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孔月昕
编辑|马吉英
“创业可太难了,我现在觉得打工简单多了。”任靖娜说。
她2024年从美元基金离职,开始创业,创建了自己的网球服饰品牌,已经上线小红书和淘宝平台。2024年8月,她上线了第一款网球裙。产品的平均单价虽然达到了430元/条,但最初几百件库存在两个月内迅速卖光,月流水也达到了20万元。
虽然产品反响不错,但任靖娜也在经历此前从未有过的挑战,“自从做了品牌之后,我感觉说了上辈子加起来乘以10的‘宝宝’,每天都是‘宝宝,身高体重报一下,我给你精准推荐’,或者‘宝宝有什么问题’。从一个大甲方变成了乙方,工作非常琐碎,占满了我所有的时间,没有能停下来松口气的时候。”任靖娜说。
相比于创业做老板的“停不下来”,2024年进入北大读博的咸金彤,完全是另一种忙碌状态——在元旦跨年当天,处于期末季的咸金彤在北大图书馆完成了“跨年”,一直呆到了0点图书馆关门。
在读博之前,她在峰瑞资本工作7年,主要关注TMT、消费和教育领域,做到了副总裁。“辞职读博半年,后悔了”,她在社交平台写到,“后悔没早点读,比想象中还充实忙碌和快乐!”
也有人在帖子下评论:“这或许是你目前为止最风险的投资。”她最近还发了个《工作7年,辞职读博》的帖子,不少评论聚焦在她毕业年龄超过了35岁,比如,“大厂超过35岁不要”,这反而让刚过33岁生日的她,“有点盼望35岁快点到来了”,“想看看是什么神奇的数字让人闻风丧胆,到底会发生什么关于35岁的歧视。我会如实记录遭遇和我的反抗。”
投资人离开一线,在2024年成为一种行业现象。创投进入新周期,大部分投资机构要么募不到资金,要么难以退出,不少机构面临转型。同时,创业者和好的创业项目相比过去也大量减少,部分不想“躺平”的投资人发现找不到好的项目时,也不得不自己下场创业或去做一些其他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采访的咸金彤和任靖娜,就是其中有代表意义的两个投资人的故事。
咸金彤:从创投“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了大学
虽然我现在说后悔没早点辞职读博,但开学第一个月,我的“偷感”特别重,有一种“这个生活不属于我”的感觉。我的同学都是00后,最大的也不过25岁,感觉我一个30多岁的人,混在一群20岁的人里面,根本融入不进去。所以开学初的各种新生活动,我都没参加,但是过了一个月之后,我就完全适应了,“这个校园就是我的”。
咸金彤 来源:受访者
因为我的同学就只把我当同学,彼此之间相处,只要我不主动提自己的经历,彼此之间感受不到年龄的差别,也没人叫我“咸总”,大家都是喊名字。开学不到两个月,我觉得已经完全融入了校园生活,而且很开心。
辞职读博,不仅是我一直以来的规划,也是我对抗当下环境和状态的一种方式。
2016年,我研究生二年级时,机缘巧合下去了峰瑞资本实习,2017年硕士毕业后,我正式入职峰瑞资本。
我在峰瑞资本的前五六年里,一直保持着高速成长的状态,不仅因为我能面对很多新的东西,还来自于世界和经济的发展变化。从2016年到2022年,整个风险投资行业里创始人“层出不穷”。
但如今的风险投资行业,大家能做的事情变少了。第一,创业的人少了;第二,市场交易不活跃,阶段性验证投得好不好的机会也变少了;第三,退出通道不明确,不论是美股上市还是A股上市,都不在打开的状态。现在行业处于比较可见的低谷期,低谷期的效率是很低的。
因为风险投资的核心是赚钱,赚钱就必须要考虑退出。作为早期投资人,投的项目首先要能够一直融资且估值不断上涨,投资人很快就能判断自己的项目投得好不好。过去一个项目可能5年就上市了,投资人也能借此证明自己。但现在这个周期可能要拉长10~15年,也就意味着投资人的工作效率变低了。
2022年,我在风险投资行业快7年了,我觉得到了职业生涯转变的关键期——该学的东西学的差不多了,自己的成长曲线变得平缓了。
