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现伟把玉米秸秆搬到院子里,点了一把火,院子里浓烟四起。不远处,当地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对着他和那堆火焰。
“怎么着火了?”邻居惊诧地跑来,看见陈现伟正把唢呐扔到火堆里。
“不让吹,留着啥用?”陈现伟往火堆扔了12把唢呐。邻居愣一下,从火堆抢出一把C调紫檀杆唢呐。这把170元买来的唢呐,已经跟了他25年。
“心疼舍不得烧。”他喃喃自语。“满脑子《林冲夜奔》的琴曲。” 他问了一下正在玩游戏的儿子:“是叫这名字吧?悲愤,有种舍家弃业的感觉。”
21岁的儿子陈庆同坐在门后玩一款射击游戏。屏幕上的卡通人换枪、换刀拼杀。这个年轻人聚精会神,娴熟操作。
陈庆同自小跟父母上场,又与一个唢呐手的女儿结婚。他玩游戏的时候,20岁的媳妇正给吵闹的孩子喂药。夫妻俩都在唢呐培训学校学习过,也经常外出商业演出。
陈现伟是半路学的唢呐。1990年,他拜师李俊亮,通过了“一个音调吹唢呐,换气没断音”一关。唢呐艺人拜师不缴学费,但学成之后要无偿给师傅效力两年,之后可以选择自立门户,也可以继续与师傅搭班。1992年,陈现伟离开李氏唢呐,找到平邑“唢呐王”孟昭贤。
孟昭贤号称‘孟老一’。他与王瑞永的二爷爷王庆唤‘王老二’曾是一对好搭档。两位老人在当地享有盛名。“他们技艺纯熟,配合的天衣无缝。”陈现伟这样评价他们。
陈现伟把孟昭贤接到自己家,给他做了半月羊肉水饺。82岁的孟昭贤好这口,也乐意教他。陈现伟在半个月里学会了《上子调》、《到春来》等五首古典曲。
这些不足孟昭贤古典曲目的十分之一。但不久,孟昭贤的家人“以健康为由”接他回了家。陈现伟学徒就此终止。直到孟昭贤去世,他也没学全曲子。
陈现伟的妻子班丽霞是琴书世家,也是自小登台表演的角儿。他们一家都靠演出生存。
2017年,他们也中标了平邑县里的“送文化下乡”演出。只是场次较李振少,但报酬会多。一年内他们要演出20场,一场800元。根据县文广新局布置的方向,他们编排了一个支持丧葬取消吹鼓手的小品。妻子班丽霞饰演一名村妇女主任,她要劝一位老太太同意死后“不雇唢呐,不发丧”。老太太被感化,签署 “不用吹鼓手”的合同。
“禁唢呐”源于平邑县一份《平邑丧事简办工作指导标准》。文件显示,平邑县制定丧事简办指导标准“五取消”“五提倡”“五禁止”,第一条是“取消吹鼓手”。
二
嵌着碎草的麦茬儿余留新鲜的麦香。柏油路上晾晒的麦粒成片集结,铺满了平邑县仲村镇半数街道。收完这季麦子,郭继华就闲了下来。
这一天,他的岳母过世,妻子回娘家奔丧。应亲属要求,他要在葬礼上出一场唢呐。但这让他为难。
上午,他手机接到运营商代发的关于丧事简办的信息。但丧事事主依然会联络唢呐班。郭继华不知其他人什么感受,他每次出场,都“像做贼一样”。
郭继华今年63岁,来自一个唢呐世家。他自小跟着父亲走场子,耳濡目染,算偷师学艺。多而杂的曲牌没有文字记录,但久而久之,他在父亲演奏时记住了5大调门,25个小调门的曲谱。
