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它可爱,它是伟大的夏初的北平”,老舍先生曾在《骆驼祥子》里这样描绘北平。
我第一次与北京胡同结缘,是一个冬天。我来北京看望在这里工作的姐姐,我们租住在海淀区北洼路一个胡同深处的四合院里。院子四四方方,宁静别致。院落里种着柿子树、紫藤还有冬菊。贯通东西南北大街的胡同,以及独门独院的四合院,让第一次远行千里之外的我有一种被封闭的“安全感”。
虽然我也算半个北方人,依然不适应北京的冷,那种冷像是锥子一样,能钻进你的骨髓里。那时候取暖是用烧煤球的炉子,通过一根铁皮做的管道连接到院墙外面。姐姐虽然比我早来北京几年,但她对生炉子起火取暖似乎并不在行,经常会不晓得什么原因,炉子就灭了。房东是一个大嗓门又热心肠的老太太,经常会从自家屋里的炉子里掏出红彤彤的煤球,帮我们生火。后来,为了响应政府提出的“无煤化”,实现清洁能源全替代,这种既能取暖又能做饭烧水的烧煤采暖方式,在2015年最先从东城、西城退出胡同人家的生活舞台,海淀区直至2017年冬才基本实现无煤化清洁能源供暖。
白天姐姐去上班,我就一个人留在出租屋里,觉得时光很漫长。有时趴在窗前,一边看书一边看外面低矮的天空,不一会就睡着了。临近傍晚,总是被胡同巷子里的极富穿透力的叫卖声惊醒。其实,这样的吆喝声,从早晨到傍晚,似乎从没有停止过,从不觉得它惊扰,反倒觉得亲切。早晨有“油炸果(鬼)”,上午有铿锵有力的“磨剪子嘞——戗菜刀”,下午有一个平调嘶喊到底的“卫生纸……卫生纸”,而那咕咕噜噜,婉转悠扬中透着脆甜带着满满画面感的“冰糖葫芦……刚蘸得”,让人想冒着冻掉耳朵的风险跑上前去买一串回来细细咂摸。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在胡同里逛逛,一群群鸽子从头顶盘旋而来不时又盘旋而去,别有一番时光安逸,怡然自得。常常一边走一边看,未听见铃声在某个拐弯处撞上迎面而来的自行车的时候,也是有的。只是那时的人似乎不会生气,虽然会大声喝道:看车咧,您哪!但脸上是平和的,想来心里也是无实在怒气的。
天气恶劣的时候,会赶上沙城暴,天像犯了疯病,敞着像灯油纸一样蜡黄的天空脸,不知起于何处的风扬起漫天黄沙,席卷着地下的落叶,撕打着胡同里的一切。房东太太和老伴,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早早的下班回来。趁着天色将晚,打开煤气罐,架上黄铜制的气锅,取出手切鲜羊肉、牛肉,配上精心调制的麻酱,端上冬储大白菜、羊肚、冻豆腐、爆腌萝卜……捏来两头糖蒜,拎出五、六个烤烧饼,拿出半瓶二锅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其乐融融。这是那个冬天我所见过最有情义最温暖的一幕。
而让我心生悲凉的时候,是夜幕降临,伴随着胡同里的喧嚣,“一盏”、“两盏”,数着远处亮起的街灯。那时站在胡同口等待姐姐下班回来的我的身影,以及在焦急、孤寂、期盼中缠绕着想家的心情,让背井离乡的我有一种身处梦境的破碎感。甚至现在,已经定居在北京的我还时常从深夜的睡梦中惊醒,回想起那段光景,心底便升腾起既怀念又难过的情愫。细细想来,那是一个异乡人的坚强和孤独,也是一个新北京人的迷茫与失落。
二
2017年,北京市规划和国土资源管理委员发布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文件中提出:保护老城原有棋盘式道路网骨架和街巷胡同格局,保护1000余条现存胡同及胡同名称。实施胡同微空间改善计划,提供更多可休憩、可交往、有文化内涵的公共空间,恢复具有老北京味的街巷胡同,发展街巷文化。保持老城传统色调,以大片青灰色房屋和浓荫绿树为基调,烘托金黄琉璃瓦的皇宫及绿、蓝琉璃瓦的王府、坛庙。
站在繁华的西单街头,问及果匣胡同在哪里,很多人连连摇头,但要问明珠商场怎么走,路人会热情指点。其实明珠商场西侧的小路就是果匣胡同,只不过果匣胡同的名字已消失多年。今年,市规划国土委在对第二批无名路命名中,恢复了果匣胡同等25条老胡同的旧名。
“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如牛毛。”关于“胡同”一词的来源众说不一,但胡同的出现始于元代却是一致共识。从元大都至今,北京城历经沧桑巨变,北京的街巷胡同也在更迭不休。胡同成为北京的古老文化现象正在受到政府及社会各界人士和普通市民的保护。