过去我们在做风险投资的时候,是希望脚踏实地做一些事情,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通过筛选不同的公司,给到创始人一笔钱,让他把公司做得更大。
而经济是有周期的,在现在这个周期里面,我和很多同行都面临没有项目可投的情况,平时工作没有成就感、价值感,甚至有时会产生内耗。我觉得这种状态会消磨人的心气。我个人很珍惜“心气”这个东西,既然投资的方式效率不高,我可以考虑换一种方式。
考虑了一年的时间后,2023年1月我从峰瑞资本离职,加入了被投公司爱发电任副总裁,尝试从投资人到做业务。这家公司最初是做游戏众筹的,后来扩展到帮助创作者变现等业务,逐渐从独立游戏到漫画、动画、小说、播客、音乐人,以及纪录片导演等领域,做粉丝的打赏和众筹。我接触了之前没有接触过的工作,负责公司的投融资、对外关系,跟政府对接政策优惠落地以及一些大客户的BD等。
投资的时候公司只有两个人,陪伴公司长大到深度参与,也经历了从小到大的发展过程,从一个月10万做到一个月上千万。对我来说,一年半的成长时间已经足够了,创业给我的收获和成长已经大于我的期待。
于是我就开始思考去做我之前一直想做却没做的事——读博。不过在申请博士时,我是默默操作的,当时我心里也没有太大把握,所以我身边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的决定,直到我被录取之后。
我觉得创业那段经历对我比较宝贵,把我重新打回到一个所有东西可塑的阶段。
做投资人的时候,虽然有工作辛苦能力增长的部分,其实也养成了一些“坏习惯”,比如说出门打车。我加入创业公司之前,工作这么多年,几乎没坐过地铁,考虑效率,不太考虑出行成本。去创业公司上班,我给自己第一个要求就是上班坐地铁。在很多人看来,上班坐地铁是小事,很正常,但在那个阶段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磨练和痛苦。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任务:只要我能在一直打车上班的情况下,很快接受坐地铁,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这是坚持坐地铁对我的重要性。
我希望人内在的进步不是说你有钱了,就只能接受一种生活方式,而是可上可下、可伸可缩。当你可以往下降,某种程度上你是无敌的,因为一切选择对你都没有损耗。
我读博选择了社会学专业,继续研究风险投资和创业。我觉得社会学可以记录很多当下的社会现象,对当下的这种研究,放到历史的长河里,它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我自己做了7年风险投资,再做4年风险投资研究,加起来我将亲身经历风险投资的十多年。首先,我过去做了很多投资实践,做学术研究,还需要读书上课把理论基础打得更扎实。第二,从90年代至今,风险投资在中国已经发展了30年,我想把自己过去没有参与的部分,通过访谈和研究的形式补齐,对中国风险投资的30年做一个记录。
中国的风险投资史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0阶段,风险投资是国外主导的,早期的中国一线基金如红杉、IDG等,都是美国公司的中国分部。
2.0阶段,也是我自己经历的阶段,我认为是美式VC的本土化。以峰瑞资本为例,是由IDG的合伙人离职创办,同期还有源码、高榕、火山石等机构,大部分是双币基金。这个阶段的VC已经是完全的中国公司了,但大家的工作方式带有明显的美国化,因为老板们是美元基金训练出来的。
从2022年之后,中国VC在经历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3.0阶段。我觉得3.0阶段有可能是政府主导的,以前创投是个小而美的行业,2024年开始频繁被政府文件提及,2025年上了国办一号文件。在今天的世界,科技成为大国博弈的主战场,而科技创业离不开创业投资。虽然目前大家有很多不适应,但是更多的政府引导说明这个行业对国家变得越来越重要。我相信我们有好的生产力,加上政府做出一些好的引导,可能会诞生出一种新的、更好的模式。不过这个模式可能还没找到或者大家在适应中,但我相信大家会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推进。
