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沈洋 蒋莱
编者按:两位女性主义学者,历时五年,深度访谈四十多个家庭,用真实的故事回答了许多让人纠结的难题:做妈妈重要,还是做自己重要?期待生男还是生女?生一孩、二孩还是三孩?孩子跟谁姓?成为事业女性还是全职妈妈……以下内容摘自沈洋、蒋莱近日出版的新书《新生育时代》,记录了几个都市二孩家庭经历的选择和无奈。
典型都市二孩妈妈什么样
午休时间,抿了一口国内中产热衷的星巴克咖啡后,陈菁蓉悠闲地来了一句:“我就是典型啊。”
出生于1980年的菁蓉是上海某市级机关资深主任科员。第一次访谈她时,她的两个孩子,大的8岁,小的2岁半。一个刚上小学,她已经开启了鸡娃之路;另一个还没上幼儿园,正处于难带的时候,每天出门前和到家后,菁蓉都紧张得像打仗,只有中午休息时间是她难得的个人时间。菁蓉很乐意来单位附近这家顾客络绎不绝的星巴克坐坐,一方面,喧闹人声让人找到在上海寸土寸金昂贵地段上班的存在感,这是在办公室一个个小隔间内的压抑气氛下几乎被遗忘的;另一方面,每天精心打造出的神采奕奕的装束和妆容,只有在人多的场合似乎才没有浪费。
虽然菁蓉和丈夫都出自独生子女家庭,早在双独二孩时代,他们就享有生二孩的资格,但菁蓉生第一个孩子时已经29岁。时年,上海女性的平均初育年龄在26岁左右,近十年过去了,这个时间点推迟到30.29岁。如果说她生第一个孩子时已经心智成熟,并且在经济上和心理上都有着比大多数人更为充分的准备,那么生二孩更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在菁蓉看来,“买奢侈品不如养小孩有意义”,一个孩子健康、成人、成才,一路上风险不小。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也是生两个比较好,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根据她的观察,她了解到身边的女公务员,选择生二孩的比例在10%左右,相对较低。她认为不愿意生的,主要是怕苦、怕累、矫情、不能干。
菁蓉的认知,和我们的研究发现以及统计数据提供的信息,既有一致也有不同。一致的地方是,逐渐放开的二孩政策效果始终远远低于预期。2020年全国出生率仅为8.52‰,跌破1%,总人口数首次出现负增长。但与此同时,作为主力生育人群的80后,生二孩的意愿是最高的,可以说该生、能生二孩的,已经都生了。生育率数据持续下滑,是由于应该接棒的90后推迟婚育,甚至造成了一孩的出生率低于二孩。而二孩政策效果不彰,则是政策期待的生育人群——城市职业女性——响应程度太低。
与菁蓉所见不太相符的则是,绝对数据上二孩生育率并不高的女公务员,已经在相对层面上居于多数,其他各行各业女性的二孩生育率更低。在招募访谈对象时,我们最容易找到的二孩妈妈就是女公务员,以至于考虑到职业特性的多样性,我们不得不有意识地去寻找其他行业的二孩妈妈。而最终获得的样本群,有着明显的共性,那就是她们大都从事着一份世俗眼光下十分体面的工作。
除了陈菁蓉这样的女公务员,我们访谈过的都市二孩妈妈还有医生、事业单位行政干部、大学老师、国企中层干部、科研机构的研究人员,或是外企高管、自行创业者和在读的博士等。从职业类别来看,体制内居多,体制外的则大多已上升到管理层,职位体面且稳定。
山东姑娘方晶琳生长在多子女家庭,妹妹小她5岁,弟弟小她7岁。代际上,80后的她和90后的妹妹弟弟像差着一代;实际上,她作为长女帮了父母不少忙,记忆中弟弟就是她抱在手里带出去玩。这种原生家庭背景让晶琳自然地认为,一个家庭应该不只有一个孩子,并且陪伴、照料弟妹的经历也让她对教育学产生了兴趣。本科毕业后,她到上海读教育学研究生,之后在一所高校担任辅导员,享受事业单位行政人员编制。她的工作环境,同事学历层次高,并且还有寒暑假。虽然收入一般,但已足够令普通上班族女性羡慕了。然而,晶琳婚后生了第一个孩子后,这份工作的弊端开始暴露出来。