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四五十年代,新浪潮那帮导演都还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的时候,他们有两个爸爸: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亨利·朗格卢瓦,被叫做电影资料馆里的爸爸;《电影是什么》的作者,被称为“电影界黑格尔”的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也被特吕弗、戈达尔等人叫做爸爸。
朗格卢瓦(右)和巴赞(左)
在中国,电影人不管周传基叫爸爸,他们叫他老师、恩师,若依我们的古话,那也是同一回事情。
周传基,中国电影教育的泰斗,单单说他是张艺谋、陈凯歌的老师是不够的,应该这样说:他是传授给中国人 “电影是什么” 的那个人—— “光和声音”,在一次公开讲座中,周传基大声地说,当时他已经80多岁了,仍像个斗士,在面对大陆荒唐的电影现状时痛心疾首。
昨日凌晨,周传基一手创办的「周传基电影学校」发出讣告:
我们最亲爱敬爱的周传基老师于北京时间2017年4月4日,凌晨1:21分在美国芝加哥与世长辞,享年92岁。
周老师的女儿说:“他走的很安详,无痛苦,是在睡梦中走的。”
悼念周老师。
14年,吴天明走了,留下一部《百鸟朝凤》,如今周传基也走了,他的电影学校还在教育着新一代的电影人。
我有时候觉得吴先生和周先生就像是中国的亨利·朗格卢瓦与安德烈·巴赞一样,他们都是第五代电影人的师长,倾尽全力提拔年轻人才。并且,在商业化的大浪里,他们就像两根铁打的桥墩子,有他们在,一些滥流蛇鬼还不敢公然作乱,这桥也就还撑得住。
这就像什么呢?
比如《一代宗师》里的武术大家宫宝森,有他在,马三再怎么鬼迷心窍,他要投靠日本人,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身后那一招“老猿挂印”。
比如《霸王别姬》里的戏班师傅关老爷子,蝶衣小楼都成了名角儿,谱大了,小楼不去演戏,天天玩蛐蛐儿。老爷子怒喝一声,他们就得跪在院子里,撅起屁股叫师傅打。
打完了,他们得在戏台子上演下去,得演好。
再比如《百鸟朝凤》里的焦三爷,他也许老了,吹不动了,但是当年轻的唢呐匠天明在人家婚礼撞上洋乐队,乱了心神的那个当下,师傅就会像座山一样站在他面前,用力地告诉他:
“沉住气!”
沉住气!这三个字在现在真是难,周传基一生都在跟中国电影人念叨这三个字。他一上来说电影是幻觉,就是要我们抛掉成见,抛掉那些被商业社会附加到电影身上的花里胡哨的东西,先去花点功夫追究一下电影的本质是什么?
电影是一种视觉暂留而产生的幻觉
他提倡的电影“本体论”,正是源自巴赞的理论,周传基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在电影里,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这话最早源自美国先锋小说家格特鲁德·斯泰因)
他的意思是,电影就是电影,在电影里的每一朵玫瑰都是完整的独立存在,它不是文学的玫瑰(爱情)、也不是音乐的玫瑰(浪漫)、更不是所谓“活动的绘画”、“运动的雕塑”……
当时有人说这些都是“周传基的一家之言”,但事实上早在1920年代法国印象派的爱普斯坦、杜拉克、德吕克等人就提出了“纯电影”的理论,更不用提后来的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巴赞的本体论等等…… 或许,在周传基看来,中国电影理论还停留在1911年意大利人卡努杜提出《第七艺术宣言》的阶段——认为电影是其他六种艺术形态的综合。
安德烈·巴赞
在今天,已经没有人再跟去周传基争论电影理论的问题了,不是大家接受了,而是没人在乎了,周传基的苦与呼倒成了绝响。今天我们都学好莱坞去了,周传基却说:
现在全世界承认日本有他的民族电影风格,连好莱坞都反过来学习他们。我们倒好,跑去学好莱坞,这么说来我们是好莱坞的干儿子,可是人家好莱坞又去学日本,那我们不就成了日本的干孙子了?!
丢脸丢透了!我憋气啊,我都七八十的人了。有一次碰到一个40多岁的美国教授,他说,“你们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民族风格,学我们好莱坞,好莱坞哪有什么文化呀!”我真想找地缝钻啊。
《百鸟朝凤》的结尾,焦三爷死了,天明站在他的坟前,吹一曲百鸟朝凤,为他唤魂。
周传基去世了,在「周传基电影学校」微信号发出的讣告下面蹦出来不少周老师的学生们,说要继承他的遗志。继承得了吗?谁来接过这把唢呐?谁来吹这一曲百鸟朝凤?谁的骨头有那么硬,脊梁挺得那么直,配得上去继承?
周老爷子,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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