8岁那年,他被允许上场吹唢呐,一次错了调,被父亲一脚踹倒。他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哭。
13岁,偶有送 “拥军光荣榜”的唢呐差儿,也是父亲去。他和弟弟们在旁边羡慕。
幼年,郭继华羡慕父亲在宣传队吹乐器。现在,他是郭氏唢呐班主,却对祖业没了信心。
“晚辈没人学,传承无望。”郭继华坐在马扎上把弄唢呐。他用坏了几拨儿乐器,包里的旧唢呐锈迹斑斑,笙只剩一个“舀子头儿”。
王瑞永和唢呐爱好者李炳祥看他摆弄,坐在茶几旁边叹气。李炳祥在音乐学院学过键盘乐器,偶尔会跟王瑞永出场配乐。
王瑞永是地道的山东农民,种两亩半薄田,一季小麦、一季玉米。一茬麦子只值2500元钱。种地钱不够营生,村民多半外出打工。
他是王氏唢呐第五代传人,但第六代如今只剩一个侄子。现在,侄子外出打工,其余晚辈对唢呐了无兴趣,王氏唢呐面临后继乏人的窘境。
“本来收入不高,大多数人抛家舍业去打工。只剩下咱们这些老家伙儿。”郭继华说:“不会让下一代学了。”
三
李振坐在椅子上抽烟:“老一辈人学唢呐,是图平安活。”
王洪祥解释这个平安活:“就是说唢呐匠跟乞丐一样,别人都懒得招惹。除非遇到真混子。”
旧时,为了营生,唢呐匠兼职剃头,被称为“浑水盆”,属下九流,没社会地位。
2008年,唢呐艺术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一批名录。2012年,李振意识到唢呐存在“自然断代”危机。他着手为“李氏唢呐”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2017年3月,李氏唢呐进入临沂市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王氏唢呐和李氏唢呐大差不差(差不了多少)。”李振对王瑞永说:“我只在文化馆呆了两年,又经常参加当地电视台的春节晚会,眼界宽了,知道申报而已。”
1990年代,临沂市文化局去王瑞永二爷爷王庆唤家录曲子时,鼓励王瑞永要“好好吹,传承下去”。王瑞永彼时还不知非遗为何物。
李振几位亲属都因为唢呐吃了国家饭。他大爷在一个煤矿做管理,二姐在山东一所重点大学的音乐学院毕业后,成了音乐教师……李振自小也是每天叼着唢呐练气,“喘气、吸气练成了豁鼻子,嘴巴和鼻子一块通气”。练气、学曲之外,他还学制哨子。冬天,他到苇塘里寻枯死的苇杆,硬杆最佳,压扁切段,拿着细铜丝缠成一个扇形结构,放到嘴上试音。这是一项比较复杂的工作,每个唢呐配一个音准的哨子,“每做十个可能仅有一个可用”。
李振的儿女也有音乐天赋,张口能唱。这个暑假,他就要带儿子学唢呐:“最起码要把唢呐曲子传下去。”
四
和这项传统技艺一样,那些与唢呐有关的故事也是口口传承下来。
早先丧葬邀请唢呐匠都送白纸黑字请柬。若是大户人家需要剃头修面,就会在上面写“请先生带好整容(剃头修面)工具”,这种情况很少。一般帖子会写:“尊敬的某某先生(唢呐匠),兹有某某去世,现邀请吹鼓手几名,于几月几日前来出场。风雨莫误!”
