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首席人物观 江岳
01 模糊且平静
与泡泡玛特门店展现出的强烈风格不同,这家潮玩公司年轻的创始人王宁,在公众舆论场是个缺乏标签的人。
甚至可以说是模糊。
人们会因为雷军的魅力而去购入一部小米的新款手机甚至是汽车,但你很难想象,有人会因为喜欢王宁而去泡泡玛特消费几十块钱。那些家里有一柜子泡泡玛特玩偶的忠实粉丝,也未必知道“王宁”是谁。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宁在资本市场的存在感也不强。2016年,当京城创投圈在为ofo创始人戴威与金沙江朱啸虎20分钟见面敲定投资的故事而兴奋,摩拜单车在5个月内完成6轮融资,估值迅速超过10亿美元,王宁拿到的剧本还是各种闭门羹。
热闹是他们的,王宁的泡泡玛特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王宁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见投资人,从一天见两个投资人变成一天见20个。“他总是拖着长长的PPT告诉投资者自己要做中国的万代或美泰,但每次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篇报道这样形容。
一位投资人甚至在听完王宁对泡泡玛特的未来规划后当面质问他:“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会轮到你们呢?”
没办法,相比那些由清北毕业生和海归人士组成的闪着金光的创业团队,王宁团队太不起眼。没听说过的大学,没在大厂镀过金,做的是看起来与互联网关系不大的传统卖货生意,怎么看,都不像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
然而,2020年12月11日,33岁的王宁站在了港交所的那面铜锣前。
当天,泡泡玛特新股认购超356倍,市值很快突破1000亿港币,成为当年最耀眼的明星股。这是2016年多数资本宠儿未能抵达的远方。比如戴威就在ofo欠债高达20亿之后远走美国,留下无数用户排队500年等待退回押金。
更多遗憾属于那些错过的人。
泡泡玛特上市前,公司只拿到八九千万元的融资。这是个什么概念呢?摩拜单车在2017年拿到的融资超过9亿美元;与泡泡玛特同年上市的蛋壳公寓,上市前通过7轮融资获得近60亿元。
上市后,媒体梳理泡泡玛特的投资人名单发现,其中除了红杉资本中国基金从早期的股东手中接手了一些公司股份,没有一家有名的大基金。《一场中国大基金的集体失手》很快在业内传开。
当然,偏见与质疑并没有因为泡泡玛特的上市而消散。2022年10月,泡泡玛特股价到达最低点,相比最高点跌幅高达91%。围绕盲盒经济、IP能力、海外表现等话题,泡泡玛特被持续抨击。
“没什么波澜”,2个月后,他在与晚点LatePost的访谈中谈到股价变化,“我自己钱够用,股价是一个大势的问题,担心也没什么意义。大家都觉得我越来越平静了。”同样,当泡泡玛特股价持续上涨,并在今年10月重回千亿港元市值时,王宁也依然平静。
平静一直是王宁的特质。当然在不喜欢他的人眼里也可能是乏味。
“王宁身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安静思考特质,”蜂巧资本的创始人屠铮曾这样评价过王宁,与王宁见过两次后,他便决定投资泡泡玛特。
天使投资人麦刚也有过类似的评价。他最初并没有被泡泡玛特的商业模式所打动,但王宁拥有一种在他看来难得的“从容、淡定、干净和不忽悠”(的感觉),遂决定入伙,在2012年成为了泡泡玛特的第一位投资人。
当然,这个快速决策过程在王宁讲来是另外一个版本:缺少戏剧张力,但务实。
当时泡泡玛特团队还租住在北京一套两室一厅的民宅里办公,麦刚来了两趟,第三天就签合同了。在王宁看来,麦刚迅速决策的原因主要有两个:1、泡泡玛特当时的估值相对互联网行业来说太便宜了,“对他来说不算钱”;2、麦刚花1个小时听团队讲完他们从大学开始干过的事情,对团队靠谱程度就有了判断。
即使跳上同一艘船,创业者与投资者的视角也总是存在差异。某种程度上,这是由身份决定的必然。
02 务实者与意外的红利
王宁出生在生意人家庭。这或许能解释他身上务实特质的一部分来源。
他不太擅长讲故事,更别提“画饼”。
泡泡玛特曾经为IPO晚会制作过一支关于创业十年的纪录片,请专业团队来拍,但王宁对剪辑版不满意,便安排团队直接用过往拍摄的素材做了支短片,包括王宁团队在大学摆摊卖DVD、开格子铺,到坐火车来北京开第一家门店,再慢慢壮大的过程。
其中很多画面粗糙随意,王宁还留过杀马特的造型,显然不管是拍摄者还是被拍者,都没有想到这些镜头会派上今日的用场。
