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第一次提出去麻风村的时候,没有人愿意陪他去。
那是2003年,他正在四川大凉山布拖县的乌依乡摄影采风,在采访当地人的时候得知了阿布洛哈村的存在——一个建于40多年前的麻风村。林强四处打听,大多村民都说不清楚“下面”的状况,他于是生起了自己“下去”看看的念头。“林强的脑壳大概有问题,在成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个风吹魔鬼的地方?我们彝族人不怕艾滋病,就怕麻风病。”村民们议论纷纷。正常人住在山上,麻风病人住在山下,山上山下从不往来,只有一个民政助理员每年“下去”两次,看看下面有没有遭灾,再回来向县里报告。
麻风病是一种古老的疾病,因其造成严重的肢体残缺或面目损毁,曾被人们视为最为可怖的慢性流行疾病,有“世纪瘟疫”之称,村民对此的恐惧也由来已久。无人支持,林强决意自己“下去”看看。他曾下过乡当过兵,体力不是问题,但因为不熟悉地形,第一次走了六个小时也没走到,只好折返;两年后第二次“下去”,他不仅携带了药品、酒精灯和睡袋,还用一台电视的价格雇了一位当地人做向导。经过险急的流沙坡,沿着悬崖和峭壁之间的小路,花了六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阿布洛哈村。
村长接待林强去村里“最好的房子”粮食保管仓库里过夜,他的床是一张铺在玉米棒子上的竹编门板,仓库没有窗,只有头顶一个方木洞可以透进月光。白天进村走访,林强深为眼前所见而震惊,“麻风病人确实很可怕,就像人们形容的那样,脸是烂的,没有手没有脚,像鬼一样。这里没有电,没有像样的房子,甚至没有小学,还实行着人民公社制,全村人靠工分吃饭。第一代麻风病人已经很老了,而他们的儿孙们一个字也不认识。”
在这之后,林强访遍了凉山州大大小小的麻风村,光是阿布洛哈村就去了19次。他来来回回给村民带去了许多吃的、穿的还有生活用品,还为阿布洛哈村建起了第一个小学。现在,第一批学生已经会说普通话、识得字,出门打工了。
近日,林强所著《生命的力量:一个麻风病人的纪实》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作为“第一个走进麻风村的外乡人”,林强接受了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的专访,向我们讲述他所经历和听闻的麻风村往事。
大部分麻风村是60年代集中隔离治疗病人而建
界面文化:你是怎么发现麻风村和麻风病人的?
林强: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喜欢摄影,经常去拍摄自然风光。十四年前,我们一行四人去布拖县乌依乡里采风,在采访中有个同志告诉我们下面有个麻风村阿布洛哈村,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大山深处还有一个40多年前建立的麻风村。从山上往下面看就能发现,群山环绕之间有一个洼地。我问他们下面麻风村的生活状况,谁也说不上,因为根本就没下去过。我很感兴趣,但山上的人都不太理解,说“你这个人脑壳有点问题,有点疯吧,要去下面的村子,我们都没有人敢去”。我想找人给我带路也找不到人,所以自己下去了,走了六七个小时也没走到。回去以后,我又准备了两年,我看了一些麻风病预防和治疗的书,还准备了睡袋、酒精炉、粮食、水和药品,做好了露宿的准备。其实下去麻风村我也是有点儿怕的,也得有自我保护意识。
我还说服了一个人带我去,上面村子里的人只有他下去过,他是当地的民政助理员。县里每个月给他几百块钱,派他管山上的寨子又管山下的麻风村,他一年最多下去两次,最主要的任务看下面的人遭不遭灾;如果遭灾了就告诉县里,县里会放一些衣服和粮食在山上,通过一种很原始的方法,让麻风村民上来领取物资。为了让他带我下去,我承诺送给他一台一千七八百块钱的电视机。当时山下不通电,而山上已经通电了,可以看电视。他带我走了六个小时山路,很多坡度很大的流沙坡。走快了,人就要蹿到山崖下面;走慢了,腿吃不住劲儿;路很窄,就一米多宽,一边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一边是壁立千仞的绝壁,10个脚趾要牢牢抓地,我大脚指的淤血肿成了小馒头,半拖半走地进了村子。
界面文化:山上只有一个人对下面的情况是熟悉的,也就是说山上的人与下面的人是完全隔绝的,山上的人很忌讳“下面”的人吗?