来源:受访者朋友圈截图
第三个阶段还没有明显形成一个新的格局,所以我想记录、观察这个阶段,这也是我现在在做的事情。
至于未来,我考虑选择一家合适的机构,做兼职的投资人或顾问,因为我只有保持在一线,才能接触到当下的问题,也有助于我的研究。之前就有一些机构的合伙人问我,能不能做投资顾问,但是第一学期的课程比较多,所以我暂时拒绝了。2024年12月底我刚经历了期末考试周,每天泡在图书馆看材料写论文。不过新的一年,我也会积极看机会回到行业,同时兼顾投资和研究工作。
现在也有工作过的人咨询我,要不要读博士以及怎么读博士,我通常第一问题是问他们读博士的初心是什么?如果是为了逃避当下的生活,我觉得读书几乎是没有用的,不会改善任何处境,读博甚至可能比工作还要苦。对我来说,我是想把(中国风险投资史)这个研究做好。
我甚至有种使命感,这一段历史对于中国一定是重要的,对于中国社会的改变也是肉眼可见的。我在风险投资这个行业待了7年,又有本科加硕士7年的社会学的学术训练,我来做这个研究再适合不过。我写申请材料的时候说,我就是中国最适合做风险投资社会学研究的人,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任靖娜:我想摆脱宏大叙事,做一个幸福的“个体户”
2017年,我从北大毕业后,就进入一家FA工作,在这里扮演了两年“螺丝钉”的角色,主要做PPT和Excel等案头工作。后来我逐渐发现自己不太擅长做卖方工作,就思考进入VC行业,做更有挑战性的工作。
2019年我跳槽到一家美元基金。当时机构里的人非常少,我们每个人都混着看各种赛道,我参与过to B、to C的电商、线下药房、O2O等项目。做了两年后,我觉得不分赛道混着看项目,好像留不下什么东西,就希望自己能有一条长期扎根的优势赛道。
任靖娜 摄影:邓攀
2020年之后,消费赛道大火,我当时就想找一个消费类的基金,垂直地看一些项目。
2021年,我加入了另一家垂直消费的美元基金,并选择了消费医疗赛道,包括医美、眼科、齿科等不进医保的医疗。关于医美的项目,我主要投了两家,一家是2022年上市的胶原蛋白类的项目;另一个是做童颜针的品牌。
不过,随着近两年人民币基金开始占据主导地位,AI、科技、医药、基建等势必是未来投资的主要方向,消费行业陷入冷门。
受经济周期影响,很多创业者也不愿意出来了,直接导致大家有钱可能也找不到好项目;另外,由于2021~2022年消费市场的热潮,很多可投的项目估值已经高到无法消化的状态,大部分基金都进不去了,这进一步压缩了整个资产端的可投性。
2023年一整年,我没有投任何项目,只做了一些项目的投后管理工作。一直到2024年,我们才投了一个黄金品牌,它也顺利上市了。
我开始思考自己能否把投资作为未来长期发展的职业,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历史有“垃圾时间”,但是个人可以更多地尝试和体验。
恰好在2023年,我和我一位做个人FA的朋友,合作做了一档播客叫“加倍美力”,邀请美妆护肤品牌的创始人、医生、医美医院的院长等嘉宾做分享,告诉女孩子们怎么选项目、怎么选护肤品,帮听众打破信息差。很快,我们就沉淀了1000多个私域粉丝,大多是一二线城市25~35岁的女性粉丝。粉丝群甚至不需要我运营,每天打开就是999+的信息,大家会主动在群里聊天、分享各种信息好物。
我虽然没在这个事情上赚钱,但我发现自己很高兴为这些女孩子们服务。在此基础上,如果我自己创立一个品牌,就可以服务更多人,那么我不仅每天都可以学到新东西,迎接新挑战,做自己从心底里喜欢做的事,它也可以成为我长期坚持发展的事业。
