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同的大陆人内心,好像有不同的台湾。长辈的乡愁,焦安溥歌词里的南国,胡德夫琴键下太平洋的风。台剧、电影、文学、音乐,拼凑成一代人心中台湾的样子,也各自为营。我第一次到台湾,是因为几个月前买下了一张焦安溥台北演唱会的票。
从“台北车站”地铁站走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热浪扑面,我又退回玻璃门里戴上墨镜。走过广场和马路之后,视野骤然变窄。走在这种骑楼的荫蔽里可以一直不晒到太阳,适合长距离步行。台湾人讲软糯的闽南语、客家话,海风一样湿湿黏黏,听到7-11店员的台普,我一下子就对自己“l”“n”不分的普通话释怀了。
来之前仓促订了火车站附近的青旅,拖着箱子往目的地走的路上有点后悔,太久没有住青旅了,洗澡会不会不方便?晚上房间里会不会吵闹?运气不错,这家店比便宜的连锁酒店环境更好,同屋的女孩听见我用汉语发微信消息,热情地问我从哪里来,在台湾呆几天。我说我来看焦安溥的演唱会,她说:“真巧!我也是来看她的演唱会,我叫YuYuTing,是马来西亚人,你可以跟我说中文。”
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看一场演唱会?冲动买票之后,我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喜欢上她的歌还是高中时候的事,那时候她还在用“张悬”这个名字,短头发。她爱在唱歌前说话,说哪首歌是写给自己的外婆,哪首歌是翻唱。和当时流行的歌手相比她多了点粗糙,几乎没有刻意包装自己。许久没有她的新消息,突然发现这场演唱会的她已经37岁,头发也长到腰间,那么去看一次吧,和整个小巨蛋的人一起看看很久不见的她。
小巨蛋的灯光暗下来,安静得只听见呼吸声,焦安溥在现场讲,小巨蛋对于台湾艺人而言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场地,沉寂三年的第一次公演选在这里,好害怕票卖不完,没想到30秒售罄,卖座到加场……讲着讲着她的声音低下去,好像在用力吞下涌上来的眼泪,坐在我身边的男孩子已经用手捂住嘴巴哭了起来。
我看到YuYuTing就坐在我正前方的位置,我们惊讶地相认,又开心地拥抱聊天。如果是小小的livehouse,偶遇不稀奇,可这是好几万人的小巨蛋,她从另一个国家来,我们住了同一间青旅房间,来看同一场演出,坐这么相近的座位……她说:“真是不敢相信,为什么这么幸运!”我们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可贵的愉快。
焦安溥的演出可以用简洁形容,同一套衣服从头穿到尾,舞美做得精致梦幻,首首歌都有惊喜的变化,歌者自己却站在台上专心唱歌。“接下来我要翻唱张悬的《宝贝》。”全场大笑,张悬是焦安溥从前的艺名,这是一场有纪念意义的演唱会,第一个意义是沉寂三年后的“复出”,第二个呢?她再也不用旧名字,只用本名“焦安溥”,以前她解释“悬”字是年轻人在安定中寻求不安定的状态,这次她说,“如果每个人可以更有幽默感地去接受、包容每个人的不同,这社会就不会有这么多冲突。”
她在台上又哭又笑地对全场歌迷说话,还振振有词“你们知道吗?话多和不善言辞并不是反义词。”她也真的紧张:“谢谢你们,谢谢合力呈现这场演出的团队,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小巨蛋唱歌。”