但王宁把这支视频当作公司的精神图腾,它比任何华丽高级的专业词藻更能解释泡泡玛特这家公司,解释《福布斯》对王宁的那句评价:本榜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白手起家创始人。——那是2024年7月,王宁第一次入选《福布斯》“2024中国最佳CEO”榜单,《福布斯》中文版把他的照片放在杂志封面。
王宁相信,自己在2009年来北京拿2000元的月薪,从一个没有人脉的普通北漂开始,一点点奋斗,这个过程会激励到很多人。
当然,跳出成功者的回看视角,客观来说,若以2016年找到MOLLY为节点,泡泡玛特前半段的故事,缺少激荡人心的张力。
与那些一开始就立志做出伟大公司的创业者不同,王宁最初的愿景很简单:上班没意思,还是做生意吧。
他卖掉大学期间做起来的格子铺,变成在北京开店的启动资金,又以最低成本的方式找人:用大学一起搞事情的原班人马。
“我们还是要做一件自己的事情”,现任泡泡玛特独立董事的刘冉是王宁大学社团的师妹,毕业一年后,她开始每天接到王宁电话,喊她来北京一起创业。最后,抱着“大家一起做点想做的事情,做成就做成,做不成就再回去”的想法,她加入了。
尽管泡泡玛特在2010年就开出第一家卖杂货的门店,但这支团队一直到2013年才接触到SKU的概念——之前更像是草台班子在光脚跑步。2014年,王宁进入北大MBA,在这里为泡泡玛特找到了首席运营官司德、首席财务官杨镜冰、乐园负责人胡健、国际业务总裁文德一。
顺利组建起这支陪伴他至今的高管队伍,王宁或许还得感谢时代。
2014年创业潮兴起,这些年轻人也愿意放弃安稳工作,去一家没有名气、钱也不多的公司。司德回忆,当时泡泡玛特的模式还是进货-卖货,批发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再卖出去,毛利不高,毫无特点。如果说有什么吸引人之处,或许就是王宁本人的创始人气质和吸引力。
就这样,一位务实的创始人,在一个冒险家精神流行的短暂时代里,吃到了红利。
2015年年底,泡泡玛特决定做潮玩,2016年1月开始接触MOLLY设计师,4月签署合同,7月在线上售卖,8月铺到线下,并持续加量。在此后约2年时间里,泡泡玛特都相当谨慎,两条腿走路,一边卖潮玩,一边做传统外采品类。
“(专注)潮玩是慢慢试出来的结果,不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过程”,司德谈到,砍掉外采业务的过程花了好几年。王宁的性格不是破釜沉舟式的,他比较稳,习惯在试的过程中不断调整想法,试明白后,再投入更多的人、时间和钱。
当然,尽管泡泡玛特在这套做法上取得了成功,但它不一定适用于所有创业团队。先慢慢试,看似是控制了失败风险,但它押上了时间成本,如果反复试再反复放弃,更是对团队心智与资金的双重挑战。
王宁是幸运的。
他曾经这样形容泡泡玛特之于潮玩行业的意义:我们误打误撞把这个行业给点燃了。但在他看来,成功也是一种必然,即使不在潮玩,也可能是其他类目。
“坦白讲,我常说我们是典型的想做A,但做成了B,后来在C上成功,有可能在D上变得伟大。”
在他看来,成功与做什么事情关系没那么大,更重要是人。“只要我们这个团队还在,一直在成长,一直在学习,就没有问题,我们会根据世界的变化去改变。”
03 快与慢
泡泡玛特在上海恒隆商场开业的那一天,王宁专门发了一条朋友圈。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里,恒隆被他称作是“另一个世界”。
大学毕业那一年,王宁曾到上海找工作,面试时被面试公司要求穿西服。没有西服的王宁误打误撞的进入了恒隆商场,彼时的他不知道恒隆是一个什么级别的商场,也不认识商场里的任何一个品牌,只觉得每一件商品牌上的数字离自己很遥远。
“我连一条领带都买不起”。
多年之后,泡泡玛特把店开到了伦敦,开到了卢浮宫的旁边,而王宁也成为“那个世界”里的新贵。
白手起家的故事之所以风靡全世界,在于它的稀缺性,以及过程中各种艰难带来的戏剧力。但成为故事主角的王宁,似乎无法提供过于丰富的故事脚本。他不喜欢渲染艰难、狂欢等一切强烈的情绪和细节。上市路演时,投资人问起他过去几年遗憾的事情,他说没有,因为想做的事情都去尝试了。
从根本上,泡泡玛特不是一家由爱好驱动的公司,王宁不是一个爱好广泛、对潮玩文化着迷的人。他也不怎么玩游戏,一次请来米哈游公司的老板开会讨论,十几分钟听到二十多个自己没听过的词语时,他放弃了。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或许正是王宁这种专注于经营本身的人,才能把泡泡玛特带到今天的位置。
今年上半年,泡泡玛特在中国内地累计注册会员总数达到了3893万人,相比上市时实现超5倍增长,国外会员注册量也超过100万,集团实现营收45.58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62.0%。
与此同时,泡泡玛特的增长神话还在持续,预计2024年第三季度整体营收同比增长120%-125%,其中中国内地收益同比增长55%-60%,中国港澳台及海外地区收益同比增长440%-445%,并且今年公司预计营收会突破100亿元。
