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举办的“在场”沙龙,放映的是在第11届FIRST青年影展中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的《小寡妇成仙记》。映后,蔡成杰与主创们来到了沙龙现场,与北京的嘉宾、观众进行了深度互动。
在西宁FIRST影展期间,在展映影厅附近经常能够碰见《小寡妇成仙记》的导演蔡成杰。他和剧组主创们来到西宁后,几乎一心扑在展映里,除了在自己的影片的映后问答环节中出现,不少展映影片排队入场时,也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在FIRST影展提名名单时,《小寡妇成仙记》就被誉为最大赢家,获得了包括“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演员”、“最佳艺术探索奖”和“一种立场”5项提名,也是展映环节中,第一部单个场次早早售罄的主竞赛影片。
不过,FIRST影展召集几位影评人进行的“场刊评分”中,《小寡妇成仙记》并没有得到非常好的成绩,只有中规中矩的2.1分(满分4分)。展映后,身边的影迷对这部影片也有着不同的看法。影片讲述的,是一名连续嫁了三个男人的村妇王二好,第三个男人也意外去世后,与小舅子在村里如何继续生活的故事。蔡成杰在片中运用了荒诞的魔幻现实主义,让王二好具备了某种“跳大神”的能力,从她的视角进行有关人性的观察。
运用荒诞去表现略显残酷的王二好的故事,其实是蔡成杰刻意而为之。他希望能够将其中残酷的、严肃的一面,用荒诞进行消解,让这个本来有些严肃的话题更加容易得到观众的喜爱。
更何况,这个故事其实有不少素材,直接来自于蔡成杰的家乡,也就是影片的拍摄地。就连王二好这名角色“嫁三次、死三次老公”的境遇,都是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而影片的演员,除了饰演王二好的田天和配角“秃大脑袋”之外,其他人都是导演在当地发动亲戚朋友所找来的普通人,就连演小舅子小石头的演员,也是蔡成杰在特殊学校当老师的朋友找来的真实的聋哑人。在这些演员的“拼凑”下,《小寡妇成仙记》这个写了40天的故事,用了9天拍摄完成。
这次采访最终在半夜的夜宵店进行。导演在微醺的状态下,并没有聊太多跟作品细节相关的问题,而是将重点放在解构、表达、人性和东方古典叙事等方面,去探寻“创作这样一部作品”的源头。
对于一名刚完成处女作电影的新导演来说,蔡成杰能够跳出创作者对“我”的执念,在一开始就讲述“他”的故事。这一点非常难得。蔡成杰通过自己在此之前拍摄央视栏目剧积累的经验,跳过了20多岁时常想要对“我”的表达,1980年出生的他,目前积累的思考已经足以支撑起讲述“他”的故事。
通过“在场”沙龙第一次观看该片的陈建斌,认为这部作品同他过去在小剧场做的实验戏剧一般前卫,资深美术设计曹久平也对该片将不同的影像风格杂糅在一起且保持系统的状态表示吃惊。编剧芦苇则在对影片表示肯定的同时,希望导演能够考虑,能否尝试使用能被更多观众接受的形式进行表达,让影片当中希望传达的主题能够被更多的观众看见。
界面娱乐对话《小寡妇成仙记》导演蔡成杰:
界面娱乐:《小寡妇成仙记》是一部超现实主义且带有荒诞色彩的作品,您为什么对这样的题材有兴趣?
蔡成杰: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用来消解严肃题材。用不正经的方式讲正经的事,是我喜爱的叙事倾向。导演嘛,就是对电影艺术本身的研究,我需要找到好的叙事方式、好的视角,把这个故事讲得有意思。
界面娱乐:算不算对现实进行讽刺?
蔡成杰: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去批判现实。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搞艺术的人应该有的态度。艺术不应该承载太多东西。但是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会接触到一些现实,也不需要回避,遇到是什么就是什么。
界面娱乐:您是从什么时候其关注到农村里的这些问题的?有想通过寡妇、跳大神这些元素表达什么吗?
