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结果而言,本届俄罗斯总统选举并无悬念,但从长期来看,它又处在一个空前敏感的时间点上。
到第四任期结束之际,普京本人将届72岁高龄,且已第二次达到了俄罗斯宪法规定的两届连任上限。这意味着,到2024年下一次总统大选时,俄罗斯势必面临一次重大政治变化,新的掌权者即将诞生。因此,年轻一代在本次选举中的表现成了最为核心的问题之一——下一个六年里,他们将在各种意义上左右国家的未来。投身政治,抑或无动于衷;支持普京,抑或支持什么其他人;去投票,抑或不去……任何一种形式的答案都有其含义与影响。
这不仅包括本届选举中的年轻选民,也包括目前仍然在校,尚未具有投票资格的青少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于普京喜欢强调的“混乱的九十年代”毫无印象,整个成长期都在普京治下度过,也同整个俄罗斯社会一起,亲历了普京时代俄罗斯的种种风浪。到本届大选之前,年轻人的形象在公众视野中两极分化,一方面,反对派领袖纳瓦里内的支持者中年轻人的比例达到了令人瞩目的程度,另一方面,强烈支持普京的军事化组织“青年军”成员也在一年内增加了15万人,随着克里姆林宫与反对派方面互相指责对方“毒害/蛊惑青少年”的骂战不断升级,对这一群体的争夺战已经成了俄罗斯并不活跃的政治竞争场域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环。
“纳什”的起与落
或许是某种历史巧合,对于普京时代的俄罗斯,每一次国家注意到青年问题,源头都来自乌克兰。
2004年,在乌克兰“橙色革命”爆发、俄罗斯的干预尝试宣告失败以后,出于对国内“颜色革命”可能的担心,克里姆林宫开始对青少年政治问题采取主动出击策略。随后的两年里,多个旨在吸引青少年,培养“爱国而忠诚的年轻一代”的青年组织在政府或明或暗的支持下成立,其中既包括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的青年组织“青年卫士”(Youth Guard),在莫斯科政府扶植下成立的反移民青年团体“本地人”,也包括后来引起最多关注,逐渐成为普京前两个任期内青年政治风向标的“纳什”(俄语:Наши)。
从2004年开始成形到2012年正式解散,参与者一度高达20万人的“纳什”在它活动的八年里以数次极具侵略性和攻击性的事件而为人所知——其中既包括对英国和爱沙尼亚驻俄大使的围攻行动,也包括公开进行的焚烧“有害书籍”的仪式。但事实上,这个名字意为”我们的“的青年组织并非一个单纯的激进团体,2009年,在梅德韦杰夫“国家现代化”工程之下,当时手握庞大财政和政治支持的”纳什“组织的夏令营活动以领导力、企业管理和包容度等课程为核心,试图向并无显赫家世、也无法进入精英教育渠道的普通高中生或大学生提供发展机会。在全俄各地,”纳什“的分支机构组织的活动则包括了志愿工作、慈善事业和维护社会秩序的倡议活动(如禁止向青少年出售烟酒等)等。
如果站在事后回顾的角度,“纳什”无疑是当时克里姆林宫对于国家未来定位的一种典型反映——既有防范西方文化入侵和“颜色革命”、强调俄罗斯自主性和爱国主义的典型面相,又有试图在俄罗斯国内支持社会发展,弥合地区、民族和阶级间鸿沟的一面,而它的活动最重要的内容,则是吸引苏联解体后的第一代青少年摆脱父母一代的政治冷漠心态,重新回到政治生活中来——当然,在俄罗斯经济与国力都正处于高速增长期的彼时,这首先表现为对普京的积极支持。
但是,事情并未向着预料中的方向发展,俄罗斯长达八年的经济高速增长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后戛然而止,而初步成形的俄罗斯中产阶级逐渐开始寻求政治表达。2011年底在全俄各大城市爆发的普遍抗议改变了一切的轨道,“纳什”——以及其他类似的青年组织——被证明并未能够阻止这场参与者大多为25-35岁年轻人的大抗议的爆发。随着总统办公厅的人事改组,“纳什”在2012年宣告正式解散,其中的一部分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协助管理城市的后继组织甚至被列入了克里姆林宫的“黑名单”。
对于克里姆林宫来说,这次失败无疑是令人沮丧的。2012年以后,普京采取了更加直接的社会管控方式,对于稳定的需求战胜了一切。