如果要总结方法论,泡泡玛特的员工们大概都可以快速说出那句:尊重时间,尊重经营。
这是王宁大概在2013年时候就提出的理念。那是泡泡玛特拿到天使投资的第二年。后来泡泡玛特的业务不断挑战,但这句理念没有变过。
泡泡玛特也成为一家做决策快、做事慢的公司。
出海业务便是典型。
韩国人文德一也是王宁在北大MBA的同学,在2018年,也就是他39岁那年,辞掉韩国大公司CJ的工作,加入泡泡玛特,出任国际业务总裁。入职当天,让他意外的除了临时工位,还有王宁欢迎他时的一句话:
“希望在3-5年内海外业务能够占到公司营收的50%。”
这是此前完全没有商量过的目标,文德一一度以为老板只是在开玩笑。毕竟当时泡泡玛特的海外业务极少,他到岗之后才设立部门,一切从零开始。
几年之后,这个看似遥远的目标却真的实现了。如今,在海外门店数占集团总门店数的22%,员工人数占全球员工总数17%的情况下,泡泡玛特的海外收入占到总收入的50%。
其中,曼谷最火爆的门店月销售额相当于国内10个门店平均销售额总和,海外消费力甚至可以反哺国内门店,很多外国游客来中国旅行,会选择在泡泡玛特购买伴手礼。
在全球化业务上,泡泡玛特同样保守。其门店扩张速度始终保持在一年20家左右,截至目前尚未出现过一例亏损门店,并且海外细分市场的GM(各个国家市场的一号位)截至目前没有出现过一例离职的。
04 被仰望者的孤独
2012年拿到天使投资人麦刚的200万之后,王宁签完合同出门给爸爸打电话:“爸,从今天开始你孩子就是千万富翁了,因为我持有的股份价值1000万了。”
如今,单纯的财务数据已经不是王宁最看重的东西。他开始更多关注与思考“道”。
他试图用peace、love、enjoy和celebrate这四个词语,形容泡泡玛特希望保持的状态。
——这样的表述显然并不好懂。于是,他在与李翔的对谈中努力解释:peace就像看海、看森林时的内心平静,love是在海边咖啡馆的快乐,enjoy是在海边酒吧吃晚餐,而celebrate就像你把所有的朋友请到自己的生日派对上。
在王宁看来,公司在enjoy的阶段停滞住了,应该往celebrate的感觉上再靠靠。它更很容易让人产生消费欲望,比如迪士尼乐园就有celebrate的氛围。
这段思考的灵感,源于他在欧洲出差时听到的一个词:celebrate life。他当时就被打动了,那是更高维度的生活态度。
王宁曾在内部分享过一张照片,那是他走在法国一条普通的大街上,看到天桥底下有很多流浪汉,他们没有家,只能在桥底下搭帐篷,但他们仍会花时间用一些花花草草来装饰那个帐篷。
“人生应该是这样的。”他想。他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所有的人都可以去追求精神上的消费,大家会花大量的时间去博物馆、美术馆,去听音乐会,看歌剧。
2008年时,21岁的王宁与一块“创业路”的路牌拍了张姿势略显僵硬的合影。他当时的心愿或许只是想跟同学一起,好好经营格子铺。
后来,他走上更加宽广又遍布荆棘的创业路,在互联网浪潮之中,他没有被流量裹挟,而是去仔细研究店员应该站着还是坐着,音乐分贝应该是60还是70,最终,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把一门不被好看的生意做到了全球,实现了“用一个平凡人的故事去激励他人”的心愿。
十几年里,创业环境在变,泡泡玛特的模式在变,但王宁身边始终围绕着熟悉的人。或许在他看来,这是整个创业故事中他最珍惜的部分。
但即便如此,他或许还是很难彻底摆脱创业者的孤单。
刘冉熟悉王宁在大学时留着杀马特发型、穿oversize衣服的一面,她感慨:我觉得他挺孤独的,越来越孤独了。公司越成功,在内部敢直接与王宁聊天、反馈意见的人越少。这是职务带给他的天然威严感。刘冉不得不提醒他注意,说话时不要习惯性皱眉,这会让下面的人不敢随便说话。
很难说这种改变从何时开始,可能是他站在港交所敲钟时,可能是他登上《福布斯》中文版封面时,可能是业绩起飞的泡泡玛特频频成为话题时。整个过程中,王宁或许没变,他的经营理念与处事风格也没变,只因为他成为那个被仰望的人,外界对他的看法也变了。
当然,变化与参差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泡泡玛特10周年纪录片开头处的字幕是这样写的:
生活可能不会想你想象的那么好,
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我们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在疫情、上市等背景下,这段话或许在2020年击中过很多人的心,甚至传递过信心。但同样的人,在2024再看到这几行字,感受或许就复杂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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