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1818年5月5日,卡尔·马克思出生于德国小城特里尔。从《共产党宣言》到《资本论》,马克思为我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的视角,也改变和塑造了世界的样貌。时至今日,我们要如何纪念马克思?又该如何面对马克思留下的遗产?穿越时光的阻隔和意识形态的迷雾,我们对于马克思真正的理解有多少?当今社会浮现的问题,在马克思那里依然能够找到答案吗?在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通过一系列文章,尝试着对这些问题作出思考和回应。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蓝江在本文中谈论了西方左翼如何运用马克思的遗产面对当下社会的诸种问题。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170年前,当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他开启了人类历史上一个崭新的诗篇。这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唱响了向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斗争的进行曲,让共产党这个名称成为代表全世界最广大劳动人民,以及引导人们走向未来社会,实现全人类彻底解放的先锋队。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及代表着这种希望的共产党人成为了那些保守势力——代表着资产阶级,打着伪善的民主自由旗号的统治者们所憎恨的力量。从170年前开始,他们试图从各个方面来消灭这个幽灵,从政治体制上、从经济上、从意识形态上,甚至从军事上不停地围剿这个新生的思想,试图将它扼杀在襁褓之中。但是,一个多世纪过去了,马克思主义不仅没有被唯利是图的资产阶级和残暴的独裁者们摧毁,相反,他们如同野火一般,在全世界,尤其是广大亚非拉国家播下了革命的火种,将马克思主义的信念传达给全世界受苦的人们。
马克思的思想过时了吗?
今天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在物质生活水平和科学技术上,相比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经济迅速增长,物质产品逐渐丰富,文化生活日益多元,生活条件也持续改善。尤其对于欧美发达国家而言,他们的无产阶级不再住在臭气熏天、污水横流的贫民窟里,工人和贫民享受到了社会制度所分享的社会福利,工作时间也缩短了,人们有更多的休闲时间与家人共处,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说的那样,工人阶级可以和资本家一样开着跑车,穿着名牌服装,飞到其他国家去旅游。这是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左翼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曾将这个时代称为“丰裕社会”(affluent society)。
在这个物质富足的时代,在工人阶级不再生活在贫民窟里的时代,出现了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一旦发达国家的工人阶级不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下的工人运动是否还有必要?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批曾经接受马克思主义洗礼,之前坚定地站在工人阶级一边的知识分子,开始转向。如法国诞生的一批“新哲学家”(格鲁克斯曼等人),公开宣布马克思的思想已经过时了。另一批左翼思想家,如英国的拉克劳和墨菲,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斗争概念已经不适宜用来谈论新时代的资本主义,斗争的主体也不应该只限于工人阶级。与马克思主义不断地进行政治斗争和经济斗争不同,拉克劳和墨菲认为当代的社会主义策略是争夺话语霸权的斗争,这种斗争更多地是让之前的边缘群体的声音能够被社会聆听,让他们能够在主流话语圈子里谋得一席之地。
有着优良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三代人物霍耐特也谈到了为承认(recognition)而斗争,这种承认,所谋求的也无非是一个群体能够获得一个确定的身份(identity),能够在整个社会中拥有合法的地位。
随着冷战的终结,资本主义全球化的铁骑似乎已经将胜利的旗帜插满全球,在新自由主义理论家的鼓吹下,资本主义及其代议制民主体制似乎已经成为历史的永恒,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和丹尼尔·贝尔的“意识形态的终结”已经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主流话语。在他们看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革命的论调已经被彻底地扫入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以后只有资本主义的歌舞升平。用安东尼·吉登斯的话来说,生活政治已经取代了解放政治,以后不再需要对制度彻底颠覆性的革命,只需要在协商政治的框架下修补生活世界的缺憾。
“21世纪的共产党宣言”
当然,不可否认,仍然有一些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在新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寒冬里,仍然坚持将马克思主义作为他们的思想武器,始终将马克思提出的共产主义作为他们的奋斗目标。
美国经济学家海尔布隆纳在他的名著《马克思主义:赞成与反对》中曾经说过:“马克思主义是我们时代无法回避的问题,我们求助于马克思,不是因为马克思毫无错误之处,而是因为我们无法回避他。”尽管资本主义全球化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但这绝不等于马克思主义的过时,在海尔布隆纳看来,这恰恰说明,马克思所开启的问题,仍然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尽管资本主义的统治和霸权看起来无法撼动,尽管资本主义将剥削和贪婪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毛细血管中,尽管我们在消费社会的商品拜物教和景观中被催眠成行尸走肉,但是马克思用来号召全人类解放、打破资本主义社会附加在我们身体的缧绁的咒语会在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中,将光芒带到沉寂的大地。
或许这正是马克思在他的《博士论文》中希望传达的思想:“意识从阿门塞斯的阴影王国里走出来,转而面对那世界的,并没有意志而呈现着的现实是,一个本身自由的理论的精神,将会变成实践的力量。”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迈克尔·哈特和安东尼奥·奈格里在2000年——这个世纪之交的年份——以马克思的口吻,发表了那篇震耳发聩的声讨全球化资本主义的檄文式的作品:《帝国》。他们意识到,今天的资本主义从民族国家走向全球化,意味着它们不再是帝国主义的形式,而是帝国的形式。帝国主义是民族国家的,它立足于某一个国家内部的剥削与外部的扩张,而帝国是普世性的,对帝国来说,已经没有了可供扩张的外部,它自己就是那个普世性的力量。然而,这个已经霸占了全球的帝国,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并没有真正成为彻底的绝对力量。它在建构一种普世性的霸权的时候,也无意间促成了自己的反对性的力量,哈特和奈格里将这种力量称为大众(multitude)。
