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山城重庆来说,作为两江(长江、嘉陵江)交汇之地的朝天门,没有比它再重要的城市地标了。
朝天门之于重庆,有如天安门之于北京,时报广场之于纽约。
朝天门是每个外地游客赴渝后的必到之地,在这里,能感受到两江汇流的壮观气象。
而现在,无论是从解放碑经街巷穿行至朝天门,还是隔着长江或嘉陵江在对岸遥望朝天门,视觉感受已经不再从前,除了两江交汇的盛景,还有矗立于两江交汇处一座正在建设中的高楼群——重庆来福士广场。
重庆来福士广场是由新加坡凯德集团和星桥腾飞集团联合开发的一个项目,根据凯德集团官网介绍,它“投资超240亿人民币,体量超112万方,由8栋超高层塔楼、底部裙楼及一座横跨天际的空中连廊组成,”“涵盖高端住宅、购物中心、办公楼、五星级酒店和服务公寓五大核心业态。”
“从动工到现在,至少5年了。”常年在朝天门江边钓鱼的卢昂(化名)告诉界面记者。
从江对岸眺望来福士,几座高层塔楼已建成封顶。建筑工地上仍在忙碌着。根据重庆当地媒体报道,位于朝天门上空250米处的来福士的空中水晶连廊也已于7月7日正式合龙。
这意味着,重庆来福士广场建成并正式开放,指日可待。
规模庞大的重庆来福士广场彻底改变了朝天门的传统景观,也改变了山城重庆的天际线。正因为这一改变,从它轮廓初成,该项目就在山城引起争议,持续至今。
一
重庆市民李正权一直都对朝天门怀有一种深深的眷恋之情。
1950年,李正权出生在距离朝天门不远的临江门石灰码头1号一栋吊脚楼里。1965年,李正权一家搬到了朝天门,住在老城墙外一条叫白鹤亭的陋巷里。
在李正权的记忆里,那时的白鹤亭窄小、阴暗、污浊又拥挤。陋巷外的江边,一年四季都停满大大小小的柏木船。巷子里的人就是靠这些船来吃饭,有做纤夫的,也有做搬运工的。
李正权一家搬来时,朝天门城门早已不复存在。作为重庆老城最重要的一座城门,朝天门在1927年就已被拆掉了,那一年,重庆刚刚成为“市”,设立了市政厅,潘文华是首任市长,为便利城内城外交通,开始拆城墙城门。
朝天门城门城墙被拆除后,才先后修建了朝天门码头、嘉陵码头。
对朝天门破坏最大的事件是发生在1949年的“九二火灾”。1949年9月2日,朝天门一带燃起一场大火,由于朝天们城里城外都是穷人居住区,几乎都是低矮的木房与烂棚户,大火从2日下午4时蔓延,卷过一条又一条街巷,直至3日上午10时才被扑灭。
事后官方公布,大火导致9601户受灾,受灾民众42295人,死亡2109人,重伤152人,轻伤3935人,被焚街巷39条,学校10所,机关10个,银行钱庄33家,大小仓库129个,趸船11只,木船135只,以及大量其他物资。
对于这场大火,李正权小时候听邻居们讲过,“当年他们很多人都把大水缸推下河,人躲进大水缸里,让大水缸顺水漂流,才逃过了那场大灾难。”
按照李正权的话说,经历过“九二火灾”的朝天门成了“光坝坝”。大火之后两个月,重庆“解放”。1949年以后,朝天门作为港口,新修了公路,新建了许多仓库,还修建了客运站大楼、海员俱乐部、运输电影院、搬运工人大厦等。
李正权一家在朝天门居住时期的朝天门是繁忙热闹的。在李正权的记忆里,那时,去湖北宜昌、武汉和上海,都要在朝天门上船。在一些重庆老人的记忆里,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朝天门就开始热闹起来,汽笛声在朝霞间声声回荡。
那时,撑起朝天门热闹的,还不是长途船,而是轮渡。去重庆江北,去南岸,加上顺江轮渡,从清晨到深夜,朝天门的几个轮船趸船一直都不能停歇。
彼时的朝天门,给李正权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码头上的那坡石梯。李正权说:“如果看看老照片,就知道原来朝天门的样子,它前面是一个圆弧形的自然形成的岩石,本身不圆的地方,用一些条石填补。在岩石下面,自然形成了多级的石台阶。长江那边是一面石梯,嘉陵江那边也是一面石梯,两面石梯很自然地把朝天门最前面的大岩石围起来。特别是嘉陵江边的那面石梯,非常陡,当年很多重庆的画家都画过。”
