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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三个多月前看第一期《偶像练习生》的震撼。
那期节目末尾，100个参加节目的练习生表演主题曲《Ei Ei》。聚光灯下一色儿的浅灰制服，妆容精致、面容白皙的年轻男孩们齐跳着甜腻的舞。我看着他们在胸口比心，又比心，再比心，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中央舞台逐渐升起，主舞的男孩众星拱月般在高处唱跳，汇聚目光。只见他单手插兜侧身而立，仰头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我立刻点击了屏幕右上角的叉。
可怕的是，“Hey you hey you hey pick me, ei ei”的重复旋律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你得原谅一个从没追过偶像的流行文化外行，猛然看到这么一大群特别擅长对着镜头露出乖巧微笑的男孩，顺理成章的惊诧和轻微不适。我特别害怕比心这个动作。哪有那么多可示好的呢？要知道，我平时常看的地下演出里，台上的歌手是会踩着强烈节奏高高竖起中指的。
《偶像练习生》是一档偶像男团竞演养成类真人秀节目。参加节目的100位公司选送练习生和个人练习生，在四个月的时间里，被关在河北廊坊的训练基地进行集中训练和节目录制，通过几次公演考核，由“全民制作人”网络投票陆续筛选淘汰选手，最终票数最高的9位练习生，将组成偶像男团组合出道。
这个节目参照了日本韩国娱乐产业里的艺人培养模式：娱乐公司招募素人成为练习生，进行艺能培训，经过考核出道成为偶像。这里所说的偶像，是足够成熟的娱乐市场环境下诞生的一种职业。偶像与粉丝紧密捆绑。偶像们从事演艺事业，凭借舞台表演和个人魅力吸引粉丝。粉丝为偶像消费，买专辑、演唱会票、电影票和偶像代言的产品，线上线下地为偶像刷数据、造排场。
一个偏好异质的人是很难粉上偶像的，我想。偶像们是玲珑乖巧的洋娃娃。有好看的脸，打扮流行，表演符合主流审美，说话婉转讨巧。他们得收敛自律，礼貌谦逊，会面对镜头笑得好看。以讨人喜欢为工作多没劲啊。
出于对陌生领域的猎奇心理，我在朋友的推荐下看了第一期。
练习生们依次亮相，进行自我等级评定，评价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A、B、C、D、F。接着他们自行选择1-100号座位就坐。
男孩们在自我评定时都非常小心，甚至一些已有知名度的选手都给自己贴了个F。100张椅子坐满了快一半，最顶端的一号位依然空着。已经落座的人不时抬头仰望那张“王座”。终于，第一个自评A出现了，众人一阵惊呼：“厉害了！”他在众目睽睽下一步一顿地跃上台阶，走到1位前站定，几秒后，左转，在2号位坐下，略略倾身，向底下的其他练习生们客气地致意。接着，知名艺人培训舞团的老师、“微博175万粉”的个人练习生都纷纷空出了1号位。
我跟那些议论纷纷的练习生们一样着急，盼着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徒，毫无顾忌地昭示自信和野心。坐1号位的练习生最终没有出现。后来我才知道，坐上那个位置的，是个在节目播出前就因为一些问题被要求退赛的地下Rapper。
那位点面颊的练习生蔡徐坤，给了我本期节目最大的惊吓。初登场时，他中分的蓬松浅棕色碎发搭在额前，衬出标准的V脸，皮肤透白，眼妆和蓝色美瞳使一双大眼睛显得朦胧。他颈上戴一条黑色choker，披一件宝蓝色夹克，里面是黑色的渔网衣，肌肤若隐若现。他唱了一首写给粉丝的歌，很性感，一边唱着，他把夹克拉下一半，露出渔网罩着的半边肩膀，扭动。我惊得一哆嗦。
但无论如何，蔡徐坤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老实说，看完这期节目，大部分人我根本记不住，只记得男孩子们一阵阵“哇哦~哇哦”的惊叹。
没想到后来，我对蔡徐坤的印象改观了，他成了我心中C位出道的唯一人选。他才20岁，却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性格，沉稳、自律又乐于助人，艺能全面扎实，每一次舞台都非常稳健。