蔡成杰:之前有不少媒体也关注到这个,可能因为你们看过的很多片子,导致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去思考电影表达了什么社会意义。
我关注到这个很简单,因为我的老家就是这里,我生长在这儿。虽然现在我住在北京,但是每当我回家,我的父母、亲戚朋友就会跟我讲周边的这些事情,有不少都应用在了《小寡妇成仙记》里。比如主角王二好就有原型,真的陆续嫁了3任丈夫,结果他们都接连去世了。她甚至比片中的二好还要惨,因为得病摘除了乳房。现在她又远嫁到隔20多公里外的村子,偶尔还会回来。
我用她当主角,是因为看到了她的生命力。这名女人命运多舛,但依然一直追求着自己的“爱情”并努力地活下去,我偏爱这样热爱生活的人物。所以我没有打算传达给大家什么概念,包括这个片名都是都是带着荒诞的调侃。
界面娱乐:片中“跳大神”的片段令人印象深刻,您怎么看这样的“封建迷信”?
蔡成杰:其实我观察到,这种现象还是相对存在的,真真假假。我根本对“封建迷信”不持有任何看法,完全不想通过影片探讨这些东西。
我这样呈现王二好,是在探讨周围的人为什么相信她。“跳大神”的她起到的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角色。咱们中国其实心理医生是非常少的,大家也会有偏见,觉得去看心理医生都是有精神病的,但其实心理医生大部分的时候是起到安慰的作用。
片中王二好就是这样做的。她说两头的话,让大家都比较舒服。比如谁最近不顺,就让他去哪里烧纸,然后坚持什么特殊的习惯,如果之后还是不顺,那就说他不虔诚,应该多做点好事啥的。就是心理疏导。
界面娱乐:明白,城市人去看心理医生的就很少,农村群众里有心理问题确实更不知道如何宣泄了。
蔡成杰:对。我觉得任何人活着就会有心理压力。可能有的知识分子,能通过学习心理学自己去疏导,但在农村,会有不少人遇到一些自己觉得难以过去的坎,甚至直接自杀了。这也是农村心理教育的缺失。
至于有的观众看完后反馈给我的一些标签类的东西,那就是把我想得太肤浅了。我设计王二好经历的事情,其实是想探讨人性里的一些复杂的东西,人如何对自己进行自我安慰。比如我今天帮你,你就信我,明天我没能力帮你,你就不信我了,看这些人物在什么样的瞬间进行改变。
界面娱乐:用荒诞去表现这样的题材确实很合适,另一个类似的高级表达方式就是黑色幽默。您是如何喜欢上这种比严肃叙事更加高层次的表达方式的?
蔡成杰:我觉得黑色幽默可以让叙事既不像悲剧,又不像喜剧。最牛的黑色幽默是什么呢,就是比如《小寡妇成仙记》里王二好把人贩子打倒后,镜头里还有桥上那些欢快的秧歌和老太太的笑容。在最悲伤的时候展现笑,明明你该哭却让你笑,这是我对黑色幽默的理解。
荒诞和黑色幽默不一样。荒诞要有消解、对撞、魔幻现实与现实的结合。我觉得极端的魔幻现实与极端的现实分不开的,越有现实疼痛的地方,魔幻现实越有意义。就像《百年孤独》,拉美被殖民时人们流离失所,他们的伤痛是巨大的,这样才会有《百年孤独》这种作品。
界面娱乐:也就是意味着荒诞需要根植于具有残酷冲突的现实当中才有意义?
蔡成杰:对。
界面娱乐:想表达荒诞的创作者其实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用好这样的叙事技巧。您是如何掌握这一方法的?