生于1947年的王洪祥并未见过这样的帖子。他记事后,只剩下送口信,而后是电话。但“风雨莫误”一直是唢呐班的执事准则。
30年前,一次,郭继华接了一场20里远的差。为了上午准达,不误事,他顶着星夜,凌晨两点便出门赶路。后来他买了自行车,顺当了很多,但也有蹩脚的时候。一次,由于大雨覆路多日之后泥泞不堪,他去事主家,要走一段淤水冲泡的土路,不得不扛着自行车走了4里泥路。
李俊亮印一张名片,起一个比较洋气的名字“李庄乐队”。事主再邀请他,已经是电话联络了。
有一天,大总理通知他有些晚,李俊亮接近晌午才启程。他坐在徒弟摩托车的后座,眼看着一辆卡车冲过来。他一下意识模糊,醒来便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徒弟手抓着唢呐包,鲜血淌满了半面铜锣。唢呐匠认为铜乐器辟邪。但这个身高1.90米、年仅21岁的的大个儿徒弟再也没有醒来。
遭遇不幸,李俊亮仍要帮着联络人手顶替师徒俩的差事,“行礼拜祭”不能耽误了。那一年他也21岁。
李振想把“风雨莫误”的故事讲给徒弟,但几无传人。不久前,他收了个叫姜超的徒弟。不到一个月,李振感觉这个16岁孩子没天分,放弃了他,并建议他改行。后来,又来两个济宁人拜师,他委婉推辞:“你们最好寻个你们附近的唢呐匠。”
“申请国家非遗之后,补贴可以每年20万元,那时就可以潜心教学生了。”李振说。
现在李振每年有2万元市级非遗补贴费用。他还是要出席商业演出,做婚庆司仪赚钱。限制政策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今年他中标了“送文化下乡”。2017年全年,他的演出团队共出演40场,每场表演一个半小时。演完一场可以获取600元报酬。他这个歌舞团有六个人,每人每场100元。
这种演出不难,文广新局会给一些方向,他们自己组织编排节目。每次开场,李振会拿出唢呐吹一首《大丰收》。这是一个公开而畅快的吹奏,但当地人天然的认为,唢呐乐更适合丧葬场合。
李振惋惜老一辈的心血,“自己为自己心塞”。
五
活越来越少,郭继华想找一份建筑小工的活。但是他年龄大,经常受歧视,他不得不拿着着香烟巴结工头。一位开货车的司机老乡看不下去:“二十年前,凭你的能耐干啥干不成,整天抱着个喇叭头,这下瞎火了。”
郭继华嘿嘿一笑,他不善言辞。心情不愉快的时候,他就倒上白酒喝两杯。喝完抿嘴:“打击还不小呢。”
他接差去于庄。红白理事会领着管区领导去了四次事主家。大总理安排人放哨,事主来了他们就躲一下。管区的人走了,父亲郭兴胜一直躲在堂屋就不出来。郭继华一下恼火了,他嫌他父亲没有血性。
王瑞永到邻居的包工队里觅得一份杂活——薪水与他做唢呐匠类似,每天一百元。
清晨五点多,他开四轮电动车从家里出发,行驶15公里到县城工地。在工地门口,他戴上安全帽,吃一点早餐,然后进工地上工。有人联系他出唢呐场,他便请假去“一天或半天”。
记者问他,“包工头乐意吗?”
“都是邻居,缺个小工也不缺啥。”
“既然这么不想放弃,去周边县寻点出场不好吗?”
“礼法不同,吹法不一样。”王瑞永说,唢呐是依托在丧葬礼仪上的。另外,父亲王洪祥办理的《文化经营许可证》,经营地点也仅限于本县(平邑县),虽然早已经作废。王洪祥还为这个生气,“早先让办,就办了。现在办了也不管来”。
“当地唢呐人只适命于这个小区域,得配合丧葬礼仪。”陈现伟说。
比如,平邑县一个叫西张庄的村子。村里葬礼会有红经配乐和白经配乐的区别。陈现伟在村子里看招魂幡、出殡人数吹奏唢呐乐。他跟着主事人的指挥分辨谢客和谢相,“谢客是感谢前来吊唁的亲戚晚辈,谢相是感谢乡里班的帮忙”。下葬时,陈现伟会吹奏《哭长城》——一首他认为最悲伤的曲子,催人泪下。
“跟祭孔一样,有春秋时代和鲁国区域的表达方式。”唢呐葬礼是农村的仪式。李炳祥说,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人们形成因地域不同而不同的丧葬礼俗”。在葬礼中,“借礼乐完成祭奠仪式,在一定意义上起到了悼念故人,教育后人敬畏人生”。