我的问题在这两小时里得到了解答,一场对歌手本身都意义非凡的演出,坐在台下的人也会更多一层感同身受。就像散场时YuYuTing和我开心地合影、互加Facebook一样,比起初见的礼貌拘谨,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感到不舍,小巨蛋的封闭空间把这里的所有人送到一场梦里,我们共同经历了一段非凡而不可复制的时光。
走出小巨蛋,突然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在台北的计划只有这一个,当它已经完成,我就对接下来的时间无计可施。说到台北,一定会想起来的是诚品书店,好几次我在地图上搜,诚品的分店遍布台北各区,那个好多人心心念念拍下照片的究竟是哪一家?漫无目的的散步中,我试图为自己找点去诚品的理由,既没有非买不可的书,也没有非拍不可的照片,直到离开台北,我也没有路过诚品的大门。
2
去垦丁也是早早就想好的行程。念念不忘《海角七号》里阿嘉和友子拥抱的海边,也想看看《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少年上岸的沙滩。
比起台北,垦丁简直热过头了,我坐在旅馆大堂磨蹭到傍晚才肯出门。看了地图才知道,垦丁的景点之间基本上都相距8公里左右,难怪大街上全是租赁机车电动车的摊位,可我不会骑电动车,老板带我去停车场让我试试,启动和转弯都顺利,最后停下的时候出了意外,电动车的油门阻力太小,老板的车又加大过马力,我开始减速,同时伸开手指去抓刹车,带动油门又加了一次速。
车是刹住了,我差点以为我要在垦丁赔上一辆电动车钱。
那几秒钟里我做了决定,我不要租车了。租车店的老板却执意劝我“勇敢一点”,我一再拒绝,他还是说:“你不租车没办法在垦丁玩的,你再试试,再试试。”
局面变得僵持不下。垦丁的公路很像内地的高速路,路边只有窄窄的非机动车道,遇上弯道要极当心对向的大巴车。就在几个小时前,从高雄来垦丁的路上,出租车司机特意嘱咐我,如果不熟练就不要在垦丁骑车,上个月有个上海女生因为车祸死在这里。我对老板的劝说很不满,谁知道勇敢会不会付出代价?我还是没有租车,最后路遇愿意包车带我的当地阿姨,才如愿出发。
对白沙湾我倾注了很多好想象,那种少年Pi最终独自一人上岸的轻松孑然,以及范逸臣唱的“国境之南”,离海滩还有些距离的大门口摆着李安电影里出现过的白船,我走得不快,但激动得很,难得循着影视作品去某个地方,我也想在这样非同一般的海滩发发呆。
站在白沙湾的海水里我呆住了——原来是这么小的海滩,跟正午酒馆差不多大,沙子也是普普通通的黄色,不到二十个游客就把这个小海滩塞得有些挤。
转去恒春的路上我都垂头丧气,原来是这样,怎么是这样?恒春镇中心,喷着“海角七号”字样的小房子里,当地人卖着纪念品,顺便把楼梯封起来,挂上了“上楼参观50元”的告示。我当然没有上楼,我想起电影里,范逸臣躺在阁楼的小床练吉他的样子,我问老板,这座房子之前是有人家在住吗?老板摇头:“拍电影之后就一直这样,阁楼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3
好几个台湾人都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你还会再来吗?”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又确认一遍:“真的吗?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但最喜欢的地方是花莲。”
原本我对花莲一无所知,仅仅是喜欢这个地名。入夏,气温日日升高,在花莲的街头行走,脸颊旁边的头发总是被汗浸湿。花莲是个小县城,地图显示这里最热闹的中山路三十分钟就走到底,但我总是要被路边的东西吸引,这里的人爱养植物,粗枝大叶的,一看就是热带品种。夕阳落下的时候,天色浓墨重彩,一边是热闹的中山路,一边是无人的绿色小巷,好看极了,我总是忍不住走到另一条岔路,或者干脆停下来,这种互不打扰的氛围让人想到莫奈的画,是理想的小镇模样。
