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们似乎很难说清楚,美国人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和瓦尔登湖究竟是谁成就了谁。从2003到2012年的短短10年间,《瓦尔登湖》就出版了30个中译本。实际上,《瓦尔登湖》全然不是山水游记,也并不好读,梭罗的写作是多层次的,“他经常使用双关语和文字游戏”。梭罗自己也曾提醒过人们阅读之难:“正确阅读,亦即以真正的精神读真正的书籍,是一项高贵的活动,和当代的习惯所承认的所有活动比起来,会让读者感到更加劳累。”
最初,在《瓦尔登湖》的第一版最终卖完之后,梭罗并未立即因此成名。在某种程度上,作为思想家的梭罗一直是孤独的,先是被当时的人们视为异端,又被后世当作了模山范水的小资隐者。仲泽在新版《瓦尔登湖》的译者序里说,把梭罗当做一位“隐者”,这是一个莫大的误解,爱默生在梭罗谢世后就明确地对此予以批驳,梭罗自己也曾说过:“我并非生来就是隐士,若有必要,我可能会安坐在酒吧间,并且比屁股最沉的常客坐得还久。”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梭罗是一位被忽视的边缘人、一个被误读了的偶像、一个被扭曲了的偏执狂、一个漫画式的原野狂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异类。从表面上看,《瓦尔登湖》是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的森林生活经历的记载,但仔细阅读文本,并考察其语境,读者可能会发现,梭罗其实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探索和回答了不仅是他自己当时所面临的一些困惑与问题,也是人类所面临的许多基本问题。瓦尔登不仅是他的隐居之地、林中的小居,同时也是他的思想作坊、社会实验场、多样性的课堂、蕴藏丰富的书房、特异的大学、自然博物馆、祈祷的教会,还是身心放纵的荒野、怪异的梦乡、生存的角斗场、强壮体魄的运动场、疗养身体的医院、世俗建构的监狱、心灵忏悔幽暗之地和灵魂神圣的祭坛。”
——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盛嘉《误读的经典》
在梭罗诞辰200周年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四川文艺出版社《瓦尔登湖》的仲泽译本中节选了译者序的部分内容,以期为读者还原一个真实的梭罗。
《还原梭罗》
文 | 仲泽
亨利·戴维·梭罗,生于1817年,美国杰出思想家和文学家,是美国“文艺复兴”的中坚人物和美国精神的奠基者之一。
梭罗于1833年入哈佛大学,受教于当时的精英,1837年毕业。大学毕业后,曾跟哥哥约翰创办学校。1839年,兄弟俩曾在康科德和麦里马克河上泛舟而游,这段经历他后来写成《河上一周》并于1849年出版。1845年7月4日,美国独立日那天,梭罗移居瓦尔登湖畔,直至1847年9月6日结束,这段经历产生了著名的《瓦尔登湖》。回到康科德之后,他曾替师友爱默生照料过一年的家务。1849到1853年之间,梭罗曾有过几次短暂的旅行,这为他故世后出版的作品提供了素材。1854年,经过他七易其稿精心结撰的《瓦尔登湖》得以问世。此后的更多的时间,他依然僻居于康科德的狭小天地,从事土地测量和铅笔制作谋生。与此同时,他致力于其他作品的撰写和文稿的整理,写下了两百多万字的日记,这成了他作品的主体。