这就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认为资产阶级在创造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生产力和全球化的时候,也同时生产了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一样。所以,后来有人评价说,哈特和奈格里几乎是写了一部“21世纪的共产党宣言”。哈特和奈格里仍然没有动摇的是,他们坚信,存在着一个替代资本主义的社会,这势必是一个更平等,也更为公正的社会,即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
与马克思同行:运动、平等、生产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重新成为市面上的畅销书,这也说明了,在资本主义高歌猛进的同时,马克思的幽灵一直伴随着其左右。或者我们可以从如下三个方面来重新审视马克思留给今天的精神遗产:运动、平等、生产。
马克思强调的共产主义,并不是纯粹的最终目的。用法国思想家的话来说,马克思从一开始就将共产主义作为一种运动。它如同一只牛虻,始终抽打资本主义体制,迫使他不断改变,让一个更公平的社会制度得以实现。
当代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之一,美国的大卫·哈维教授在一次访谈中告诉我们,马克思主义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它的的确确改变了我们的世界,而我们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哈维教授提醒我们,今天的资本主义更为人性化,更为仁慈,并不是资产阶级大发善心,表现出对无产阶级的无限怜悯。恰恰相反,这是无产阶级斗争的结果。八小时工作制、男女同工同酬、更为优越的劳动条件,每一次工人阶级待遇的改善,都与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密切相关。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始终鞭策着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后者采用的福利制度,往往就是对社会主义问题的一种回应。换句话说,哈维的意思是,今天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阶级能够享受如此优厚的条件,恰恰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结果,在共产主义运动中,创造了比马克思所处时代更为公平,也更为人性化的制度。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资本主义制度,绝不是统治阶级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建立起来的。当资产阶级将今天的多元文化的制度归于国父的神话和辉格党的开明意识形态时,他们忘记了,这些制度实际上也镌刻着马克思的痕迹,那些为了让资本主义制度更为公正的无产阶级的痕迹。
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出发点是平等。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不平等,还存在着剥削和压迫,存在着发达国家对不发达国家的掠夺,马克思主义就一定存在。
今天的世界还不能用天下太平来形容,因为资本主义贪婪的本性仍然让它炽红的双眼充满了掠夺的血丝。当然,不可否认,主要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的生活水平和生产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这种改善,恰恰是马克思主义的遗产)。但是,我们发现,那种在污水横流的贫民窟生活的底层民众的画面,并没有从地球上消逝,而是从第一世界转移到了第三世界,从发达国家转移到欠发达国家和地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一批思想家如冈克·弗兰克、卡多索提出了不发达国家对主要发达国家的依附理论,而华勒斯坦提出的世界体系理论也是从以西方发达国家为中心构成的中心-边缘式的不平衡结构为切入点的。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剥削构成了一个世界性的关系,跨国公司和资本主义生产网络的出现,让他们不再将剥削仅仅限于本国的工人阶级,而是转嫁到第三世界的工人阶级之上。在西方国家,最脏最苦的工作,不是由本国的工人阶级来完成,而是由那些没有合法身份的非法移民来充当了实际意义上的无产阶级。
所以,巴迪欧说,马克思时代的衣着光鲜的巴黎资产阶级对穿着工装裤、满身污垢的外省工人的歧视,已经在今天变成了文明的白种人对肮脏的中东和北非移民的歧视,这是以种族主义为外表的阶级歧视,代表着富庶而温馨的西方现代文明对处于蒙昧和野蛮的东方人的歧视,这种歧视的本质就是马克思意义上的阶级矛盾,意味着富庶和贫穷,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不平等。而实现一个更为平等的社会,仍然应该是我们奋斗的目标,这依旧是马克思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也是砥砺我们前行的力量。
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同时,也肯定了资本主义在历史发展中的巨大功绩。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提到:“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这意味着,马克思肯定了资本主义在历史上是起到推动作用的。所以,批判资本主义,不是批判资本主义所创造出来的生产力,以及它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走出资本主义,不是要回到过去,向一些眷念田园诗歌的浪漫派一样,回到一个没有被工业文明污染的过去。马克思反对的仅仅是最这种生产力的资本主义式的占有,变成资本家私人牟取利润的工具。
同样,在今天,我们的目标也不是让资本主义的科技和社会发展慢下来,退回到一个没有技术的时代。我们批判资本主义,也绝对不是扔掉自己的手机,砸烂自己的电脑,回到一种根本不存在的原生态之中。马克思留给我们的遗产是,沿着资本主义所创造的工业文明继续向前走,并加速化,让这种加速化的文明力量,来创造一个未来世界。
显然,今天的一些年轻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如阿列克斯·威廉姆斯、尼克·斯尔尼塞克等人提出的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前进的。他们认为马克思“并不是一个抵抗现代性的思想家,而毋宁是试图用之分析和介入,理解现代社会的所有的剥削和腐败,承认资本主义仍然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最先进的经济体制。他的目标不是倒退,而是通过加速突破资本主义价值形式的限制”。这也是对我们今天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的精神遗产的启示:通过加速生产力的发展,来突破资本主义的藩篱,最终找到走向新社会的希望。
马克思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同路人,马克思提出的共产主义运动一直与我们如影随形,在这个徘徊的幽灵的鞭笞下,让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变得更为公平,更为开放。我们的目标是实现更为平等的社会,而这个社会唯有通过加速技术的发展,推动生产力突破资本主义的固有桎梏,才能在未来的地平线上让马克思所冀望的曙光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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