青年时期的李正权曾在望江机器制造厂工作,他下班从望江厂回朝天门的家,要从望江镇坐船到朝天门,“那些石梯,每星期都要走上一趟。”
在李正权的城市记忆中,朝天门的两面石梯应该是老重庆的一个典型标志——“一下船,望着那坡石梯,就让外地人先虚了一头。”有一年,李正权还在《参考消息》上看到,有个外国记者专门写过朝天门石梯,说那是对初到重庆者的一个考验。
1997年重庆成为直辖市后,重庆市政府决定修建朝天门广场。李正权回忆,那些石梯,除了嘉陵江边还保留了一段,长江一侧则全都推掉了。虽然广场修好了,但是,因为有了飞机,有了高速公路,坐船的人大幅减少,码头空闲了,轮渡也逐渐被淘汰,退出重庆人的日常。
朝天门开始衰落。李正权注意到,“朝天门广场下面有几层楼,设了规划展览馆,但一直空荡荡的,展览馆以下的几层楼甚至从来没有使用过。”
到了20世纪末的那一年,终于有开发商看中了李正权一家所住的白鹤亭那块黄金地块,李家搬离朝天门。白鹤亭原址,建起了三栋高66层高达200多米的高档住宅楼。
来福士项目在朝天门拔地而起之前,那三栋高层住宅也是山城重庆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二
作为知名商业地产品牌,来福士是凯德中国旗下的综合性地标项目,凯德中国是其开发者,也是其拥有者和管理者。
来福士品牌于1986年发源于新加坡,至今在全球已拥有9座项目,其中8座位于中国,包括2003年开业的上海来福士广场、2009年开业的北京来福士中心、2012年开业的成都来福士广场和宁波来福士广场等,其中在建中的重庆来福士广场体量最大。
这些来福士项目都位于所在城市的黄金地段,融合了住宅、购物中心办公楼、服务公寓、酒店等多种业态,重庆来福士广场自不会例外。
运营重庆来福士广场的凯德集团是亚洲知名大型房地产集团,总部设于新加坡,并在新加坡上市。上个世纪90年代初,凯德集团进入中国,随后中国成为其在海外的最大市场,现在中国的41座城市有其运营项目。
2011年11月末,凯德中国以65亿元的价格拿下了重庆朝天门广场与解放碑之间面积为91783平方米的地块,拟建来福士广场项目。
在朝天门修建这样一个体量巨大的综合商业地产,不会不引来各方关注的目光。在重庆市设计院前总建筑师陈荣华看来,这主要是因为朝天门在重庆这个城市中的历史和格局里非常重要。
“可以说,除了解放碑、大礼堂以外,朝天门是重庆最重要的一个景观节点,或者是城市的象征,”陈荣华说,“特别是历史上,所谓‘朝天门’,就是朝天的使臣来了,都在这里登岸、迎接,朝天归来的使者也要在这里宣读圣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所在地。”
陈荣华说,老重庆有“九开八闭”共十七道城门,朝天门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座,“可惜在城市发展过程中,把它弄没了。”
长年研究重庆当地文史并于近期刚刚出版了《九开八闭重庆城》一书的李正权也介绍,“九开八闭重庆城”是说位于重庆渝中半岛上的老重庆城共有9个开门,8个闭门,在这17座城门中,虽然朝天门不是老重庆城的正门,“但它的重要程度属第一,因为它位于两江交汇处,是重庆的大门,进出重庆都要经由朝天门。”
而凯德集团之所以会把最大的来福士项目放在朝天门,其中一个因素也是看中了它在这座城市中的独一无二的地理与文化位置。
2016年9月,凯德集团中国区首席执行官罗臻毓在接受重庆当地媒体采访时谈到:“重庆来福士广场坐落于朝天门,地处解放碑、弹子石和江北嘴三大CBD的黄金三角正中心,周边两座桥梁连接江北和南岸,是绝对的城市核心。这里是重庆城市的文化发源地,凝结着众多市民的城市感情……”
“作为两江交汇之地,朝天门这块地的景观价值是非常高的,”陈荣华说,“景观价值必然会带来很好的商业价值,所以,就有很多人瞄着这块地。”