林强:他们不光是不理解,就算我后面已下去过几次,他们还是很怕。后来,凉山的一位干部对我非常尊敬,知道我来,都开车送我来山上,但是我一提到“下去”(麻风村),他告诉我说“那下面就是放了一块金砖,他都不会去捡”。他们对麻风病的恐惧很深,比方说,麻风村里第二代的人会上山来,山上的人也不敢走他们走过的路,要等天下雨洗干净了才敢走。这一方面是因为麻风病人看上去可能确实有些“可怕”——没有手指、脸是烂的,说起来“像鬼一样”,另一方面要归因于老人跟下一代灌输的观念,“麻风病是风吹来的魔鬼”。
界面文化:老人对于麻风病的观念为什么是这样的?
林强: 麻风病在解放之前上世纪30-50年代间比较流行,广东过去对待麻风病人的方式是贴出布告,抓到了就直接烧死;在彝族地区就是活埋,相比起来可能都更“人性化”——大家筹钱给病人买一头羊或牛,肉吃完了把病人缝在羊皮或牛皮里面,抬到山上活埋,意思是不让病人传染外面的健康人。那时候人得了麻风病没有医疗手段,病人也都知道自己只有死一条路可走。真正能够治疗要等到60年代以后,在这之前得了病完全没办法。
界面文化:六十年代的治疗方法是将麻风病人进行隔离,我国的麻风村也就是这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吗?
林强:我所知道的大部分的麻风村,都是上世纪60年代以后国家把病人集中隔离治疗而建的。怎么归属麻风病人呢?根据病人属于哪个县,就把他集中到哪个村。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为了身体健康的人,把他们隔离起来;医疗人员把这些病人治好了以后,就给他们盖上证明——只要外面家人愿意接受他们,他们就能回去;但要是家人不愿意让他们回去,或者他们不想回去,就留下来了,一代代繁衍至今。阿布洛哈村是特别典型的一个麻风村,入村的路很险,出村还要经过一个溜索,所以村里人跟外界的交流更有限。村里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出去的话,就是到金沙江镇上用牛羊换一点日用品,也不会过夜。
除了集中治疗麻风病人的麻风村,还有一种是麻风病院,相对来说条件更好一些,海螺沟教堂(注:位于四川省甘孜州泸定县磨西镇,由法国传教士始建于1918年)过去就是一个麻风病院。前不久我还见过一个当兵的,说他70年代被发现得了麻风病,曾住进病院进行治疗,那边住的病人大多是得了麻风病的干部的。
界面文化:那你看到麻风村和麻风病人之后,感觉怎么样?
林强:我“下去”阿布洛哈村,确实感到很震撼。这个村子四面环山,直到2007年都还是人民公社的劳动生产方式。全村一共四个生产组,一个壮劳力一天能挣10个工分,最好的状况每天能得六毛多钱,最差的只有四毛多。村子不通电,有一半人住的地方没有床,有一半人的房子是石头搭的,上面盖着草。村里最好的就是生产队的保管室,里面装着上千斤的玉米粮食。村里的第二代如今已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他们从来没有出去过,都是文盲,更不要提那些几岁到十几岁的第三代人了。
界面文化:你和麻风病人的交流是怎样的?他们都是怎么样的人?
