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在经历2023年令人惊喜的复苏后,2024年的电影市场交出的是一份令人失望的答卷。
根据灯塔专业版,截至2024年12月27日,中国内地的年票房为419亿(含服务费,下同),同比去年减少了100多亿,观影人次减少了3亿。
能否达到500亿,是衡量电影行业回到正常轨迹的指标。根据灯塔专业版数据,国内的电影年票房在2017年首次突破500亿达到559亿,之后到2019年一直保持上涨趋势。这一进程被三年疫情打断后,2023年电影票房再次达到550亿。
2023年库存释放带来的观影爆发,掩盖了因为疫情而造成的诸多行业难题。2024年相比去年减少的一百亿,证明了电影行业面临的是结构性问题。2019年成为了拐点,如今国内的电影市场不再行驶在过去的轨道之上。
从2019年到2024年,电影市场遭遇了巨大的断裂。疫情带来了消费习惯的中断和现金流的消失,也让电影在制作端和消费端发生了巨大改变。
昨日的电影世界已经消逝,而电影人还或多或少停留在曾经的惯性里。
难以修复的断裂
2024年的电影市场,首先反映的是用户消费习惯的断裂。
在疫情三年之后,大量用户的观影习惯接近于消失。2019年的市场高点,是电影行业长期狂飙突进、教育市场后带来的结果。而在疫情期间,这种观影习惯经历了长时间的断裂,线下的消费惯性一旦消失,将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养成。
习惯的断裂最直观的表现,是观影频次的下降。即使去年票房重回500亿,也没有回到疫情前大众的观影人次与观影频次。
根据灯塔研究院发布《2023中国电影市场年度盘点》,虽然2023年观影总人次恢复到12.99亿,但仍然比2019年的高点流失了4亿多的观影人次,人均观影频次虽然上升到2.58次,但仍然低于2017-2019年的人均观影频次,分别为3.38、3.38和3.25。
中国电影家协会联合灯塔研究院发布《2024中国电影观众变化趋势报告》显示,截至10月,2024年人均观影频次为2.20次,低于2023年的2.58次,近六成的观众一年只进一次电影院。
这意味着大量的观众或许只在春节或者其他的大档期走进影院,而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与影院绝缘。假日消费和小档期的消失,对于影院的经营是毁灭性的。
最近一次的例子是,灯塔专业版显示,今年第51周票房为3.73亿,是同期票房有统计以来(2011年)最低,同比去年下滑了47%。周末消费的断崖式下跌,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这一习惯改变带来的结果,就是近几年电影越来越集中在大档期,而不愿意进入周末的电影市场。而今年的问题在于,即使在国庆档、暑期档等较大的档期,票房产出也同比大幅下滑。
具体来看,今年暑期档仅收获116亿票房,相比去年的206亿接近腰斩。国庆档21亿,同比去年下滑了23%。端午档票房也仅有3.83亿,观影人次不及2019年的一半。
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国内市场将只剩下春节一个有稳定消费习惯的档期。
在即将到来的春节档,挤满了6部头部大片。包括陈思诚操刀的唐探IP系列作品《唐探1900》、林超贤导演的重工业电影《蛟龙行动》、徐克执导的《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备受期待的乌尔善电影《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爆款动漫的续集《哪吒之魔童闹海》,以及春节“钉子户”《熊出没·重启未来》。
名导、知名IP、高成本制作等元素纷纷汇集在春节档,意味着档期效应减弱后,头部作品对其他档期的信心进一步下降,因此选择进入唯一还有稳定消费习惯的春节档。但这样并不利于观众在其他时间的消费培养。
显著的票房下滑背后更深层次的变化,是电影正在从观众的日常生活中消失。在春节档结束后的漫长时间里,除了《抓娃娃》和《好东西》之外,几乎没有出现过其他能够穿透圈层的话题性的电影。大量新片上映后缺乏讨论,然后无声无息地下线。
成为春节特供,对于电影是危险的。
流失的资金和产能