后来拿下该地块的凯德中国,计划在该地块之上打造一个地标建筑,并邀请国际知名建筑大师萨夫迪(Moshe Safdie)担纲设计。该设计方案由八栋高层建筑组成,通过一座空中花园彼此串连,按照凯德中国拿下该地块时的媒体报道,“其设计灵感源自船帆迎风启程的磅礴气势,”“寓意着一座城市乘风破浪、迎风起航。”
重庆来福士广场在2012年末动工,2013年下半年正式开始土石方施工,2014年底完成土石方工程。而随着八栋高层大楼越建越高,“朝天扬帆”雏形初现,重庆当地人对其的争议之声也越来越强烈。
三
重庆公益人士吴元兵及他作为创始人的“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关注朝天门的来福士项目,是始于2015年。
作为重庆市唯一一家文物保护志愿者民间组织,“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成立于2011年,吴元兵回忆,彼时,重庆市正在进行大规模拆迁,“拆迁量很大,我们想做一些记录,让市民能对重庆的历史有所了解和记忆。”
目前该服务队有两三千名志愿者,他们的核心活动是“扫街”,也就是制订线路,由志愿者带队,寻访老街老巷老建筑,发掘背后的故事。7年来,这个民间组织共组织扫街活动300多次。
2015年6月前后,朝天门来福士工地上挖出一段古城墙,吴元兵等志愿者曾去现场看过,并在后来以公开信形式发布了一封致重庆市政府的关于保护重庆朝天门古城墙、打造重庆古城墙遗址公园的倡议书。
重庆古城墙总长8860米,现存3167.6米,这是在国内大城市中,除西安、南京、开封等古都外,古城墙遗存最多者之一。根据当地媒体在当年的报道,来福士工地上发现的这段城墙,长140米,位于重庆城九开八闭十七门的朝天门和西水门之间,不仅有明城墙,还首次发现了南宋时期的城墙。
针对古城墙保护,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在2015年6月18日——重庆直辖18周年之际发出的倡议书,呼吁要对重庆古城的这一“全世界独一无二、最具特色的山地城墙”保护好、利用好、展示好。
而据吴元兵介绍,对于来福士工地上新发现的古城墙,最终得到保护的不到100米。他们看着一车车的条石被拉走,除了感到心痛,却无能为力。
通过呼吁保护古城墙这件事,来福士项目开始纳入志愿者视野,并保持关注热度至今。吴元兵回忆,2017年下半年,他们听说来福士项目已经封顶,就去现场看。他们发现要到朝天门广场那边,“完全进不去。”
吴元兵介绍,在来福士项目落地开工之前,通往朝天门广场,本来有朝千路、信义街、陕西路、朝东路、长滨路等五条自然道路,现在都被来福士所阻隔。吴元兵他们在有关部门那里了解到,原来的五条道路都要在来福士的地下进行转换,包括轻轨与其他城市公共交通。吴元兵他们担心,随着来福士在朝天门强势崛起,朝天门原本具有的符号与价值会慢慢湮灭。
而随着来福士广场的封顶,高大的建筑群在朝天门这块狭窄土地上已显雏形,坊间的争议声也越来越大,网上出现了连篇累牍的质疑声音。
像之前倡议进行古城墙保护一样,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决定再向重庆有关部门写一封公开信,呼吁保护“朝天门文化”。
在吴元兵看来,朝天门是重庆人的精神依托,是重庆的“精神之门”。抗战年代,300万川军的绝大部分就是由朝天门出川,南京、武汉、上海等城市撤离的物资也是由朝天门起岸。再后来,无论是上山下乡、三线建设,人来物往,都必经朝天门。
“可以说,朝天门在重庆的整个发展过程中,是非常重要的见证。”吴元兵说。
为保护朝天门这一重庆地标的风貌,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先后召集重庆市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举行了两次研讨会,征求意见。2018年1月25日,该志愿者服务队领衔公布了致重庆市委、市政府的一封公开信。公开信称,来福士广场工程阻断了朝天门地区原有的地理、自然、交通路径,均不能再直接通往原有的“朝天门广场”和“古朝天门”,这已经严重破坏了朝天门地区的原有地理、旅游和文化生态,大大削弱了朝天门历史传统文化在该区域的权重和文化影响力。