休足产前产后假在大学里不是问题,只是开始上班后,学生活动经常安排在晚上;并且关心大学生思想、心理、安全等方面的任务也越来越重,令晶琳感到工作强度太大,难以兼顾好家庭和孩子。因此,她跳槽到离家很近的一家教育科研机构,身份转变为事业单位科研人员,上下班时间非常规律,工作任务通常都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且有着固定周期,直接压力比辅导员小得多。两年后,她决定生二胎。对此,双方父母不发表意见,而作为独生子的丈夫不太理解但也没反对。二孩出生后家中人手严重短缺,已经33岁的她明显感到精力不济、情绪不稳,生活一度陷入混乱。
进入职场十年,方晶琳的两份工作都符合稳定、体面的标签,但逐渐清晰的职业生涯方向,似乎都在为她的二孩妈妈理想做铺垫。她特别满意现在工作的一个原因,是单位属于教育研究行业,身边同事不仅是专业研究者,而且出于职业性质也都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她认为,这样的氛围对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们是非常有利的。尽管近年来博士已经成为单位人员的主体,工作上有继续提高学历的压力,但在目前两个孩子都还小的情况下,她根本无暇考虑此事。看到两个孩子在一块互相陪伴,习惯了他们手足之间的共生关系,她还挺欣慰的。例如,6岁的老大放学路上要买牛奶喝,会自然而然地提出买两个,他也不说另一瓶是给弟弟的,大家心照不宣。
娘家,出钱出力
原生家庭在都市职业母亲的二孩养育经历里扮演着特别重要的角色。
在上海这样的都市,女方父母帮忙、支持小家庭带孩子早已是主流模式。在上海,姥姥的称谓是外婆,民间流行的段子是:“妈妈生,外婆养,丈夫回家就上网,爷爷奶奶来欣赏。”
陈菁蓉的父亲是军队退休干部,养老待遇高,在上海配有宽敞的福利房。结婚和生老大橙子时,菁蓉的小家庭就和父母住在一起。她的丈夫是她在上海工作后别人介绍的老乡,经营着一家化工制品货代公司。菁蓉一直认为,结婚的时候没要求丈夫买婚房,相当于她给对方创业提供的第一桶金。菁蓉的父母没养过男孩,女儿生了个外孙,老人比小夫妻还高兴。而且橙子是个能吃能长、好养好带的孩子,外公外婆越看越完美,越带越喜欢。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菁蓉和父母在教育理念上的差异逐渐显现。第一次做母亲,菁蓉有想法,也有要求,她本就是个自我要求高的人,工作后还在职进修了研究生学历,对教育自己的孩子越来越有主见。所谓“老大照书养,老二照猪养”,菁蓉现在觉得很有道理,但当时就是忍不住处处高标准、严要求。可是做过领导的外公外婆也有权威风范,女儿一讲孩子哪儿有问题,老两口立即跳出来跟女儿吵;女儿问外孙日常学了、做了什么,外公都会抢着帮孩子回答。在这个祖孙三代的家庭里,菁蓉作为母亲的权威很难树立。
“大女主”脾气渐长的菁蓉,下决心改变现状。一个是为了和父母分开,装修了本打算用于投资的、地处浦东郊区的200平方米联排别墅,小家庭搬过去,日常生活、育儿都自己来,哪怕为此每天进城上班需驱车30公里。另一个是看上了另一项行业福利:孩子可以送市级机关下设的全托幼儿园,这样一来,就完全不需要依靠父母了。橙子在全托幼儿园里适应得很好,那段时间丈夫的公司也经营得不错,菁蓉感到生活平稳、顺利,对未来抱有希望,并且别墅的空间宽裕,菁蓉计划再次怀孕,扩大家庭规模。另外,她认为行业福利也应该用足,包括产假、稳定岗位和全托幼儿园。
没想到的是,二宝出生后体弱、难带,三天两头跑医院。在婆婆过来帮忙带到3岁后,菁蓉虽万般不舍,还是送二子(二宝的小名)去了机关下设的全托幼儿园。丈夫经营的化工制品货代公司受2015年天津滨海港口危化品爆炸事故影响,陷入困境,家庭经济状况大受影响。2020年夏天,橙子即将小升初,二子也面临幼升小的问题,菁蓉掂量着,如今即使一般中层干部也搞不定孩子入学,学区房对二孩家庭是刚需。时值上海学区房形势风云变幻之前,她掏空股票市场的投资收益,并背上一百余万元的贷款,大部分资金还是来自亲爹妈的资助,最终“豪掷”五百多万购入中心城区38平方米的学区房,两个孩子读书的这块石头才算放下。