档期内票房的下降,意味着电影的供给侧,在今年也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博纳董事长于冬在此前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曾经提到,现在的不少影片都是库存的集中释放,2023年的投产影片不足,会导致大片量不足,所以影响到了暑期档,而从目前各大电影公司的影片数量和规模来看,明年的市场仍然不容乐观。
影片供给不足主要体现在头部电影的缺乏,今年票房破10亿的电影只有8部,而2023年有11部,今年票房破5亿的电影有17部,而去年有30部。
能反映电影供给不足的,是大量经典电影的重映。在今年市场缺乏话题新片的情况下,经典影片的重映就更是成为了影院吸引观众的一种手段。
仅中秋档,就有《流浪地球2》《我是哪吒2只英雄归来》《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三部电影重映,其中《流浪地球2》以3D重制的方式上映,还搭配了同档期上映的纪录片。
《哈利·波特》的全系列重映更是成为国庆后为数不多的电影热点,《你的名字。》则在表现不佳的暑期档,仍然收获了破亿的票房,票房甚至高于乌尔善执导的知名漫画IP改编电影《异人之下》。
优质库存减少,背后是疫情造成的行业资金链的断裂。外部资本从电影行业的撤离,早在2018年就已经开始,之后电影公司再难获得大规模的资本加持。行业逐渐更加依赖内部造血,票房收入成为最重要的资金来源。
而疫情三年蒸发的票房,以及行业严重的债务问题,让影片的产能受到了显著的影响。
在此前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于冬提到了行业严重缺钱,“疫情三年,行业失血过多,我常说蒸发的1000亿的票房,就是行业的现金流,流失的近30亿的观影人次,也需要更多大片拉动。”
疫情期间的经营困难,则为经营者带来了更多的债务问题。早在2021年的上影节期间,光线传媒董事长王长田就曾经提到影视行业的“三角债"现象:院线欠发行公司钱,发行公司欠制作公司钱,制作公司相互欠钱,而且制作公司还欠主创人员的钱。
王长田在当时提到,三角债在行业是一个普遍现象,“只有少数公司不欠别人钱,但是被别人所欠,多数公司都是相互欠钱。”之后票房的起伏,以及现金流的消失,显然没有解决三角债问题。
资金和资源会更加集中在头部作品,而留给新人和中腰部导演的机会正在消失。据界面文娱了解,有的电影导演在进入短剧领域,一部分长片导演在选择更低成本的项目,新导演的项目机会在变少,而完成从0到1长片导演,也难寻从1到2乃至3的机会。
电影已死?
用户消费习惯的变化,也发生在电影消费的外部。
用户的消费更加趋向性价比,各大电商平台都在卷向低价。但是电影票仍然停留在高位,在年底各类讨论电影衰落话题中,“贵”是出现在评论区的高频词汇。观众认为看电影贵,自然也影响了大众对电影的消费。
电影行业的票价曾因为票补而有过一段低价时期,从2017年开始,电影票价开始呈上升趋势,年平均票价从32.3元上涨了如今的38.2元。这种增长在大档期更加明显,根据灯塔专业版数据,近五年暑期档平均票价一路从34.2元上涨到40.9元,涨幅明显高于全年票价增长。
在今年,黄建新导演也曾经提到“口红效应”在当今社会的失灵现象,“所谓的“口红效应””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它属于相对最低消费的艺术形式。在之前经济不景气时,电影作为一种虚拟艺术本应是大众最低消费的选择。”
今年在全球范围内经济衰退,但电影的“口红效应”却未能发挥作用,黄建新认为是因为,“随着网络和移动终端的诞生,电影虚拟的观看方式逐渐被多种新的观看方式分流或替代。”
简单来说,就是电影的娱乐效应被短视频等内容形式给替代了。董润年则在之前界面文娱的专访中提到,短视频像是一款人人都能玩的游戏,而电影反而成了是这个时代的深度阅读。深度阅读的需求虽然存在,但毕竟有限。
另一方面的变化则在于消费惯性的变化。用户对信息的接受方式已经被短视频改造,由此带来了对于电影内容的新需求,以及更难习惯进行线下的数小时的电影消费。
电影的创作在过去几年未尝没有进行变化,去年收获了大量票房的《孤注一掷》、《消失的她》都因为符合短视频的切片传播逻辑也成为爆款,但也有从业者认为,强化电影中的社会新闻属性,未必是一桩可持续的买卖。