为了提升朝天门在母城文化中的地位,公开信建议,修通一条路,利用现成长滨路下河道与嘉陵江滨江路(朝千路)相接,让朝天门自然有链接通道;同时,在朝天门综合治理区域,特别是朝天门广场下建重庆朝天门城墙历史博物馆,内容为重庆城墙、母城文化。
另外,“在朝天门区域,能不能以朝天门文化为元素,做一些城墙景观、堤坎等,”吴元兵说,“我们认为还可以做些亡羊补牢的事情。”
2018年上半年,几乎与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发表公开信同步,九三学社渝中区委(朝天门所在地属重庆市渝中区)也向区政协提交了一份《关于改善重庆市母城历史文化遗址“朝天门”现状的建议》。
《建议》说,朝天门是重庆市母城文化的发源地,她既是一座贯通古今的巴渝“历史之门”,也是新重庆走向世界、迎接未来的“未来之门”。
上述《建议》担忧来福士广场阻断了朝天门地区原有的地理、自然、交通路径问题,而且,“从城市景观和规划来看,来福士广场的建立从根本上改变了重庆母城渝中半岛的整体景观态势,从朝天门大桥看它就像一个笼子,把渝中半岛关在了其中。从半岛内向朝天门方向看,来福士广场则严重破坏了朝天门最美的天际线。”
由于商业炒作的原因,很多重庆人一度误认为“来福士广场”将替代“朝天门广场”,后来渝中区历史文化街区管委会还曾专门发文辟谣。但是,“从实际影响和未来趋势上看,”《建议》还是担心“在商业氛围浓厚的‘来福士广场’阴影下,‘朝天门广场’的声名极有可能被默默‘雪藏’。”
2018年3月30日,渝中区历史文化街区管委会就九三学社渝中区委的这份提案进行复函。复函说,“保护和传承历史文化、展现山城传统风貌,既是渝中文化发展的核心支撑,又是我们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
复函说,在保护朝天门历史文化方面,一是落实《朝天门片区品质提升城市设计方案》,根据方案内容与项目库对该片区进行优化;二是加强管理,注重优先保护、合理开发;三是注重保护历史文化地名;四是正在研究朝天门广场景观整治,计划保留零公里标示,朝天门城门内侧设置文化墙,充分利用朝天门广场内部空间设置博物馆、纪念馆、陈列馆展示朝天门历史文化。
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的公开信发出后,也得了积极回应。吴元兵介绍说,在2018年上半年,渝中区政府由区规划局和区历史文化街区管委会出面,与他们一起召开了两次座谈会,“总体的意思是听取我们的意见,没有多表态,他们希望能跟来福士的业主进行沟通,比如沟通我们提到的关于交通的问题。”
7月9日,界面记者到渝中区历史文化街区管委会采访,其办公室主任介绍说,管委会会对朝天门文化的保护问题进行沟通协调,“文保志愿者提出的一些问题,我们召开协调会,进行沟通协调。”“现在这个项目已经不叫‘来福士广场’了,而是叫‘凯德来福士项目’。这个项目以后是要为朝天门广场服务。”
但是,界面记者查询凯德集团官网,建于朝天门的这一商业地产项目,在其官网的名称仍是“重庆来福士广场”。此外,凯德官网上引人注目的内容,是一连十余篇有关这一项目的报道,如《朝天门续写传奇》、《朝天门正建造世界级旅游地标》、《朝天门,中新合作的“宠儿”》等。
界面记者在重庆有关部门了解到,渝中区于近期所做的一份“历史文化街区发展规划”,把该区约10个历史文化街区做了明确的发展定位,如洪崖洞定位为“民俗旅游”、白象街定位为“开埠商业文化”、十八梯定位为“巴渝民俗”、湖广会馆定位为“移民文化”等,朝天门区域则被定位为“现代服务主题区”。
在这个发展规划中,关于朝天门区域的效果图,来福士广场赫然雄立。一段文字说明是:朝天门作为“现代商业、商务和创新产业服务区”,要“彰显新时代重庆面貌”。
四