1862年,梭罗因肺病辞世,终年45岁。
梭罗因为在瓦尔登湖畔的经历,被时人目为异端,而被后世誉为“隐者”。然而,这是莫大的误解,尽管爱默生在梭罗谢世后就明确地予以批驳,梭罗自己也曾说,“我并非生来就是隐士,若有必要,我可能会安坐在酒吧间,并且比屁股最沉的常客坐得还久。”但是,作为“隐者”的梭罗却是留给广大读者的主导形象,甚至,让人惊讶的是,清教徒式的思想家不时被误解为模山范水的小资人物。
一
中国隐者总是餐霞饮露、高蹈方外,他们终老泉林,了无烟火气息。纵然将梭罗归为隐者,他也绝非这种形象,他在流连自然,沉吟山水的时候,并没有忘却他的时代,更没有忘却对人类价值体系的反省和批判。在《瓦尔登湖》的叙述中,不时见出他发聋振聩的社会批评。
1845年春天,梭罗便在湖畔开始营造小屋,他在书中详尽地开列了所有花销,除去自己的人工外,建房成本为28.125美元。由此引发了他关于房屋无比丰富的思考。
他在第一章《简约地生活》中说,“连空中的飞禽都有它们的鸟巢,狐狸则有自己的洞穴,野蛮人也拥有各自的棚屋,但是,在现代文明社会里,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拥有自己的住所。在文明尤其普及的重镇和都市,拥有自己住所的人寥寥无几。”原因很简单,“一套普通住房的价格差不多需要八百美金,即便一个劳力不受家庭的拖累,他要攒够这笔钱也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时间——将一个男人一天劳动的经济价值估为一美金,因为考虑到如果有些人挣得多,其他人就会挣得少——因此,在他挣得自己的那间‘棚屋’时,势必已经耗掉了自己的大半生命。”而更加深刻的原因却是:“一个阶层有多豪奢,另一个阶层就有多贫穷;一边是宫殿,另一边是救济院和‘沉默的穷人’”。他说那些身居陋室的人“因为寒冷和痛苦,蜷缩身子已经成了一种长期的习惯,以至无论老少,其形体就永远那样缩着,肢体和官能的发育遭到了抑制。”因此呼吁:“正是这个阶层的劳动所创造的成果使我们这代人显得卓越特出,对他们的处境给予关注绝对说得过去。”
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托马斯·莫尔思考的余绪,也是宋人“陶尽门前土,房上无片瓦”的描绘在十九世纪美国的写照……因此,提到金字塔的时候,他愤慨地说:“他们(按:奴隶)消耗着生命,在给某些野心膨胀的蠢货建造坟墓,如果将这帮蠢货投入尼罗河淹死,然后抛尸喂狗才更加智慧,更加勇武。”
随着对慈善事业的批判,他的锋芒指向了普遍的不公:
“有人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奉送给了穷人,可能恰是此人正在拼命却徒然地解救着他以自己的方式全力制造的苦难。”这番思考以严厉的质问结束:“你吹嘘什么将十分之一的收入献给了爱心,或许,你应该如此支配那其他的九分,然后收场。到头来,社会仅仅收回了十分之一的财富——这应该归功于因其占有而得以彰显的慷慨,还是政府对正义与公道的怠慢轻忽?”
跟其他思想家一样,梭罗认为,文明社会是文明公民的作品,而文明公民又是文明社会的产物,文明公民地培养则是教育的最高目的。然而,当世的学校教育又是如何?他拿自己曾经就读的哈佛大学开始了讨论。
“剑桥学院(按:今日的哈佛大学)的一间学生公寓,比我这间小屋大不到哪里,而仅仅是年付的租金就得三十美元,且不说这家公司还要在一个屋顶下修三十二间毗连的房屋取利。”在他眼中,大学成了一家“公司”!这个“公司”“除了生命的艺术,什么都会传授,什么都会实践——用望远镜和显微镜审察世界,从不使用他的双眼;研习化学或力学,而不知道面包如何烤制或何由挣得……”关于所受的教育,他说:“让我震惊的是,在离开学院时我被告知我已经精通了航海术!”而研习经济学的学生,“就在他阅读亚当?斯密,阅读地嘉图,阅读萨伊的时候,却不可挽回地将自己的父亲拖入了债务。”