更没想到的是，这个节目我竟然渐渐看进去了。近三小时的正片一期不落，连正片外大大小小的花絮都不错过，甚至常进饭圈的讨论平台围观各路八卦和饭拍视频。我看个热闹把自己看成全民制作人了，从没忘记为支持的练习生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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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个pick的练习生是坤音娱乐的卜凡。
卜凡特别高，一身黑风衣，黑色高领内衬外挂了一条金链子。他留黑色寸头，有一张瘦长又棱角分明的脸，五官粗犷立体。与一大群可爱俊美的男孩子不同，他迈着长腿走进场，透着冷酷，像影视剧里冷血杀手一类的角色。练习生们立刻叽叽喳喳：“有吸血鬼即视感。”“那种冲击感就是高端两个字。”“看起来很有钱。”后期采访问他对这些评价怎么看。“可高兴了呢，我跟你说”，这个192cm、粗嗓音的大个子竟然蹦了起来，得瑟地抖肩，金链子在胸前晃晃荡荡，乐得像个二傻子。
他儿长手长脚，舞蹈基础也不算好，第一次主题曲考核就被扔到了F班。F班所有人都状态萎靡时，就见他一个人杵在练习室中央练个不停。看到这里我就想，这哥们儿实心眼。
卜凡有时特别幼稚，有时又显现出很强的责任感，有些时候你发现他很善良，更多时候他直愣得恨。事实上我觉得节目中训练生活和演出后台的片段比舞台片段有意思多了。看到他闹着玩打队友，当队长压力大到跑厕所哭，玩游戏赢了翘着腿说：“大厂南北坡，还得服凡哥”，你会觉得这个人真实生动。
我在微博上搜卜凡的花絮，立刻看到了自称“坤音女孩”的坤音粉丝铺天盖地的小广告——“贫民窟四子了解一下”。坤音女孩为了给四子拉票，撒的料简直遍布全网，我很快得知，卜凡是北京服装学院服装表演专业学生，看到了他在秀场扑克脸走T台的视频，而这个高个男模原名居然叫卜凡凡。
坤音娱乐之所以迅速集结了大批粉丝，是因为公司在节目开播后陆续发布的团队小视频。那是过去一年多，坤音四个练习生在公司生活训练的日常记录。在节目里“穿金戴银”的四个高瘦男孩，挤在北京郊区一居室小公寓里，睡客厅改的卧室，因为起不来床迟到，被扣光工资，骑小黄车去公司训练，在路上为一块煎饼果子拌嘴。四个人像一家四兄弟似的打打闹闹。坤音每天5点20分准时发布一段视频，五六分钟长。他们的生活和你我一样，鸡毛蒜皮，非常亲切。我每天晚饭时顺手点开一段，看得很开心。看多了，就像跟他们熟起来似的，再看节目，就格外关注熟人了。
节目播出一个月后的一天，我顺着微博上的链接找到了一个豆瓣上的节目讨论小组。每个贴都看得我头疼，人名都是拼音首字母缩写或外号。Dzr是谁？Lcz？小芙？福西西？我看了一堆料都不知道主人公是谁。此外所有句子都是饭圈黑话。xxj是幼稚脑残粉；ky指在帖子里说不合时宜的话，有时又是坤音的缩写；李涛是理性讨论……我看着这些行话，连蒙带搜，切实地感受到自己老了。有些缩写真是莫名奇妙，直到上个月我才突然悟出一直看不懂的zzr原来就是制作人。
可一旦进入了饭圈话语体系，小组真是颇有乐趣。组里有许多“显微镜女孩”，能找到很多节目里不易发现的微小细节。比如，有人发现录制主题曲舞台时，角落里小小的卜凡。她把截图放大，能看到模糊的卜凡在所有人伸手比心的定格动作时，竖了个大拇指——那是“钢铁直男最后的倔强”。
我渐渐发现，追《偶像练习生》的过程与做采访类似，从不同地方获得的信息建立起你对一个人的认知。了解得越多，人物形象就越丰满。到了第五、六期节目，我看这群练习生，不再觉得是一片清一色韩式妆容的模糊面孔，而是一个个性格各异的男孩。他们活泼热闹，稚拙生动，并且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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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练习生投票需要爱奇艺VIP账号或购买农夫山泉水。我正好有爱奇艺账号，每到投票阶段就顺手pick一下坤音四子——这充其量是路人好感票。当我看到小组里各家打投组反馈时，我才知道什么是正儿八经的投票战斗。
