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guna Azul是位于墨西哥小镇Nanacamilpa郊外的一家生态旅行旅馆。夜幕降临时，天空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一个由八名游客组成的参观团紧张地望着天空，但导游却气定神闲。在冷雨中徒步参观令人苦不堪言，但萤火虫却偏偏喜欢这样的天气。
一名年轻的导游用有力的声音介绍着自己，另一名倚在粗壮手杖上的年长导游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年轻导游详细说明了游览的基本规则：只能沿着小路前进、不许四处闲逛、不许听音乐，不许喝酒、不许使用驱虫剂、不许使用照明设备、绝对不许使用手机。任何光亮——即便是手机屏幕的亮度——都能对萤火虫产生影响。
沿着广阔的农田一路上山，游客们最终来到一片森林的边缘。这一路上，他们穿过了许多块种着小麦、大麦、蚕豆和玉米的农田。停下休息时，导游介绍说右手边的玉米地种植的是不需要使用农药的本地玉米。左手边与森林毗邻的土地里种的是杂交玉米，需要定期喷洒农药。
走进森林，各种松树、橡树和名叫oyamel的冷杉树映入眼帘。树枝交错纵横，遮天蔽日。有几个孩子感到无聊，想要脱离队伍跑出去玩。正在此时，萤火虫渐渐出现在我们面前——这里一只，那里一只。夜色渐渐暗下来后，萤火虫的表演开始了。
单个的萤火虫像是在森林中四处飞舞的黄色光点，有节奏地一闪一闪。成群结队出现时，光团涡流一般的它们则好像飞在眼前的精灵，明明近在咫尺，但就是抓不住。导游让大家保持安静，但没人理会，尤其是孩子——他们发出尖叫，兴奋地和彼此讨论着眼前的美景。
一个小时后，演出达到高潮：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空中旋转飞舞，几乎同时发出梦幻般的光芒。年轻的导游打了一个手势，我们就悄悄脱离了团队。远离吵闹的孩子们后，萤火虫飞得离人更近，几乎就是从我们面前划过。最终演出慢慢收尾：一大群萤火虫逐渐散开，留在眼前的只有几个闪烁的小光点而已。
据估算，每年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这里的游客数量达到了十万人左右。Nanacamilpa和它的萤火虫很快成了“国家宝藏”。对于这个长期贫困的地区来说，萤火虫就是利润可观的收入来源。不过，旅游业也是最近几年才日渐红火。五年前萤火虫旅游业还没发展起来，科学界对萤火虫的了解也非常有限。如今，人们对对这些昆虫的“夜间灯光表演”兴趣大增。这让一部分人感到兴奋，也让另一部分人感到忧虑：科学家急切地想了解萤火虫的所有秘密，而当地政府也在努力思考如何才能保护好这群“会下金蛋的鹅”。
虽然科学家最近才开始在特拉斯卡拉州（Tlaxcala）西部研究萤火虫，但当地居民对这种昆虫并不陌生。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与萤火虫相关的回忆——女人们因为晾干衣服上闪闪发光的斑点感到烦躁，孩子们则将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罐当作灯笼。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都知道如何利用死掉的萤火虫：在衬衫上写下发亮的名字，给裤子涂上荧光色。
没人说得清萤火虫旅游业的“创始人”是谁，但总有人站出来说自己才是有功之臣。至于功劳应该给谁，大家说法不一：有的人说是当地的一位历史学家，有的人说是来自附近普埃布拉州（Puebla）的一名商人，还有人说是一位来度假的生物学家。不管这个主意从何而来，第一次萤火虫旅游都起源于2011年，组织者是以合作社方式经营旅游和木材生意的Piedra Canteada公司。该公司现任主席胡安·何塞·莫拉莱斯·佩雷斯（Juan José Morales Pérez）介绍说，最初组织的萤火虫旅游项目只吸引到了很少数量的游客参加。他说当地居民早先以非法占有的方式控制着这片1600英亩（约6.5平方公里）的土地，后来经过上世纪九十年代与富裕地主的法律诉讼，他们成功拿到了土地的合法所有权。此后人们在土地上伐木出售，每年能获得大约5万美元的收入。