虽都叫“胡同”,气质、韵味、气息都不相同。每一条胡同就像一个装满老酒和故事的容器,每一次开启都是一次历久弥新的重逢。曾经,多少帝王将相的荣华富贵在这里灰飞烟灭,多少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在这里梦断香消,多少官宦骚客的利禄功名在这里归于尘土。如今,回首前尘,不胜唏嘘,只有平民百姓的生活千百年如一日地继续着,成为这个城市脉搏里最富生命力的血液,永不停息地流动。
然而,穿梭在胡同里,离胡同越近,越是让人心生怀旧的伤感。日久年深,蜿蜒不平的青石路变成了水泥路,斑驳的墙壁,或渐渐风化崩塌,或被重新修葺,粉饰一新。那些隐藏了的或者依然挺着的磨圆棱角的石头、石狮,有的焕了新颜,毫无生气;有的污迹斑斑,面目全非。很多人都说老胡同一旦变“新”了,心底也觉着味道变了。胡同看似被保护中,但事实上已是另一种意义和形态上的衰败,败落,消失。如果不对胡同进行保护,因为受岁月风雨侵袭,老胡同的墙体根基如果不翻修,也将面临着崩塌、消失的危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巷子里没有了吆喝声,天空中没有了鸽子翅膀划过的鸽哨声,往昔热闹的胡同变得异常安静。能在胡同里遇见喊一嗓子的,更多的是风驰电掣和时间赛跑的外卖小哥,和骑共享单车的年轻游客。老胡同人似乎又极易满足的,看那胡同深处一片景致昂然,门前窗外种上了向日葵,或不知名的小花,或日常可以食用的丝瓜、葡萄、青椒长势大好。也有怡然自得的老哥俩坐在门前,说着近日的快于不快,一只黑色的眼线猫和洁白如雪球的京巴儿依偎在各自的主人脚下,令我突然异常想念儿时的夏日傍晚,作为故乡应该有的景象和样子。
三
在这次拍摄中,我一共拍摄了七个胡同,都是北京市第二批无名路命名恢复老胡同旧名中的几个,有的胡同找不到位置,也找不到挂牌;有的虽然挂牌了,但是在“十有十无一创建”方面还处于未达标状态。
西堂子胡同是我第一次拍也是唯一拍过两次的胡同。西堂子胡同位于灯市口附近,东起东四南大街,西止王府井大街。全长539米,宽约6米。西堂子胡同的名字最初是在明代时就定下的,“堂子”属于明代苏沪妓院的方言之称。明代初期,灯市口商业繁华,妓院较多,胡同因此得名。“文化大革命”中曾经改为“瑞金路十一条”,之后又重新复名“西堂子胡同”。 这条胡同曾经住过清朝大学士英和,后卖于清末军机大臣左宗棠。明国时期,画家、音乐家清宗室傅雪斋将宅院买下。1990年,25号至37号四合院成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当我寻访那里,却已是破败不堪,除了北京基督教女青年等单位,只有三五户为居民住宅,四合院也成为公安部直属公司中国京安总公司的办公之地。与胡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胡同南侧的高楼大厦,以及只有一巷之隔的金宝街。衰败与繁荣,古老与现代,交相辉映,西堂子胡同只是胡同文化与城市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不管它如何挣扎,很显然,曾经属于它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事实上,随着近年来的房地产开发浪潮,很多保存完好的胡同和四合院遭到了比较严重的破坏,为了发展商业,许多胡同已经成为历史名词而从北京市地图上消失。
在西堂子胡同拍摄的时候,遇见一位82岁的老人正站在家门口。他从1974年搬到这里,住了40多年,原本这条胡同上的住户就不多,到现在老街坊邻居几乎都搬走了,儿孙辈们也不在身边,只有他还留恋着这些个渐渐失去“人气儿”的老胡同。和他说话的时候,一个电工进入他的院子里,他对我摆摆手说:“不认识喽,这里没有熟脸,做买卖的,上班的,旅游的,人来人往,好多租户还没打几个照面就又搬走了。”
路过东牛角胡同的时候,碰见送儿子和外孙回去的郭阿姨。郭阿姨告诉我,她也是从小住在这里,已经住了六十多年了,虽然这里相比城里要安静许多,却也有许多的不便,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停车,胡同里面车进不来,胡同外边又不让停,儿子、媳妇和孙儿只能住到媳妇娘家。
在寻找莲子胡同的时候,生活在东兴隆街胡同里的赵女士说他们平静的生活正在被不断的拆迁,整顿治理打破。推开门,这里已经不像自己的家了,北京也变得不像北京,她真心希望不管北京怎么变,胡同不要变,这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心底的情结。
东牛角胡同
果匣子胡同
莲花胡同
牛录胡同
西堂子胡同
西中胡同
鸦儿胡同
—— 完——
李凌,现居北京。混迹在医疗圈里, 喜欢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