六
禁唢呐之后,有一天,这群唢呐匠在仲村镇南屯村试水。
那是义兄近亲的一场葬礼,郭继华无法推脱。他凑齐自己俩弟外加王瑞永共四个人——组成一个唢呐班的最少人数。
傍晚,音响代替了晚祭唢呐,悲怆的音乐振聋发聩。拜庙之后,丧服队伍移向灵棚,一路表演哭泣。
主事的男人把香烟别在耳根,蹲在门外喝茶。王瑞永背着墙,在角门下有些忐忑地吸烟。他说,大总理会像往常一样安排人到村口放哨,但实际上并没有。
角门外,一位年轻人表现出对这些繁缛礼节和“难听的音乐”的无趣。
一位老者听到了他的絮语,教训道:“你个毛孩子懂个屁,等活到我的年岁就知道了。”
“啥都不入眼,你就只认钱咧。只认钱,没良心。”老人用力吸着烟。
年轻人沮丧着脸,不再说话。
晚八点二十分,角门内祭奠死者的“歌乐”开奏。王瑞永是唢呐主曲,另有两把笙、一把二胡、一个梆子配曲。人手不够,郭继华一人负责三样乐器,先是唢呐,又换二胡。最后,他用脚撑着一个铜锣,拉着二胡击锣。即便每个人都会两三样乐器,这个临时拼凑的唢呐班还是缺了笛子手。但在不通音律的村民面前,这没什么大不了。
王瑞永吹完古典大唢呐《一支花》,郭继华双手举两米多长的长号唢呐,对着门外吹出一个很单调的“呜”声。62发烟花齐鸣(烟花数代表逝者的年龄)。晚祭放烟花是唢呐班受限之后,民间时兴的“报丧”仪式。现在,事主明暗两手准备,既邀请唢呐,也燃放烟花。
场景充满着仪式感。
晚九点,烟花毕,亲戚朋友点曲,上丧葬份子钱。有人点了京剧,王瑞永不会吹奏,便吹奏了一首《百鸟朝凤》。点曲的人多,唢呐班缩短每首曲子的演奏时间,但没人在意。
王瑞永的父辈会较真,他们只吹一些古典唢呐乐。现在点曲变成点歌,譬如《好人一生平安》、《父亲》、《母亲》之类。王瑞永也“与时俱进”,尽力配合。
仪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主人收了18100元丧葬金。主事人把钱与桌子上的“点戏薄”明细进行比对,分文不少。
大总理估算整个葬礼要花费一万多元,除了酒席买菜费用,1350元的火化费是最大一笔花销。四个唢呐匠和一个“唱戏的”,每人每天100元——这是行价。唢呐班“不计较报酬”,都是大总理据行价给薪酬。
这一夜仪式结束,王瑞永和郭继华到堂屋告别。
村主任坐在事主的沙发上说:“生死大事,总不能没点响声。像祭孔大典一样教育后代。”
郭继华闷头“嗯”了一声。
七
王瑞永决定要给郭继华岳母的葬礼上出一场唢呐。
父亲王洪祥说:“去吧,老人百年之后都有这个念想。”
自从王洪祥把祖业交给王瑞永之后,他觉得孩子们能当此大任,便全身而退,最近,他看着祖业窘境,感觉寥落。
他4岁开始跟着大人玩唢呐,父亲出场会背着他。在这个玩的过程中,学会唢呐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事。天长日久,王洪祥靠听耳音,学会很多调门。
旧时代学唢呐没有成文的乐谱,都是拟音的“浪荡”谱子,他比划着“浪荡哩荡—……”
学成之后便是出场——这些年下来,他见证了生离死别,也经历了人间冷暖。下着大雨,他去出场,心里嘀咕:“咱这一辈子干这干啥?”大雪天,出晚场在外面破屋借宿,差点送死。他见过“对棚”(事主请两班唢呐对吹的方式)让亲兄弟反目成仇,也看到过唢呐匠出场“偷了人家的牛”。
经历了人生沧桑,他知道唢呐匠不易。所以他从不“对棚”。这是一种吹给唢呐人自己听的比赛方式,一曲压一曲,总要对出个胜负。“就是诱发人性的恶。”王洪祥说。
王瑞永拉着音响回家的时候,在电动车上忽然想起一件无聊的事。他算了一下,从业36年,他送走了7000多名亡人。每一个亡人在他这里都是一场仪式、一场挽歌。
现在,王洪祥得了癌症,他也将迎来自己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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