2012年，其他公司也开始策划萤火虫旅游，游客数量一举攀升到4000人。同年，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National Autonomous University of Mexico）的科学家发表论文介绍了当地的萤火虫，并将其命名为Macrolampis palaciosi（今年，这种萤火虫被重新归入Photinus属）。这是唯一一篇介绍Nanacamilpa萤火虫的科研论文。
州政府开启推广活动后，萤火虫旅游的名声立即传遍四海。2013年，游客数量达到5.1万人。2015年，游客数量升至7.7万人。尽管如此，很多当地人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外地人愿意在6-8月前来小镇。
为了迎合萤火虫旅游热潮而经营一家餐厅的玛丽拉·莫拉莱斯（Mariela Morales）表示：“一天，一群女孩敲门问路。她想知道去萤火虫保护区怎么走。我告诉她这里没有什么保护区，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2013年的小镇餐厅还会出现食物短缺。同时可供住宿的酒店很少，拿得出手的公路也没有几条。转眼之间，如今的小镇已经酒店林立，甚至还将酒店建到了森林之中。2012年时，注册备案的旅行社只有4家。2017年时，这个数字已经涨到33家。
现在再也没人会用萤火虫在衣服上写字，因为它们的经济价值太高了。去年前来看萤火虫的游客数量是9.1万人，而州政府也因为担心游客太多而停止了对外宣传。特拉斯卡拉州旅游局局长表示，萤火虫旅游是目前该州手上第二重要的王牌，仅次于参观古代遗迹的文化旅游。如今，Piedra Canteada公司组织两个月萤火虫旅游的收入足足是它全年伐木收入的两倍。
Nanacamilpa的镇长维克多·雨果·桑切斯·弗洛里斯（Víctor Hugo Sánchez Flores）表示：“曾经我们这里是一座鬼城。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发展成全州接待游客数量最多的小镇。”
Miguel Lira y Ortega是小镇外的一个社区，近期刚刚涉足萤火虫旅游产业。不像Piedra Canteada公司旗下，这里旅游度假小木屋很少，当地居民也还在思考如何将萤火虫旅游业更好地与自己的生活融合在一起。我们在一片森林北部的山脊线上休息。这片森林一望无际，南方35英里处就是间歇性爆发的波波卡特佩特火山（Popocatépetl）。海拔超过9000英尺的位置空气稀薄而新鲜，还带有松树特有的味道。暮色渐渐笼罩山谷，灯芯草雀和知更鸟的大合唱被阵阵树蛙啼鸣所替代。地面覆盖着厚重的赖特式鼠尾粟草，看上去有点像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绿狗。
一片沉寂之中，能听到的只有沮丧科学家们的对话。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博士生塔尼亚·洛佩兹·帕拉福克斯（Tania López Palafox）过去两年中一直在研究Nanacamilpa小镇的萤火虫。她问：“你找到雌性萤火虫了吗？”“还没有。”回答的是一个自愿来帮她的同学。帕拉福克斯和三个朋友努力梳理着萤火虫很喜欢的赖特式鼠尾粟草，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几只雌性萤火虫。
正在就Nanacamilpa萤火虫生活习惯和遗传特征撰写博士论文的帕拉福克斯想要了解这种昆虫的生物学基本信息。为了研究近亲繁殖现象和环境适应能力，她分析了萤火虫的基因多样性。这能帮科学家确定哪片区域需要优先保护。她还希望能拍下萤火虫求爱和交配的画面，因此才如此心急火燎地想要在天黑之前找到雌性萤火虫。理论上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雌虫不会飞。但是实际操作时，想要在雌虫不发光的时候找到她们却并不容易。
人们对当地的萤火虫了解依旧很少。面对它们的寿命长短、幼虫在地下待多久以及什么样的环境更适合它们生长等问题，科学家依旧给不出答案。没人知道光污染对它们的影响，也不知道化学污染是否容易干扰它们的生存。实际上除了名字和一般概述之外，我们对这个特拉斯卡拉州第二大旅游增长点知之甚少。