目前,朝天门依然是个热闹之地,特别是在夏日太阳落山之后,两江交汇处的江岸上,不断涌来的人群,使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
人群一部分是习惯于夏日到朝天门水边乘凉的重庆市民,另一部分则是来自各地的观光客,“两江游”、“三峡游”的船票吆喝声在码头上不绝于耳,人们买票登船,从朝天门出发,饱览两江瑰丽夜色。
在建的来福士广场就立在码头的上头,庞大的建筑群使码头、游船、成群的游人都变得渺小起来。
现在,从解放碑方向经街巷进到朝天门码头,要从来福士广场下边沿长江的一条宽约两车道的道路过去。
因为被建筑工地所阻,要到来福士广场前端的朝天门广场,则要沿江边道路到码头之后,再沿石阶爬上去。而在人们涌入朝天门之后,都是停留在码头的两江岸边,能有兴趣再上到广场的并不多。
朝天门的老住户李正权虽然早已搬离这里,但在来福士开建的那几年,每有外地朋友来渝,他仍然都会带他们到朝天门码头走一走看一看。
2018年5月的一天,他与儿子一起到位于朝天门江对面江北嘴的大剧院看演出,那时,“来福士已经建得很高了,不是那么高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次从江对面看,顿时感觉它与周围环境那么不协调。”
这时,关于来福士广场,重庆人在网上的讨论文章已经很多。在之前的讨论中,李正权一直没有参与,这时他忍不住了,马上写了一篇文章发到网上。
在这篇文章中,李正权写道:“来福士那高大的造型本来可能并没有问题,只因为修在朝天门那儿,那样庞大的体量,对周边环境的破坏,才是最大的问题。”
后来,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服务队召集专家开会,李正权也参加了。会上,李正权认为,当前的关键问题是,来福士把通往朝天门的交通全隔断了,长江边上有个通道,但是嘉陵江边全没有了,对此,他建议,在长江边和嘉陵江边,都要修一条公路,“把来福士抱着。”
“至于这个建议最后是不是会有效果,我就不晓得了。”李正权说。
重庆市设计院前总建筑师陈荣华也关注着网上关于来福士广场的评论声音。他说:“就我个人的观点,这个工程的确不太恰当,特别是它放在朝天门这个地方,就更不恰当。”
在陈荣华看来,来福士广场的体量太大,容积率太高,“要做这么高的的容积率,除了在这个建筑的地下有很大的商业和交通、停车面积以外,还有太多需要消化的建筑面积,那只有通过高层或者超高层来做,所以在那么狭小的一块土地上,就搞了八栋超高层。”
“从多个角度来看,它们都是重叠在一起的,可以说是‘密不透风’,视觉观感非常不好。”陈荣华说。
陈荣华回忆,在前重庆市委书记孙政才落马前夕,召开过一次市规划委员会的会议,陈荣华是规委会成员,在那次会议上,陈荣华就针对重庆市特别是渝中半岛的城市规划和城市建设中存在的普遍问题,如房子越修越高、越来越密、需要保护的老建筑以及历史记忆正在消失、越来越变样等,“很不客气地讲了一些话。”
这时,来福士广场已经建得很高了,“快要安装空中连廊了,”很多市民和专业人士已经开始在网上发表意见,在那个会上,陈荣华也举了来福士广场作为例子。
“来福士广场正好处在渝中半岛的尖端上,如果从两江交汇的长江那里进来,从特定的角度看,它还有点缝隙,但是从绝大多数角度,缝隙几乎都没有,把整个渝中半岛的城市景观都挡住了。”陈荣华说,“随着它越建越高,‘堵得慌’的感觉就越来越强。”
陈荣华认为,来福士广场还萌生出了其他问题,比如交通。
“你想,十几万平方,而且它的大部分又是住宅,那么多的常住人口、商业带来的流动人口以及办公人口,那是多大的交通量。”陈荣华说,“那么狭小的空间估计无法满足这么大的交通量。”
重庆本是一座江城,两江相围渝中半岛,渝中半岛原是一道山岭。陈荣华说,“从城市景观看,从沿岸到腹地,建筑应该是由低到高,依山就势,与自然、山体相匹配,相融合,相协调。它应该是多层次、立体化的。”