社会的荒谬和不公背后,是赤裸裸的罪恶。
他在第八章《镇子》中写到:
“一天下午,我到镇子上鞋匠那里去拿鞋时,我被捕并被投进了监狱,原因我在别处曾经提及,就因为我没有为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像牲口那样在参议院议事厅大门口进行买卖的政府纳税,就因为我不认可这样的权力。”这是对蓄奴制度的强烈憎恶。奴隶是天经地义的商品,正如他所说,“我几乎没有必要拿南方各州的那些劳力来说事,是他们为本国提供了大宗的出口产品,而他们本身也是南方的主要产品。”
上述引文中“原因我在别处曾经提及”,指的是他的另一篇名作《论公民的不服从》。他曾经为反抗蓄奴制的斗士约翰?布朗奔走呼告,且撰文声辩。梭罗关于社会变革的这种温和态度影响了一大批人,比如列夫?托尔斯泰、圣雄甘地和马丁?路德金等人,也为人类社会的变革提供了另一种值得思考的途径。
二
面对社会不公和罪恶大声呼告的梭罗,又是一位笃爱艺术,有卓越文学修养的文学家。他在指斥人类罪恶的同时,也留下了世间最浪漫的吟唱。
写到他的栖心之处,梭罗在第二章《我居于何处,因何而生》有无比动人的吟咏:
“屋顶上拂过款款的清风,跟掠过山脊那样滋润和畅,它捎来若断似连的曲调,那是将大地之音滤过之后剩下的天籁之响。早晨的风儿永不停息,造化的诗篇永不间断,但是却鲜有耳朵去聆听。对世人而言,奥林匹斯只在天外,举世皆然。”
这是牧歌田园式的歌颂,而他在第十七章《春》中对春天的礼赞则成了最美的一组颂诗:
太阳终于开始直射了;暖风驱散了雾霾和阴雨,消融着岸上的残雪;太阳驱散了雾气,撒播着柔柔的光线;大地气象万千,黄白相杂的蒸汽像熏香一般缭绕飘荡;游人取道其间,从一个小岛到另一个小岛,心田激荡着溪水与小河的淙淙欢唱——它们脉管中冬天的血液正在奔向远方。
春的浪漫、温润,以及无坚不摧的力量在梭罗的笔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描绘,梭罗写出了世界文学园地中关于春天的绝妙好辞:
在一个欢欣的春晨,所有人的罪孽都能获得宽恕,这是洗刷恶行的日子,这时候,在强劲灼热的阳光下,最邪僻的罪人也会回头。我们返回了真朴,便能见出邻人的真朴,或许在你眼中,昨天的他还是一个盗贼,一个醉鬼,或者一个好色之徒,你对他只是同情,甚或鄙弃,也因此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但是,当艳阳高照,温暖了初春的第一个早晨,让世界焕然一新,你遇见他在恬静地劳作,看到在他往昔挥霍放纵的血管中,充溢着宁静的快乐和对新日子的祝福,满怀婴孩的纯真品味着春的浸润,这时,你会忘却他所有的错误。
然而,这种描绘都是“隐逸文学”的常态——“隐者”梭罗的浪漫更有格局和气象。
梭罗很多描绘已经成了该类题材的典范,除了对蚁群大战的著名描绘外,他对猫头鹰深夜号叫的文字也闻名遐迩。
“这也是忧郁的墓园小曲,自戕的恋人在相互抚慰,在阴森地府的林间追忆着超尘拔俗的创痛与欣悦……它们用这种幽暗含泪的音乐风格,徒然地唱着自己的追悔和叹息。它们是精灵,是消沉的精灵在传递阴郁的兆头,也是沉沦的灵魂,一度有着肉身之躯,暗夜中走在人间,从事着黑暗中的勾当,现在,回想着当时的罪恶,用凄厉悲恸的圣歌和挽曲偿赎着它们的孽债。”
他对鹌鹑眼神的描写也是绝唱:
它们的眼睛大方安静,那种极其成熟,然而无比纯净的神态让人难以忘怀。所有的灵慧都似乎写在那双眼睛里面,其中不只是童蒙的纯真,也有经过历练得以升华的智慧。这双眼睛是造物者的馈赠,跟它映出的苍穹一样久远。大森林再不会呵护出这样的珍宝,游人也难得机会欣赏如此明澈的水井。
物是人非的慨叹是文学艺术永不过时的话题,梭罗写到满目荒圮的时候曾说,“多么哀恸的举止——把井口彻底封死!封死水井就打开了泪井。”他说,“门板、门楣和门槛早已荡然无存,而活泼的丁香又送走了一代人,它们依然会在每一个春天绽开芬芳四溢的花蕾,留给沉思的路人去把弄。”而这株丁香却是一个孩子手植的,他何曾想到,“在半个世纪之后,当他既已长大又离开人世,它会隐隐地向那位孤独的漫游者述说他的往事。它美丽地开花,芬芳地传香,依然跟它的第一个春天那样,让我铭记着它那娇嫩、温婉、欢欣的花色和芳香。”
梭罗的超凡才华不仅见于命意遣词,也表现于篇章的营构。他在瓦尔登湖畔“隐居”了两年又两个月,然而《瓦尔登湖》的讲述被精心地安排在一年之内,十八章文字的布局显示了卓越的匠心和恢弘的格局。
第一章《简约地生活》是导言,而第十八章《结语》则是结论,紧接着,通过第二章《我居于何处,因何而生》,他奠定了一个基点开始了朝圣之旅,而倒数第二章则通过《春》的描绘,意味着旅程的圆满结束。剩下的十四章也是两两相对的格局:宁静对声音(《阅读》和《声》),独处对社交(《远离尘嚣》和《访客》),乡村对市镇(《豆田》和《镇子》),纯净对堕落(《湖》和《柏克田庄》),精神对动物性冲动(《更高的原则》和《禽兽比邻》),当下对既往(《室内取暖》和《往日的居民和冬日的访客》),动物的自然生活对人类向自然的探索(《冬日的动物》和《冬日的湖泊》)。
三
绝大多数人好像从未思考过房子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必须拥有一个像邻人那样的房屋,所以没有必要地终身受穷。这种情况恰似有人身穿裁缝替他置办的任何外衣,或者渐渐地,不再以棕榈叶片为帽子,或扔掉了旱獭皮帽子,然后为自己无力购买一顶王冠而抱怨世事的艰辛!人们当然可以造出比目前更加舒适豪华,但世人都觉得无人可以购买的屋舍。难道我们就该永远琢磨如何得到比眼前更多的东西,而不能有片刻之暇满足于少拿一些?那些可敬的市民,就该以古训和先例如此严峻地教导后辈,让他们在临终之前就该有生活的必需品,诸如尽管过剩但一定足量的套鞋、雨伞,以及为拟想的来客而建的空空如也的客房?为什么我们的家当就不该跟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那样简单?为人类造福的那些人,早已被我们神化为来自天国的信使,他们以圣物作为馈赠给人类的礼品,当我想及他们之时,头脑中没有他们扈从如云,时常家当满车而载的景象。如果我认可如下说法——我们的家具应该比阿拉伯的更加繁复,如同我们在道德和智力方面优于他们!——情况又将如何?现在,我们的房屋被家具弄得凌乱不堪,寸步难行,一位出色的主妇宁愿将这些大部分货色扫入垃圾坑,也不愿将早上的工作撇在一旁。早上的工作啊!伴着奥罗拉撒向人间的曙光,以及门农乐声的悠扬,人生在世,早上该做怎样的工作?我的桌上曾有三颗石灰石,我无比惊恐地发现,在我心里的家具尚未擦拭的时候,它们却需要我每天除尘,于是我满心嫌恶地将它们扔出了窗外。好了,我现在怎么会有陈设家具的房屋?我更想在露天就座,因为除非人们曾经挖破过地皮,草叶是不会落上灰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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