帕拉福克斯说：“我们还在黑暗中苦苦求索。”
研究萤火虫的目的不只是为了满足无所事事的好奇心这么简单。旅行社和这片地区的部分政策制定者迫切想要得到指导，从而能更好地保护这种新的收入来源。除了墨西哥之外，台湾、泰国、日本、马来西亚和美国东部等国家和地区也很依赖萤火虫旅游业带动经济的发展。
美国塔夫茨大学的萤火虫专家萨拉·刘易斯（Sara Lewis）表示：“生态旅游是一把有趣的双刃剑。如何保护萤火虫是一道难题，但这其中也蕴藏着机遇。”
她说台湾在景区修筑木板路，防止游客踩到草里的萤火虫。除此之外，有关部门还制定一系列规定。这样一来，人类才能与萤火虫和谐共处。但她担心美国部分地区允许游客自由闲逛，可能会误伤到趴在地上的雌性萤火虫。
谈及自己工作所在地大烟山（Smoky Mountains）的护林员和私有土地管理者时，她说：“他们允许科学人员从事萤火虫研究，但却并不鼓励。他们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管理游客身上。”
在刘易斯看来，目前还不好说墨西哥萤火虫旅游业的发展对生态环境会造成何种影响。但她也说，自己从未见过一个地方的旅游业发展得如此之快。萤火虫身上还存在一大谜团：它们是否会受到杀虫剂的影响？为了消灭害虫，Nanacamilpa镇种植土豆的农民每年会喷洒10次杀虫剂。研究表明，喷洒农药不利于蜜蜂生存。那萤火虫呢？韩国和美国佛罗里达州的研究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鲁道夫·坎波斯（Rodolfo Campos）和图里奥·门德斯（Tulio Méndez）是专门研究农业、家畜和林业的墨西哥查宾戈大学（University of Chapingo）的研究人员。2014年，Nanacamilpa镇请他们帮助管理萤火虫旅游业。从那时起，两人便在当地开展调研。
他们发现当地萤火虫的寿命为一年左右。绝大多数时间，它们都是待在的地下的幼虫，而且雄虫的数量远高于雌虫。这说明雌虫是保护种群的关键。但是两人还未发表任何研究成果，研究经费也非常匮乏。去年，他们只拿到了不到300美元的实地调查经费。
坎波斯告诉我们：“开展研究的难度很大。”
缺乏靠谱科学知识指导的当地人喜欢将互联网上和道听途说得到的消息拼凑在一起。比如，小镇新建的萤火虫信息中心将雌虫描述成“蛇蝎美人”——也就是会杀死自己的伴侣。
Villas del Bosque Santa Clara生态旅游旅馆的经理路易斯·弗洛里斯（Luis Flores）说：“科学家告诉我们的消息很少，只有保护树木、萤火虫以蠕虫为食、应该保持湿润的环境以及这种萤火虫的学名而已。”
这让我又想起了帕拉福克斯和帮她寻找萤火虫的朋友。经过两小时的努力，她们找到四只雌虫，并将其带回临时搭建的小屋内。夜色笼罩下，萤火虫渐渐活跃起来。和此前一样，它们先是在丛生禾草附近独自飞舞，接着似乎听到某种信号的召唤，迅速集结在一起。在这个没有其他游客涉足的森林角落，眼前的萤火虫给人带来不同的感觉：好像不祥的事情即将发生。它们在山谷中飞来飞去，几分钟后开始一齐闪烁。我觉得身边好像有一个巨大而活跃的蜂群。置身萤火虫的包围下就好像身处某种有生命力的潮汐之中一般。整个场景虽然很美，但也让人心生恐惧。
与此同时，帕拉福克斯努力想要拍下萤火虫交配的画面。她一边拍摄一边说话，将自己看到的一切作为旁白录进视频中。几只雄性萤火虫落在雨衣上，但她并不在意。帕拉福克斯使用的是蓝光手电筒（她说这种颜色不会影响萤火虫），但摄像机上的红色LED灯还是吸引了很多发情的雄虫。
两只萤火虫在泛着蓝光的透明塑料盘子上相互对视。看到这一幕，她低声问道：“拍下来了吗？”看了一眼相机的显示屏后，她不禁大为失望。“我想设备屏幕发出的光影响到它们了。”
虽然有的人觉得对萤火虫了解甚少是一个问题，但也有人觉得这是让公众参与科学研究的大好契机。第一眼看上去，伊曼纽尔·门多萨·多明戈斯（Emmanuel Mendoza Domínguez）不像是个昆虫学家。身穿紧身牛仔、白色牛仔帽和宽大的羊毛内衬皮夹克，他身上散发出典型墨西哥牧人风情。实际上多明戈斯是一名兴趣十足的业余生物科学家，也是镇上最了解自然的聪明人之一。