打投的意思是打榜投票，每家粉丝都组织了不止一家打投组。统一集资购买账号，组内的小姐妹领号投票。每当投票时，组里的小姐妹如同战友，互相鼓舞着爆肝投票。
另一部分是水票。一箱维他命水兑换30票，一箱天然水兑换24票。有人发了买水投票教程帖，在哪里买水，如何获得兑换码，买水投票有效期限，一步步截图交代得一清二楚。有自家练习生已经淘汰的粉丝说，光帮队友投票就买了3000多块的水。粉丝之间也有”团魂“。一个公司的练习生是兄弟，自称“女友”、“妻”的女孩之间便都是妯娌。哥哥淘汰了，嫂子们就为弟弟投票，都是一家人。
除了打投组，饭圈的自发组织还有大大小小的站子和后援会。每天会有站姐奔赴练习生集训所在地廊坊大厂，远远地守着，等练习生们出门训练、返回宿舍、去便利店觅食，并第一时间把最新鲜的练习生“上下班”现场照发回饭圈。后援会内部有分工，美工、管理、文案等等，集资操办线上线下的应援。3月31日20强见面会也是各家后援会的小巡礼。每家都订制了花墙，鲜花配上巨幅照片和“走花路”的祝福，在场地外列了一排，颇有点比拼的架势。如果后援会组织安排不力，是要被自家粉丝骂死的——“那可是他的排面啊！”
有个卜凡木子洋双人站，属于闷声干大事的站子。从没见发起集资，就直接出手做了两次广受好评的应援。第一次到卜洋二人的母校北服，做了一次投票换咖啡的活动，两人帅气的照片印在了立牌上，上面写着“学长请你喝咖啡”。第二次更了不得，站子在卜凡的家乡青岛做了机场LED大屏全天宣传片播放，以及青岛公交车移动电视为期一个月宣传广告，两个大动作，作为卜凡的出道应援。
当我在微博上看到这家站子发布的应援内容时，简直叹服。那是一张精心设计的PPT长图，包括机场客流量在内的应援项目具体调研结果，选择投放广告的公交车线路也是精心挑选出的，途径高校及繁华区域的37条线路，甚至还有模拟的投放效果图。这完全是专业项目经理的水准。
《偶像练习生》的口号是：“越努力，越幸运”。
练习生们努力。粉丝也很努力，没日没夜地爆肝投票（爆肝用于指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特别是晚上熬夜进行的）事情。由于长期熬夜容易伤肝，所以该行为被称为“爆肝”——萌娘百科）。
3月21日，我看到坤音木子洋的一个打投组贴出的一份数据报告。这个成立50天的打投组，一共有4278个小懂事儿（木子洋粉丝名）加入，个人最多单日投票记录为2500票，组内前十名的“肝王”在五十天里共投出了超过262500票。看到这数据，我眼前就浮现出女孩们一连几个小时对着屏幕，重复着机械的点击操作的画面。
但3月23日，35进20的淘汰环节里，木子洋的名次最终定格在22名，962908票。在这轮淘汰里，坤音四子中的岳岳和木子洋被淘汰了。卜凡第9名，宣布排名时，他说：“虽然说《偶像练习生》是一个节目，但是，我都不是按照节目的心态去走。这真的是我们真情实感的一段经历。”他说，队友们都在调整状态，岳岳在前一天晚上都哭得不行了。
宣布名次的录影棚原本满满当当，现在已经空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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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追《偶像练习生》的这三个月，我会认为这样义无反顾为偶像砸钱砸时间的行为相当愚蠢，根本无法想象这背后是怎样的情感冲动，更不能理解如何向一个仅仅只是漂亮、在舞台上魅力四射，却与你毫不相干的人投注这样强烈的情感。现在，我却有那么点理解粉丝了。
坤音四子里最小的弟弟灵超，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干净又敏感。他才17岁，还在抽条的年纪，高又单薄。这小孩长得漂亮，有种忧郁“小王子”的气质，做起事来却特虎，15岁就自己买了张火车票来北京，到一个刚成立的小公司做练习生。他年纪太小，团里三个哥哥都宠着。