林强:他们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怕我,又担心我不回来,会问我“林老师你来了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吧?”第二次去我带了很多东西,他们又说:“林老师你下次不会再来了吧?”拉一下手都会让他们泪流满面,有时候我只是到他们家里吃口饭,他们高兴得就像一次盛宴。
除了阿布洛哈村以外,前不久我去看望了另外一个乡的麻风村。村里有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是重度残疾,她没有手,两个手是光棒棒,腿也根本站不起来,但还在劳动呢。见我带去了一些吃的穿的,她就在地里挖了一颗莲花白,一定要送我,因为她没什么东西可送,只有把劳动所得送给我。前两天我去甘洛县麻风村,遇到了一个人,他打过淮海战役和兰州战役,解放后还当过公安。小他三岁的妻子得了麻风病,他们感情好不愿分开,就一起住到了村子里。现在他九十岁了,儿孙都有,见到我还在讲战役的事情。麻风村里每一家都有这样的故事,讲都讲不完。这个病再过大概二十三年就应该完全消失了,我得为这些人记录些什么。
麻风村小学建成 教学质量不断提升
界面文化:你说刚“下去”看到的阿布洛哈村里的小孩和青年都是文盲,那里没有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吗?
林强:人都不过去,哪有学校?回来以后,我觉得很不安,第二代第三代健康的孩子都没有学上。我用当时刚出版的书(《走进大自然》)的稿费,跟朋友一起筹了十来万块钱,想建一个学校,也把村里学龄儿童没有学上这个情况告诉了县里。但布拖县本来就是扶贫县,县里领导说:“我们外面人都管不过来,还管里面的人?”后来我又找县长反映情况,到底凑齐了接近二十万块钱,就建立了一个小学。
学校里最小的学生六岁,最大的学生都十七岁了,一米七,站起来和我差不多高。开学仪式国旗升起来时,学生还都不知道这面旗就是国旗。我告诉他们,“这面五星红旗,就是我们国家的国旗。”现在学校里一共五六十个学生和四个支教老师,学校里有两间平房教室、一个食堂和一个操场。现在听说学生的成绩很好,学校也成了县里教学质量第二的小学。
界面文化:麻风村的第二代和第三代都是麻风病人通婚以后生下来的孩子?健康吗?
林强:一般都是麻风村里面的人通婚,或者说好之后嫁到另一个麻风村去,很少有外面的人。凉山州大部分的县都有一个麻风村。麻风病人的肢体残疾,器官没有受损害,生下来的小孩都是很健康的,男孩女孩身体都健壮。
界面文化:你帮助他们建立了小学,那么这些第一批受过教育的麻风村第二代第三代后来都怎么样了?
林强:我们第一批学生大部分读到能识字、能说普通话,有的出去打工了,还有一个当了兵,退伍又回来了。有一个学生在打工路上给我发短信说,“林爸爸,我没听你的话好好读书,我现在正在火车上,去太原打工。我也想像你一样,挣点钱回去支援村子。”村里的孩子十六岁就结婚了,他是带着自己的妻子去打工的。一开始找到了砌砖的工作,高兴地给我打电话说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三个月后又跟我说,打工的钱一分也拿不到,我又教他怎么去要钱,现在他也回村子里了。
这批出去的孩子,在外面都不说自己是麻风村出来的。前几年外面有些地方还是对麻风病人恐惧,我把村里两个小孩送出去读书,给他们检查了身体都很健康,但其他家长会跟学校老师反对。现在观念好一些了,第二代第三代也能出去了。第一代麻风病人是出去不了了,但有了电和电视,他们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麻风病人钱志昌是镜子,照出我们驱壳里不干净的东西
界面文化:你选择了森科洛村的钱志昌作为全书的主角,你认为他与其他人不同之处在哪?是他对待病痛意志力特别坚强吗?