蔡成杰:因为我是一个现代理性主义者,喜欢的是杨德昌这种导演的电影。我做一部电影不是出于感性,而是根据一些素材进行理性判断。在想事情的时候,会思考这件事的哲学意义,甚至会逼着自己去思考一些不同于别人的想法。等全部想好了,又要考虑不能给大家说教,找一个更容易被接受或者更好玩的方式给大家看。
同时,我对一些东方叙事很感兴趣,比如《搜神记》、《三言二拍》、《聊斋》和《红楼梦》,这些我在片中都有所体现。我就喜欢那种特别有意思的叙事方式,中国的叙事方式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比如《红楼梦》里的判词,“普度众生苦,仙女下凡尘”,先把人物的命运用一首诗放在这里了,读者看第一遍,不会懂什么意思,但等看完之后回过头来会发现,说的好有道理。这个叙事先给出结果,看完回想时还会有琢磨。
章回体也是类似,章名先告诉读者这一段故事的要义,看完后读者还会觉得标题起的很有意思。这同欧美的三幕叙事完全不同。其实三幕的叙事手法我更熟练,之前的一些其他作品会这么写,但是我必须跳出来,我的电影应该是更注重探讨我们东亚叙事方式的。
我很喜欢泰国导演阿彼察邦的电影,很独特,带有东方神秘主义的东西,观众能够感受到片子里东方叙事思维。所以看完《小寡妇成仙记》后,很多观众问我,羽毛什么意思啊,镜子什么意思啊,我其实想回答他们,我拍出的是一个代表意境的东西,你们可以从中理解出任何答案。东方的意境是有多意性的,每位观众都能产生一套想法,才是故事本身的魅力。
界面娱乐:您作为新导演,在这些想法的执行方面,也就是筹备和拍摄中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蔡成杰:因为之前在央视里拍电视剧已经遇到过各种问题,而且咱们当下的电影工业拍摄越来越成熟,经过这十几年的沉淀,我这次的拍摄其实异常顺利。
这次拍摄地在我老家,制片人胡小涛是我高中同学,住的旅馆老板娘也很热情帮我们找群演,再加上一些亲戚朋友的帮忙,很快就弄好了。比如他们找来当地广场舞的领队。她特别有号召力,片子里那些妇女群众就是她直接召集来的。王二好的小舅子小石头,也是当地在特殊学校当老师的亲戚找来的孩子,他来了后我临时把台词改成手语。
界面娱乐:您的这部电影处女作其实出来的有点“晚”,在之前您已经有十来年的电视剧拍摄经验了。
蔡成杰:还真不晚,我相信人在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样的东西。如果十年前我就拍电影,那估计就是一个校园爱情片,异性荷尔蒙会让年轻人想很多情啊爱啊。到了现在,我甚至不喜欢去描述个人的感情经历,我更希望看到一些毫无关系的人的故事。电影代表了我的个人意识,在这个阶段拍是最合适的。当然也许十年后反过来看我会觉得现在拍的是垃圾。
界面娱乐:这部影片得奖的可能性其实很大,之后肯定会有不少资本、片方找您拍片,在未来您的影片风格是否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拍摄一些商业影片?
蔡成杰:这个真不好说,我也是边走边看,之前创作时也没有太多这方面的想法。不过,我现在这个岁数,不会因为资本而一下子变得浮躁。我现在特别知道文艺片的体量在哪里,不能拿别人5000万最后赔得底掉。
现在我考虑故事,一切都从故事出发,看故事适合什么样的体量,能用200万拍好的绝不用300万。也绝不会盲目使用明星,要是控制不好,反而会把自己给玩死。电影的独立自由是必要的。
界面娱乐:那下一步作品会继续使用荒诞去表达吗?
蔡成杰:不一定,我特别不喜欢把自己往一个风格里靠。其实我想探讨的是导演本身的文学性、艺术性和创新,所以不会拘泥在风格里。
我觉得电影也是一种文以载道,但真正的文学性又会脱离它,应该回到一种特别纯粹地去抚摸鲜活人性的一种状态。所谓人性,也没必要拔高或者怜悯。
至于艺术性,我是觉得下一部作品需要去创新。如果大家都用起了荒诞,那我可能就会换一种形式,甚至就刻意拍出笨笨的感觉,只要适合故事的题材就行。应该逼自己对艺术进行更多尝试,我的探讨还不太够,未来我还会有更多需要用艺术的形式去完成的想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