豆瓣小组里，灵超粉丝也多是妈妈粉和姐姐粉，每天操心灵超的心情堪比亲妈。看节目里灵超脸颊又凹了，灵妈心疼得不行，整个页面都是“弟弟多吃点啊”。站姐传回他和其他公司的练习生一起出宿舍的照片，灵妈就欣慰：“鹅子又交到新朋友了”。看到灵超头发遮眼睛了，灵妈纷纷跑去坤音经纪人微博留言，拜托经纪人带弟弟剪头发去。经纪人回复，他自己挺喜欢这个发型的。灵妈就着急：“孩子不懂事，别听他的”。剪完头发那天，灵超没出现。灵妈又懊悔：“宝宝是不是剪头发不开心了。妈妈再也不逼你剪头发了，快出来让妈妈看一眼。”
他的表演进步了。他又蹿个儿了。两个哥哥被淘汰，他硬忍到送走他们再悄悄抹眼泪。灵超一点点成长，灵妈感同身受。就像来到这个节目的每个男孩一样，灵超梦想着前九出道。灵妈下定决心要送弟弟出道。
距离4月6日《偶像练习生》的最后一个出道舞台直播越来越近，豆瓣小组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每家的粉丝紧盯着票数，不遗余力地拉票打投。各种各样的传闻出现。据说大公司已经出手抢占出道位了，坤音只剩下卜凡和弟弟，极有可能团灭。灵妈们想到灵超在节目里总没镜头，按照饭圈里的说法，你家练习生拿的是“防爆剧本”——少给镜头以控制票数。现在又有了资本下场的传闻，灵妈们又气又急。一个灵妈说：“最心痛的是，怕儿子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资本的丑恶。”有什么办法呢？唯一能做的就是卯足劲肝票，为他“逆天改命”。
有人预测今年是国内偶像团战元年，国内的偶像市场将迎来真正起步。《偶像练习生》很像一次市场检测。测亟待出道的练习生们能不能成为受到大众喜欢的，有足够圈粉能力的偶像。也测试追星粉丝们够不够真情实感。真情实感怎么衡量？投票数据说话。说白了，一头是产品，一头是消费市场。练习生们和粉丝拴在一起，共赴这场考验。真情实感本就是这套资本逻辑里的一部分。
我很讨厌这套逻辑，但又不得不承认真挚情感的存在。当张艺兴领着练习生们面对镜头90度鞠躬，齐声说：“全民制作人，请多关照”时，我相信这帮十几二十岁的男孩足够真诚。
4月6日的前一天晚上，制作人们个个神经紧绷，所有人都换上了出道应援头像。小组里的气氛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饭圈粉丝分类复杂，唯粉、团粉、CP粉这个时候都不敢乱发言，但凡有人贴出什么传闻，马上有人站出来提醒粉丝——专注自家投票，警惕被人带节奏。四个月追下来，大家都身心俱疲，存着最后的力气，等待明天冲刺。
个人练习生蔡徐坤没有公司，他的粉丝Ikun们频繁发帖，相互鼓励着爆肝决战：“坤单枪匹马，他只有我们。”这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一天，蔡徐坤把微博封面换成了一张红色的图，图上只有一行字：“KUN&IKUN”。
一个粉丝发帖：“你们有没有明天送娃上高考考场的感觉？”另一个粉丝回复道：“明天他妈是我们高考。”
考试结束。前九名组成Nine Percent男团正式出道，蔡徐坤众望所归最高票当选C位。结果不出所料，哪些人是百分之九，其实早在前几期时大家心里就有点谱了。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考试。
《偶像练习生》落幕，公司们领回自家孩子，四个月节目过去，他们各自圈了一票粉，已经完成了演艺道路的第一步资本积累。坤音四子没有人入选前九。记者问刚刚经历淘汰的灵超，此刻最想对自己说什么，他呼了口气，说：“其实我现在相对前九说的话是，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因为我们坤音四个会跟你们在更大的舞台上见的。”这些孩子都知道，这只是起步。节目热度很快就会过去，聚光灯不会在任何人身上久久停驻，新的偶像又将出现，未来的路并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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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2018年4月6日，《偶像练习生》九人出道男团Nine Percent全名单诞生，蔡徐坤以绝对优势登顶。
图片全部来自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