林强:他小时候受过刺激,他得麻风病的父亲是被活活被烧死的。他十二岁发现自己有麻风病,怕被烧死,光是敌敌畏就喝了两次,都被他母亲救回来了,带去医院洗了两次胃。救回来以后钱志昌也不能待下去了,因为在他生活的地方人们都知道他有病。他开始逃跑,沿路乞讨,一直跑到了大凉山,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住了六年。山洞里的生活条件我们一般人受不了,但他可以。那时钱志昌还没有特别残疾,只是病痛,他在山洞里开辟荒地种玉米。他告诉我,1960年我国遭遇“自然灾害”的时候,还有逃难的灾民跟他要饭吃。他就告诉人家,“我是麻风病人,你们愿意拿就吃点儿。”在山洞待了六年以后,国家在砍伐森林时发现了他,就把他带回去,和其他麻风病人一起集中在村子里,接受医务人员治疗。治好以后,他的肢体残疾了,但再也不会感染别人了。
界面文化:钱志昌肢体残疾之后,劳动能力是不是受到了很大影响,他的经济状况现在怎么样?
林强:钱志昌只有一只手有手掌,两只脚都没有了脚掌,在这么贫穷的地方,他可以用嘴巴播种,二十年来收获了十八万斤玉米。有一年我去了四五次,帮他把玉米播种、扬花再到收获的过程都记录下来了。麻风病人虽然残疾,但器官是好的,钱志昌七十三岁了,他的身体、心脏、劳动都很好。他还能一个人背玉米下山来,我比他小十岁,都不如他。
我经常从成都给他带东西,有次给他买了两头小猪,小猪养大后,他把其中一头杀了,挨家挨户地送掉。他后来觉得我是公务员,生活并不富裕,也不让我继续给他带东西了,跟我说自己有六万块钱存款。我说你把存款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就相信,他拿不出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把自己的五万六千块钱借给了村里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现在他拓出来的耕地里种上了桉树,符合政府的退耕还林政策,政府每年给他一千多块,还有低保补助几百块钱,一年下来总共收入三千块钱左右。钱志昌很快乐,觉得自己能活到70岁,没有被烧死,从不怨天怨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后来我也带他去了北京。前两天我把这本书(《生命的力量》)拿给他,他认识一些字,能读能看,翻到他自己的照片觉得很高兴。我常说,他像一面镜子,我们每个人面对他都会照出自己驱壳里不干净的东西。
界面文化:台湾一位学者刘绍华写过一本《我的凉山兄弟》,讲的是大凉山艾滋病的情况。在你看来,麻风病跟艾滋病,当地人更怕哪一个?
林强:艾滋病跟麻风病还不太一样。我问过凉山州的群众和干部,就在十年前,他们不怕艾滋病,只怕麻风病。因为麻风病治好了还会残疾,面容长相和四肢残缺很恐怖;艾滋病到死的时候至少是个“完尸”,病人也不用像麻风病人一样集中起来,所以他们觉得“没什么”。2000年左右,中国跟英国合作了一个预防艾滋病项目(指2000年英国政府国际发展部门资助的“中英项目”),有的凉山人甚至羡慕得艾滋病的人,就因为他们每月可以享受补助、医药和治疗。在那个时代,人们都太穷了。所以得了艾滋病好像是“造化”,再加上凉山吸毒者比较多,对这个病不仅不怎么害怕,还会觉得“干脆得艾滋病得了”。
界面文化:十几年过去了,你所观察到的阿布洛哈村和村民有什么变化?
林强:到现在,阿布洛哈村我已经去了19次,明年争取再去一次。现在村子总体上的发展还是很好的,平均每户的收入突破了一万元,比十年前翻了一百多倍。村民自己出钱加上政府出钱,改水改厕,草房子不见了,还通了电话。我要再去村子,就给他们打电话,让村里人上来接我下去,因为长期走山路,我的膝盖不太行了。现在进村的路也稍微宽了一些,从一米多拓宽到两米,可以走马了。我前两天听说,三五年以后可能会从另一个村子通一条便道到阿布洛哈村,那就方便很多了。但随着和外界交流越来越多,村里也渐渐多了些城市里不好的东西,比如说原来连矿泉水瓶都见不到,现在也有一些垃圾了;再比如原来一穷二白时大家都很团结,现在有的家庭富裕一些,有的差一些,还有些吸毒的……这也是发展过程中难免的。
……………………………………
欢迎你来微博找我们,请点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