导演杨超在之前的采访中告诉界面文娱:“电影就不该干社会新闻的活,你非要电影干这件事儿,就把电影拖垮了。如果你在电影中讨论议题,别人会觉得我还用花钱来看吗?短视频上就有,观众就不来看这部电影,慢慢地也不会再去专注在电影上。”
生产者用越来越市场化的方式来对电影产出进行计算,希望通过社会议题来获取关注,这背后的问题在于,观众的习惯变化太快,前期市场化的计算等到电影制作完成上线以后,已经跟不上观众的新一波情绪浪潮,《逆行人生》的票房失利就证明了这点。
强化电影的视听效果,用工业化的制作将观众拉回影院是另一种思路。阿里影业总裁李捷在今年的电影论坛曾经提到,品质上具有视听上的电影感,大制作、工业化的电影具备抗周期的特点。
陈思诚也在今年告诉界面文娱,其执导的暑期档电影《解密》宏观来看是让电影行业给观众提供新观看内容,“我们想让大家知道中国也能做出不输于好莱坞视听感受的电影,这样的电影值得观众走进电影院去看。”
但最终《解密》仅收获3.34亿票房,和前一年陈思诚监制的《消失的她》35亿的票房体量可谓天壤之别。这意味着工业化不一定就能解决电影行业困境,反而是强调烧脑,能产出短视频爆款的悬疑电影更迎合观众情绪。
AI技术的讨论今年如火如荼,但并没有展现出对电影行业的改造前景。在今年的上影节,光线传媒董事长王长田很直接地对AI应用于电影提出了质疑,“这个工具现在很不成熟,至少在电影行业,目前是完全没有办法应用到银幕放映的影片的。”
博纳影业采用了AI换脸技术的《传说》票房就遭遇了滑铁卢,而不少争议都集中在并不成熟的AI技术上。证明在最近几年来看,期待新技术拯救电影很难实现。
影院供给多元化可能是另外一个方向。在上世纪,影院曾经历过多次空间的改造,今年更多内容形式进入影院,电竞直播和奥运直播都在影院上映,并且不同于传统的观看形式,年末张杰演唱会电影也在上映首日收获了不错的票房。
但这些尝试仍然在小范围展开,目前还只能起到填补影院排期的作用,难以真正改变影院生态。
在今年界面文娱和多位创作者的交流中,大家普遍认为想将观众从短视频拉回影院很难实现。媒介变化带来的电影衰退不局限在国内市场,而是环球同此凉热。根据猫眼专业版,北美2024年的年度票房相比2019年减少了近三十亿,但起码和去年相比没有下滑。
魏德圣在此前的专访中和界面文娱谈到,奈飞等强势媒体的进入,主导了台湾电影的生产,导致了台湾电影在整个华语地区的边缘化。而香港地区今年的票房表现也相比去年有所下滑。
对于全球电影业的不景气,电影学者戴锦华在最近的采访中提到,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数码技术重新编织了人们的生活节奏、生活形态、视听的消费对象和内容,媒介和观看方式的变化是最深层次的原因。
另一方面则是资本在不断寻找利润最大化的过程中,试图涌向各种各样的新媒体、新媒介、新的朝阳工业,而电影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不论哪个维度,媒介变化都是最根本的原因。资本和观众都在寻找更新鲜的媒介形式,而电影变成了这股浪潮中的古典主义。
但作为曾经十九世纪的新媒体,电影已经经历了多次媒介更迭的冲击,在如今还是流行的线下娱乐方式。电影依旧是最复杂的文化工业产品,并且凝聚着细腻的电影工艺和深邃的作者性。
戴锦华也曾在采访中提到,迄今为止,电影仍然是最具公众性的艺术形态。今年女性题材的流行,也证明了这种公共性的存在。
从春节档票房冠军《热辣滚烫》,原定以电影体裁拍摄、最终以迷你剧形式播出的《我的阿勒泰》,到讲述中年女性困境的《出走的决心》,以及引起大量话题的《好东西》,女性电影叙事正在迈向主流,并且引发对于不同阶层、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处境的讨论。
作为一种观看装置的影院,仍具备不可替代性。在2024年说电影已死,本质上和1954年或者1974年说没有区别。当然,在2024年,内地电影市场受到的冲击同样不言而喻地强烈,电影不会死亡,只是会一直面临衰老的危险。
电影需要寻找到新的解题思路,重新建立影院和观众的联系,这种联系是公共性的重建?影院空间的重构?还是更新技术的应用?电影人在迷茫中前行,而答案还在风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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