新时代的“青年军”
2013年底,乌克兰第二次爆发全面抗议,并最终导致了总统亚努科维奇的逃跑和亲欧新政府的上台,俄罗斯试图拉住乌克兰的尝试再一次失败,而事态发展也再一次让克里姆林宫不得不回头审视自己国内被暂时忽视了的年轻人。
毋庸置疑,俄乌之间关系的恶化以及克里米亚的入俄在当时的俄罗斯年轻人中首先掀起的是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浪潮,而非克里姆林宫所担心的“颜色革命”冲动,但这仍然不够。2014年6月,俄罗斯国防部首先采取行动,宣布将在莫斯科近郊兴建以培养青少年爱国主义情绪为设计目标的主题公园;2016年5月,青少年军事化组织“青年军”正式成立,并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迅速扩张。到2018年2月,这个以组织青少年参与军事训练与模拟战争演习为主要活动内容的组织已经拥有了超过19万成员。
比起曾经的“纳什”,“青年军”瞄准的是年纪更小的一代人——它的年龄下限仅有10岁,成员主体则在15岁左右,与更多体现为政治参与和政治立场引导的“纳什”截然相反的是,“青年军”显然希望参与者远离任何形式的政治讨论,它的入会誓词中说:“我宣誓,为赢得胜利而学习和参与体育活动……随时准备着为祖国参与兵役和劳动”,而在课程安排方面,最具吸引力的内容恐怕是如何使用卡拉什尼科夫机关枪。
从总体上看,“青年军”只是2014年后横扫俄罗斯全国的军事化、激进化浪潮的其中一部分,但就问题本身而言,更重要的不是它的性质,而是它的效果——五年或十年后,当今天的青少年长大成人,“青年军”能否完成“纳什”没有实现的任务?
“后普京时代”焦虑症
2017年春夏,反对派领袖纳瓦里内出人意料地用数次抗议活动证明了自己对于年轻人的号召力,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两地,抗议现场青少年比例之高,达到了引起一片惊呼的程度。在去年3月抗议后的发言中,普京新闻秘书佩斯科夫甚至指责纳瓦里内动用了金钱收买——对这个指控,克里姆林宫并未提供证据,也没有启动调查,但它相当典型地证明了一种焦虑情绪的存在。
在此之后,双方都对在校青少年群体发起了激烈攻势,多地课堂出现了因政治问题(有时关于普京,有时关于纳瓦里内)而发生的师生冲突,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潮”,克里姆林宫甚至还在YouTube上推出了号召年轻人去投票的摇滚乐。
认为普京已经失去了年轻一代的心显然是不公平的。2017年年底先后进行的针对18-25岁年轻人政治立场的两次调查结果显示,这个群体中的政治倾向与他们的父母似乎并无太多差别——相较于总人口中对于普京68%的支持率,这一群体中的支持率为66%,只比平均水平稍低,47%的大学生打算在3月18日的大选中支持普京,纳瓦里内的支持者比例只有7%,除此之外,只有12%的受访者明确回答不打算去投票。与本届总统办公厅定下的“投票率70%”的总目标相比,这一群体中的情形可谓相当乐观。
但与此同时,另一些并不直接涉及政治的调查提供了完全不同的结果。2017年夏天的一次调查显示,18-25岁人群中的移民倾向高达25%,是总人口中这一比例的近2.5倍,11月的另一次调查中,大多数人对于目前身在其中的俄罗斯教育系统给出了负面评价,对于社会状况感到满意的人是总受访者的5%,愿意到国外学习和工作(不直接涉及移民)的比例则达到了70%,只有27.7%的年轻人对于“如果有选择,是否愿意出生在俄罗斯”的问题选择了“是”。
当然,这一切远不足以威胁到普京本人,甚至可以说,只要选票上仍有普京的名字,所有的这些就依然可以不成其为问题——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无论是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还是对于未来的俄罗斯来说,“后普京时代”并不是一个可以用“想不想要”来解决的问题。
(路尘,自由撰稿人,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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