方晶琳老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在经济上并不能提供什么支持。听她说她的祖辈往上数也算知识分子,她的爷爷做过老师,但出身于大地主家庭,在混乱年代饱受折磨。她听爷爷说过,整个家族比较大,在那个年代,家里很多人被活埋或是死在监狱里。她的父辈被剥夺了受教育的资格,最大的遗憾就是读书没读够。与网友调侃的逢年过节最怕的就是被亲戚们围绕催婚、收入、前途等问题发出的“灵魂拷问”不同,在晶琳家里,大家聊的都是跟学业有关的话题。
从小,晶琳的父母就鼓励和支持孩子们多读书。如今晶琳的妹妹和弟弟也都通过读书升学,在上海就业生活。生了老大后,母亲来帮忙带孩子,晶琳感到老人很辛苦,加之自己每天要跑到郊区的大学上班,太远了,她才想办法换工作到家附近。晶琳想生二孩,理想的状态是老大长大到可以轻松放手些,再来计划二胎。但晶琳已接近高龄产妇的年龄,母亲也快60岁了,时间不容她多纠结,老大4岁时她生了老二,又是个男孩。公婆和父亲都不适应上海的生活,不能久待,而丈夫在这个节骨眼又被外派到海外工作。只有母亲,从不叫苦喊累地陪着她和孩子们。现在家里请了全职阿姨,晶琳回家用不着做什么家务,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二孩带来的育儿时间、精力上的投入成倍增加。日常生活中,她的压力很大,就害怕有环节掉链子,影响家庭顺利运转。所谓掉链子,包括但不限于阿姨要回老家或是阿姨和母亲起了矛盾。
在我们第一批访谈的职场二孩妈妈中,40%和女方家人住在一起,25%和男方家人同住,15%两边老人轮流上岗带娃,其余则依靠住家保姆。同时,她们本身是独生女的占比55%。可以说,原生家庭的意义对于这批75—85后女性来讲一直都很重要,因为她们生活在一个家庭性别观念转变、认真对待和重视培养女孩的时代,许多女性成年前就得到家庭的有力投资,父母的重视也帮助她们形成自信、敢于追求梦想的积极型人格。而来自父母的支持和帮助,往往会延续到她们结婚生子的人生新阶段。几乎所有的二孩妈妈在生育决策中都有明确的主体性,大都较早(早于发现怀上第二个孩子时)就产生了“一个家庭有两个孩子比较理想”的想法,但很有意思的是,不少妈妈的二孩决策会与母亲商量讨论,在得到母亲的支持后,才会着手实施。
娃爸,存在感有点弱
这批都市职场二孩妈妈的另一个特点是总体学历水平高。超过半数家庭中,妻子的最高学历高于丈夫,其中不乏工作后、结婚后,甚至生育后再去攻读研究生学历的。在被访者家庭中,只有10%的丈夫学历高于妻子。不过谈到对家庭的经济贡献,劳动收入的结构性性别差距在她们身上也有所体现。除少数高薪者外,大多数属于工薪阶层的高学历女性里,近一半的人其配偶收入高于其本人,有的甚至高达数十倍。
这样一种经济、社会地位关系影响到家庭地位关系,表现在都市二孩家庭中,孩子的父亲似乎除了多赚点钱,其他方面的存在感都不太强,学历高、能力强、有追求的孩子母亲才是“里里外外一把手”。
大到买房决策,小到衣食住行,以及孩子们入托入学、与老师打交道、管孩子的作业、学业、兴趣班,基本上都是妈妈们在操心。上海有“老婆管钱”的地方文化传统,而一个家庭的日常运转,哪件事又和钱无关!看起来大权在握的女主人实际上也承担了主要的家庭事务责任,这同时是一种消耗巨大心力的情感劳动。
随着教育理念和育儿文化的发展,今天的多孩养育方式早就不再是“多生一个多添双筷子”的粗放模式,每个受访妈妈都承认,生育二孩后自己在时间、金钱和精力上增加的投入,远远不止翻倍,而是翻了很多倍。与此同时,丈夫的变化并不太大,在工作和家庭中的时间、精力分配也和一孩时代差不多,能够不出轨、多赚钱,扮演好家庭经济支柱角色,就是二孩妈妈眼里的合格丈夫。这和近来在西方国家出现的现象——由于配偶参与度的增加,女性的生育意愿有所提升——有着非常大的差别。
夫妻生活?没有那个兴致
