缘政治版图中“非东非西”的位置,齐泽克自幼就接触到西方的大众文化产品,接触西方哲学及文化理论。他身处官方意识形态,又不对其顶礼膜拜;与大多知识潮流接轨,又能保持独立的批判立场。有时,他既站在左翼马克思主义者一面,又与批评马克思主义的人携手同行。但无论如何,他在很多人类生存的境遇问题上贡献了精湛的分析和洞视,在“拉黑体”初试啼声后,齐泽克朝着世界舞台的聚光灯走去。
步骤二:抓住了每个重点事件,让评论疯狂被传播
直到21世纪,公共领域历经技术变革,准入机制更加宽松,知识普及的同时也导致了信息的膨胀。视听环境不断更新,意味着口头表演比书面知识传播更能吸引眼球。知识分子被提出了新要求:他们的工作不能只在纸上完成,也要转移到屏幕上来,并开启与同行争抢注意力的竞赛。与此同时,网络无远弗届的特性使它能在同一时间展出来自世界各地的资讯,公众感受到这个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瞬息万变,仿佛每一天都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齐泽克的狂热参与和“拉黑体”的独特性,在此时的语境中大放异彩。
从千禧年前夕上映的电影《黑客帝国》和9·11事件开始,齐泽克几乎抓住了每个为世界瞩目的重点事件,把形而上的理论和大众的切实生活结合起来,并在各种场合发表即时意见。事件的尘埃刚一落定,他的评论就会在网络上疯狂传播,他还会对评论进行迅速修改,认真把小写字母改成大写字母,追求口语化的风格,滔滔不绝。事件和回应的准共时性创造了一种时间压缩感和戏剧感。金融危机、“阿拉伯之春”、特朗普上台,他几乎没有落下任何一个发言的时机。2011年,在纽约祖科蒂公园里参加“占领华尔街”的抗议活动时,齐泽克又带领民众大声朗读那个耳熟能详的“红墨水缺货”笑话,致使严肃的氛围中持续出现笑场,也让他作为知识分子被打上另类的标签。
在《相似:斯洛文尼亚社会中的仿像与自我》中,文化人类学家格蕾琴·巴克注意到一位教授对齐泽克于2016年在佛蒙特大学所做演讲的反应:“光听他说是不够的,你必须看到他疯狂旋转的手势和大声咆哮、唾沫横飞的面容似乎在指挥你的目光。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展现了这种思维模式本身具有的张力、煎熬,这真正地向观众表明,如果在你的头脑中同时拥有两种相反的观念会是什么样子。”不仅如此,齐泽克的许多次露面、演讲和访谈都被忠实的粉丝记录、上传互联网并在网络上传播,更加提高了他在媒体化公共领域内的国际知名度。
齐泽克自己也在电影和纪录片里多次出镜,其中《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2012)最为成功,在影评网站烂番茄上享有93%的支持率。影片里,他围绕多部电影作品侃侃而谈。观众能看到他家厨房的布局,看到他对“马桶即意识形态”的解析,看到他用精神分析解释可口可乐是欲望的客体成因。夸张的动作和语言相互配合,齐泽克在镜头前坦率地自我揭露,让他很难不走在观众注意力的最前沿。埃利兰·巴莱尔在书中分享了他的调查:约26%的受访者承认,他们并不拥有齐泽克的任何著作;69%的人表示,齐泽克的在线视频,他们“至少看过10个”。“他们不是通过阅读齐泽克的著作,而是通过观看他的讲座,透过数字页面消费他的观念,从而成为他的读者的。”
步骤三:自我抄袭,重复再重复
不仅收到无穷尽的点赞和转发,围绕齐泽克的“梗”也在互联网上大量产出复制。网络用户在齐泽克资源丰富、易于提炼的语料库里玩耍嬉戏,反叛颠覆。他们截取最有“病毒性”传播潜力的片段,分享给其他群体共赏,使“齐泽克”成为一个规模甚大的品牌,旗下拥有的每个热门商品都历经受众的投票、消费与检验。在分享与阐释中,原本的文本内容被抽丝剥茧,生成精炼高效的“齐泽克”文化符号。
在知识领域,受众如此活跃的参与以往是不敢想见的。19世纪前的印刷时代,阅读和书写曾经长时间地被分离,阅读行为被某些拥有特权的人视为己有,他们才是“真正”的阐释者。直到20世纪,识文解字的普及使平民百姓都能接触阅读,但视写作为主动,化阅读为被动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法国学者米歇尔·德·塞托在《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中反驳了以上的见解。他认为,阅读是一种“偷猎”,文本具有可作多元解读的性质,阅读不再只是对文本的消极接受,它能够唤醒文本,在无拘束的思想中联结相关文本,并在其中放肆地“抗议”或者“缺席”。总的来说,阅读也能发挥积极的作用。
20世纪80年代,德·塞托意识到“我们的社会以视觉的癌性增长为特征,知识的状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如今,他的预见依然成立。根据现在的数字知识生产和消费模式,比阅读行为更常见的是观看,也在知识大众化与民主化的当下更能占据主动位置。一方面,数字平台设置各式各样的互动按钮,用户有更多的机会做出阐释和解读,另一方面,面对纷繁复杂的知识内容,穿梭其中的用户仿佛被一层阻力网挡住,无法为他们知晓的知识内容建立更深度的意义。