花莲面朝太平洋,有典型的海边气候,据当地人说,如果天变得阴沉沉说不定就会下一场雨。比小镇本身更出名的是太鲁阁,清早我坐了一辆当地的旅游小巴进山,小巴上只有不到十名旅客,我是唯一的陆客。在进入太鲁阁的第一条步道里没走多远,前面的人群忽然惊叫着退后,“看,那是一条蛇啊!”路边一条三指粗细的黑蛇缓缓蠕动,我屏住了呼吸,黑蛇向左转动上半身,吐了几下信子,四周的安静差点让我忘了这是个被开发过的国家公园,周遭的每个人都立在原处,像原本就生根在这里的树。蛇悠悠然蠕动到路的另一边,钻进真正的树丛不见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它是在过马路呢。”大家哈哈大笑,又恢复了行走。
峡谷里偶尔有封起来的索桥和步道,走近看才发现,有些区域需要提前在网上向景区递交申请书,表明自己是有徒步经验的背包客。连接峡谷两边的长索桥另一头通向深山,想想刚才的黑蛇,这样的禁令对于毫无经验的旅客也许是一种保护。
近在眼前的立雾溪却是禁止进入的,每隔几百米就有醒目的告示:禁止进入水域戏水、溯溪。五月的立雾溪已经是枯水期,纤细的水流仍然清澈,我对步道两边的蕨类植物和岩壁上的苔藓着迷,城市里的蕨类总是长在小小的花盆里伸出寥寥几根枝干,作为“北欧风”家居的背景,事实上它们是属于热带的生命,太鲁阁的蕨类太多了,层层叠叠恣意生长,每株都有各自的美,它们尽情地摇曳,每片叶子都绿得快要溢出来,比起被太阳晒得皮肤泛红的我,才是充满生命力的物种。
原住民们祖祖辈辈都生在花莲。太鲁阁至今还有太鲁阁族人住在深山,当你进入太鲁阁,告示牌会提醒你,步道上经常有骑机车下山购买生活用品的原住民经过。
花莲人时常让我联想到太鲁阁的植物,太平洋的风并不温柔,总让人出一身黏糊糊的汗,但他们在这种炎热里如鱼得水,让我想起北京雾霾中盛开的月季花,海底粗壮的海草。当我两脚发酸地在餐馆里坐下,听见老板娘充满活力的问候,总能自在地吃顿饭,出门去依旧闷热的街上散散步。
花莲是独一无二的。
4
花莲的青旅管家凯文是常住花莲的台北人,得知我的工作行业,他用夸张的语气说:“那你一定要在台湾买份报纸或者杂志看看,很有特色的。”他打开手机上的新闻APP,“你看这些标题,不光是网路,台湾就连发行量很大的报纸也是这样喔!”APP里的内容类目分得很细,有“美女”还有“SEX”,最新推送的一条新闻标题是关于马英九童年尿裤子的糗事。
“你看,民众每天都看这些东西,不知道你们这些游客会不会觉得好笑?”
“凯文,你随便在大陆的APP排行榜里下载新闻类排名前几名的APP,跟这个差不多。”
“真的吗?我从小到大都为台湾的烂新闻发愁。”
“不光是华人,全世界都喜欢看八卦啦。”
凯文说:“其实每天都看严肃的东西也很无聊,太不严肃又让人担心,总之怎样都让人烦恼。”
凯文曾劝阻我去垦丁:“我告诉你,你到那里会发现那里根本没几个台湾人去玩,我们都觉得去一趟垦丁花的钱和去冲绳玩差不多。”后来我才知道凯文说的的确是非常有借鉴意义的话,与其在垦丁差点骑电动车撞墙,不如在花莲散散步吃吃冰。我问凯文,你是台北人,为什么选择一直住在花莲,凯文回答我,就和你喜欢花莲的理由一样,这个地方光是日常生活就已经足够舒服。
离开台湾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在花莲散步的自在,台北的演唱会像是放烟花,结束了就是真的结束,回忆里的台北是有别人的影子在的,交杂着情感投射、小概率经历等等的都市,花莲是另一种高度个人化的喜爱。至于影视里的惊鸿一瞥,美丽的场景只是一个载体,在银幕里爱上的其实是导演构建的虚拟世界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