下定决心后,我开始思考进什么赛道。一开始我想做一款头皮护理产品,因为没那么卷,但是我走访了一圈后发现很难做。首先,头皮护理需要长期坚持,否则很难出效果;其次,即使有了效果,它的可视化程度不高,很难在互联网上传播,这一领域内的国际大牌都很难推动自家的产品。
到底什么项目是低门槛、普通人可以尝试、天花板又足够高、我自己喜欢且了解的?当时通过运动,我改变了很多,运动帮我度过了很多焦虑时刻,我想做一个跟运动相关的品牌。
我非常看好小众运动的大众化趋势,这其中,我发现网球裙是一个很好的赛道。巴黎奥运会之后,网球市场有了至少50%的增幅,此前它已经有每年20%多的增速,目前,整个网球服饰市场大概有200多亿元的规模。对于女性用户而言,网球裙是A字版型,穿上会显得腰细腿长,而且很多想要运动的都市女性可能都受够了下班去运动之前,还要再带一件衣服。
基于此,我想设计一条跨场景的网球裙,既是运动的面料,又有时装的设计,用户穿上场可以打球,有更好的运动体验,而且足够漂亮,适用于上班、出街、约会、聚会等场景,目标用户定位为25~35岁的新一线或一线城市的女性。
我和之前做播客的朋友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做这件事。2024年8月30日,我彻底离开了工作7年的创投行业。
最初,我们也不打算把摊子铺太大,截止到2024年10月底,我们前期投入了大概20万元,相当于“丐版创业”。我对每一分成本都非常抠,工厂哪怕给我省一块钱,我都会写一个800字感谢小作文。产品拍照也是我自己当模特,摄影棚是蹭的师弟的。
我现在“膝盖很软,说跪就跪”,总觉得多省一块钱,品牌可能会长久一点,回报可能会更高一点。
因此,除了帮忙绘图的实习生外,我们没有再招人,自己包揽了布料选择、设计、工厂打版、生产大货,以及跟工厂沟通、发货、产品拍照、直播、客服以及运营3个小红书账号等所有事情。
虽然我们都不是设计专业的,也从没有接触过服装行业,但我认为很多行业只要用心潜进去就没有秘密,何况服装行业的门槛本就不是特别高。人的潜力真的是无限大,就这么硬逼自己去学、去做的过程中,我们两个磕磕绊绊地做了下来。
前期工作还算顺利,但是到了工厂生产环节,进入到我们两个的盲区。我们目前找供应链工厂只能通过参加展会,借助小红书联系一些线上营销的工厂以及朋友介绍。
因为我们刚起步,几百件的量确实太少了,有的工厂生产和质检也不太上心,导致我们拿到的样品和打样完全不一样。甚至我们还遇到一家工厂,裙子已经上产线了,他们突然告知我们原来的处理方式不好,要换新的方式,所以每件要加价几元钱。对于我们两个白手起家的人而言,几百件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但是又不能因为这临时跳票,产品不按时上线。最后只能答应工厂的要求加钱,产品到手后,我们就把这家工厂拉黑了。
尽管供应链出了意外,但整件事情推进很快。2024年5月,我开始认真思考做品牌这件事,6月,我去走访了工厂,8月19日,我们就上线了第一款产品。截至10月底,我们每个月的销售额大概在20万元左右。
我们的产品类型以裙子为主,目前已经准备了30款SKU,我自己也对年后的上新充满了期待。
对比其他创业者,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dream big,我现在最关注的就是供应链,产品受不受用户喜欢,以及现金流。而在月销售达到50万元的规模前,我们也不会考虑扩张团队等问题。
因此,与其说我是在创业,我觉得现在更准确的描述是做生意。我认为只要做一个无愧于心、能让我的生活有基础保证、让女性用户觉得一点美好的品牌就可以,所以我现在并不急着去迅速扩张,成本都来自于我跟合伙人的自有资金。之前也有人找过我说想投资,但是我觉得钱到手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花。现在我想摆脱宏大叙事,做一个幸福的“个体户”。
值班编辑|郭立琦
审校|姜辰雨
制作|袁茂丽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