坎波斯说：“多明戈斯用帽子抓萤火虫的速度比我们用捕虫网抓萤火虫的速度还快。”
多明戈斯平时是个种植玉米的农民。很久之前，他发现培育生命力更顽强的玉米品种并将其卖给邻居是条发财之路。他阅读了大量关于萤火虫的科学文献，对杰出的科学家充满崇拜和敬畏。日常生活中，生性沉默的多明戈斯彬彬有礼但话不多。可是一旦谈到自然世界，他就变了一个人。
他说：“我对自然非常感兴趣。我一直在培育自己的杂交玉米，希望它能更好地适应本地环境。这里的气候寒冷，因此生长周期短的玉米更有优势。”
除了培育玉米之外，多明戈斯还会去森林里游荡。他手机里全都是徒步旅行过程发现的角蜥、蛇和虫子的照片。几年前，多明戈斯注意到一只奇怪的萤火虫。他和坎波斯的一个学生提起过此事，但这个学生当时并没在意。不久之后，人们发现这是一种全新品种的萤火虫。
多明戈斯的发现远不止这样。一天晚上和女友出门散步时，他发现了奇怪的事情：一只看上去像是发光雌性萤火虫的球形棕褐色蜘蛛。他对女友说：“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能发光的蜘蛛。”因此他顺手拍了几张照片。实际上这是蜘蛛用光亮作为诱饵，吸引萤火虫落入自己的网中。多明戈斯说他甚至还抓过几只蜘蛛，并用闪烁的LED灯照射蜘蛛，观察它们的反应。目前他的发现尚未得到科学家证实。但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这就是世界上第一种人类已知的自身能发光的蜘蛛。
多明戈斯一直担心火热的旅游业会影响萤火虫的生存状态。在他小时候，森林里萤火虫数量众多。它们发出的光亮非常耀眼，好像森林着火一般。有时候萤火虫还会飞到镇上。现在萤火虫只待在森林中，虽然数量也不少，但却不能发出当年那样亮度的光芒。他还发现，不使用杀虫剂和不发展旅游业的社区萤火虫数量更多。
他说：“赚来的钱没用在保护萤火虫身上。萤火虫才是明星，但人类拿走了所有的收入，它们却一无所获。环境变化将对它们造成毁灭性的影响。”
目前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即便在美国，人们收集的数据也不足以编写实用的管理指南。刘易斯说，人们能做的就是限制伐木业发展，防止游客踩到地上的雌虫。除此之外，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交配季的萤火虫“表演”是一堂生动的生物课，是一场灯光秀，也是一次心灵体验。离开Nanacamilpa的前一晚，我站在Santa Clara 保护区的小路上环顾四周。脚下的山谷中满是闪烁飞舞的光点，好像有人在山坡上扔满闪光弹一般，画面实在令人难忘。但是，同样令人难忘的还有游客。与第一晚不同，今天所有人都很安静。骑在父亲肩头的小姑娘悄声在父亲耳边提问，父亲简单地回答后便让女儿不要再发出声音。没有人翻看手机，也没有人离群漫步。这里漆黑一片，能看到的只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这批游客只是每年夏天成千上万游客群体的缩影。他们在冷雨和泥泞中长途跋涉，在不带手电和手机的情况下翻山越岭，为的就是一睹萤火虫群的风采。一群寂静的夜间远足者不会对生态系统造成破坏。也许萤火虫旅游的火热甚至能让人们保护森林，加强对使用杀虫剂的管控。但有一点是必然的：周围小镇的居民再也不能享受从前的静谧生活。
五年之前，有着几栋野营小屋和火辣龙舌兰酒的Nanacamilpa只是特拉斯卡拉州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小镇。如今，它已经是墨西哥的“萤火虫之都”。除了这里之外，临近的普埃布拉州和南边的阿梅卡美卡市（Amecameca）也开始发展萤火虫旅游。
可以肯定的是，一群在黑夜中寂静的远足者不会破坏当地的生态系统。但是一千名游客呢？十万名游客呢？一百万名游客呢？只能让时间来证明了。
文中图片来源：Kirsten Luce/ National Geographic
（翻译：Nashville Predators）
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评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