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中,德国学者哈尔特穆特·罗萨指出,伴随着新媒介几乎是没有极限的存储潜力,时间开始丢失了非线性的、帮助定向的特性。因为“在因特网上,数据在不同的时间点输入,它们告知了不同历史时代的信息,并不间断且不分等级地放在一起。但这些信息数据又是通过有序的、有固定的时间顺序的地方用五花八门的、碎片化的模式来排列的。时间-空间的活动布景正在如万花筒般交替出现。”这使人们更难有在知识迷宫探索的动力,也更乐于停留在眼前容易接触的事物中,操弄他们的积极实践。
其实,齐泽克的知识生产习惯,恰与互联网时代的语境特征不谋而合。他喜欢把自己整章整节的内容,从一本书上直接剪下,然后毫不犹豫地粘贴到另一本书上,自我抄袭,并如强迫症般,重复再重复。他也经常在面向公众的知识书写时,使用大量“学术黑话”,提及多数“学术大拿”,却很少对此加以解释。齐泽克仿佛在自己的脑袋里点击不同的关键词,并利用这些关键词来为自己的段落建立关系。但在观众看来,前因后果的具体搭建过程是缺失的,他们只能接收到不得要义的“超文本”。不管怎样,作为互联网颇具革命性的发明,“超文本”邀请观众自主搜索、自行领会,至于“超文本式的”齐泽克语言,也是同样的效果。它不仅鼓励观众的解读,甚至鼓励他们也参与到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理论化的过程当中,质疑知识权威被学术界独占的传统。
于是,日益壮大的齐泽克读者群展现出这样一个特征,埃利兰·巴莱尔讲到,“他们消费和再造他的知识观点,同时无视这些知识观点的理论起源。”深究理论起源似乎无关紧要,因为网络文化的法则是娱乐至上。网络文化正在享受齐泽克,齐泽克也在网络文化中如鱼得水,他们共同将“齐泽克”变成了一个响彻全球的文化符号。
争议:“跳梁小丑”和“江湖骗子”?
爆火的同时,齐泽克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他曾明确表示自己拒绝“权威型知识分子”的定位,摒弃传统人士的皓首穷经和孤芳自赏,而是力图将自己塑造成公众的一员,一个平易近人的思想者。选择媒体所取得的成功,牺牲了齐泽克庄重严肃的学术地位。2013年他与美国著名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进行了一次激烈辩论,乔姆斯基指责齐泽克把理论和行话当成一种姿势,摆来摆去。而“跳梁小丑”、“江湖骗子”此类的标签也被一些学者贴在了齐泽克的身上。
一些网友也混淆于齐泽克似是而非的立场,批判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体,纷纷对他“取关”,正如b站卖课争议事件中网友向齐泽克集攻的怒火。鉴于此,埃利兰·巴莱尔把齐泽克称作“牺牲型知识分子”,不知何故,知识分子和公共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出现了矛盾。巴莱尔由此想到柏拉图《申辩篇》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哲学家理应不惜一切代价把真理带给人们,其中一个代价便是被人指控腐蚀他人。
自从2013年那个辩论以后,似乎齐泽克也疏于再为自己做及时的辩解了。在埃利兰·巴莱尔的新书中,援引的资料显示,自2016年之后,齐泽克文章的援引数量开始呈下降趋势。齐泽克本人也在2017年表示,自己两年前几乎每个月都能在《卫报》发表文章,但(现在)自己出局了。“我惹恼了所有人,包括左翼和中间偏右的自由派。”似乎,在互联网上,齐泽克已经在渐渐“离场”,但他带给知识界和公共领域的影响,仍在继续。
参考资料(按文章出现顺序):
蓝鲸新闻:《哲学家齐泽克陷入卖课争议:售价180元的共创课仅出现1分钟,本人称未收钱》,2024-8-29,https://mp.weixin.qq.com/s/cMR1HC4VnwLBrjsdC3vNDA
蓝鲸新闻:《齐泽克回应卖课争议,共创博主称合作存在沟通不良并开通48小时退款》,2024-8-31,https://mp.weixin.qq.com/s/QPh-DDuMjtspNdp0nHdw-A
[以] 埃利兰·巴莱尔:《就这样,斯拉沃热成了齐泽克:一位声名鹊起对知识分子的社会学考察》,季广茂 译,北京日报出版社,2024年
Gretchen Bakke, The Likeness: Semblance and Self in Slovene Socie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0
[法] 米歇尔·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方琳琳 黄春柳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德] 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实践结构的改变》,董璐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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