得益于学区房的优势,二子升上了哥哥读过的公立好小学。菁蓉回过神来才注意到, 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橙子猛然拔高了一大截, 性格也变叛逆了,即便休息日再想带孩子们出去玩,橙子都是一副 “敬谢不敏”的臭脸。作为 11 岁的孩子,橙子已经两次和妈妈吵架后离家出走,第一次在地铁站里坐了一晚上,第二次学聪明了,自己乘地铁去外公外婆家。菁蓉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不过高壮的大男孩在都市里遭遇风险的概率极低,夫妻俩也不着急,认为“碰到问题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早点接受生活的毒打,不是坏事”。
丈夫的化工制品货代公司不景气,又因为他有体育专长,所以就去注册了一个运动培训公司。赶上“双减”政策打击学科培训,倒给体育培训带来了“风口”。只是这样一来,他越发成天忙工作:周一到周四做原公司的业务,周五到周日忙新公司的培训业务,在家也是微信和QQ信息不断,两人几乎没有二人世界的相处时光。
第一次与菁蓉见面,我问她丈夫做什么家务,她的回答是他周末会做两顿饭。不过看她的朋友圈,周末至少会在外玩一天,都是她带着两个孩子,孩子父亲不参加。疫情前的寒暑假,她也会千方百计、或远或近地带孩子们出门旅游一趟。这里面有她自己就爱玩的缘故,也有丈夫不感兴趣的缘故,但丈夫以前有空的时候会自己出去钓一整天鱼,开了两家公司后,这点小爱好也变得难得了。2021年9月第二次见到菁蓉,对同样的问题,她这次的回答是,晚上洗衣机洗好衣服,他管晾衣服。“因为我要早上6点起来做早饭的,临睡前不能动作太大,很容易失眠睡不好。他睡得比我晚,他就把衣服给晾了。”夫妇两人长期分房分床,早已完全没有性行为,没有卿卿我我,没有身体接触。我们对此很诧异:这不会影响亲密关系吗?而对我们的诧异,菁蓉显得不以为然。
夫妻之间没有二人世界几乎是每个二胎家庭的常规状态。除了菁蓉,即使像方晶琳这样喜欢孩子,也自以为富有育儿经验的二孩妈妈,还是低估了二孩带来的挑战:
一直要到生二胎前后,才开始觉得这件事可能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不像看到别人家生出来那么和谐。因为有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摆在这里,又要照顾老大,又要照顾老二……我后来反省,那段时间我丈夫的公司快解散了,他的压力其实是很大的。我呢,生二孩的时候已经年纪偏大了,三十三岁就觉得自己精力跟不上,感觉产后也是有点抑郁的。
现在基本上不可能有二人世界,这个事情我觉得必须承认,也要接受。有两个孩子之后不是老大就是老二,二人世界是不太可能了,但是慢慢地接受了我们就是以家庭中的角色来出现。
所以,生二孩还是要理性。不能随大流,人家生二胎你也生二胎,我觉得真是大忌。生出来以后鸡飞狗跳,没有人帮你带,或者说你的工作不允许,或者说经济方面的支持不够,都是需要考虑清楚的。
二孩出生后,晶琳的丈夫换了公司,不久后被外派到新加坡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和调整,晶琳的状态也渐渐改善,对丈夫的态度宽容了很多,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也淡定了很多。她把这种改变称为“纠偏”,认为如果没有生二孩,可能不会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而与丈夫的两国分居,反而加深了彼此间的纽带,两人都觉得家庭很重要。如今晶琳就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完——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