来福士广场所在的朝天门处于渝中半岛的尖端,地势较低,来福士广场拔地而起,“这和山城、江城的景观是不协调,是冲突、对立、和矛盾的,这就破坏了渝中半岛应有的城市形象,”陈荣华说,“这是大家对它反感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凯德中国在重庆的办公室是在距离解放碑不远的一栋写字楼的第35层,办公室接待前厅的墙上贴着醒目的来福士广场的图文介绍,墙上液晶电视里轮流播放的画面也都是关于来福士广场。在重庆采访期间,针对社会舆论与争议,凯德中国重庆公司的相关负责人接受了界面记者的采访。
该负责人承认,重庆来福士项目所处的“确实是黄金地段”,这个地段在各城市的来福士广场中是最好的,因此,凯德集团对这个项目进行各种资源的倾斜,“对于它要尝试做创新的东西,也都比较支持。”
也没有哪个来福士广场像重庆来福士广场这样引来巨大争议。“从2011年拿地开始,差不多七年了,都会有一些不同声音。”该负责人介绍。这当然首先是因为朝天门对于重庆城的重要性所引致;另一方面,在该负责人看来,也有信息不对称所致,“我们不会先说很多东西,都是默默地在做事。”
针对坊间争议,这位负责人说,比如交通问题,现在因为项目在建,一些道路确实被封闭起来,“这需要一些时间,等到明年项目建成,会完全优化朝天门以前的交通形态。地铁一号线会直接通到朝天门,有10多条的公交路线枢纽站会设在这里,我们专门拿了一层出来,做公交枢纽站。”而建成后的来福士广场,“其实会很好地提升朝天门的通达性。”
而从重庆来福士广场的“设计灵感来说,它是帆船造型,确实也符合朝天门的文化特征”,这位负责人说,“现在看到的来福士还是一个半成品,等它的外幕墙、灯光、装饰都做好了,包括周边的道路、环境这些配套都做起来,再去看它,相信一定会不一样。这需要时间,需要一些耐心和包容心。”
这位负责人称,重庆来福士广场的建成时间,预计会在2019年的第三季度。
五
在陈荣华的记忆里,重庆直辖后的1990年代,重庆市曾邀请国内外知名设计机构,对渝中半岛进行过一次整体的形象设计。
“没有指标任务,都能以比较理性与学术的角度进行探讨,”陈荣华回忆说。最后,重庆市规划局把它集纳为一个文件,核心总结起来是八个字:减量、留白、增绿、整容。
具体说,“减量”就是建筑的体量不应该再增加,而是减少;“留白”是不把所有土地都占用完,而是要留出一些空白来,用以后来城市发展;“增绿”即增加绿色,增加绿地,增加绿化,让城市变得更生态更自然;“整容”,是因为任何城市都不可能非常完美,要逐渐整容,包括新建一些建筑,对一些老旧建筑、老旧街区进行适当的更新和整理,从而提升城市形象。
“这八个字是非常正确的。”陈荣华说。
他回忆,重庆市政府曾组织过一场城市高端建筑论坛,邀请了国内最著名的一批专家学者。就在这次论坛上,陈荣华介绍了市规划局总结出的前述八个字,得到了与会专家的肯定。
“可惜,之后渝中半岛的建设,并没有那样坚持。”陈荣华叹道。
在早年那次对渝中半岛的“形象设计”中,还有两处值得提起:
一是对建筑高度要有所控制。陈荣华回忆说,除了从沿江到腹地建筑高度要层层递进之外,还设计了两个“城市之冠”,即最高的超高层应该集中在两个区域:一是接近解放碑的民生路,是“民生城市之冠”,一个是在两路口。这两块区域,可以成为渝中半岛天际线最高处,“这样就有高有低,有起伏变化。”
另外,对于渝中半岛的形象设计,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亮点,即“七脉通江”。陈荣华说,若从天空中看,渝中半岛就像是一片树叶,它有叶脉,最高的山脊就是叶脉中的主线,而从山脊到江边,要有七条视觉通廊、绿色通廊,七条通道从山脊通向两江,在这“七脉”所在地,以建设绿地为主,这样可以把江风、空气、水汽从江边引入城内,成为生态走廊。
基于对渝中半岛设计的这些构想,陈荣华回忆,在来福士广场项目提交规委会讨论时,陈荣华直言,它不符合重庆市关于渝中半岛的形象设计,“朝天门那个地方不应该是高的。”但是陈荣华的话没有起到作用。
对此,陈荣华感到很遗憾。他说:“对于重庆来说,渝中半岛很重要。尽管随着城市的发展,周边城区越来越大,渝中区的地位相对地在逐渐削弱,但是它在重庆历史上以及现实中,仍是最重要的一块地方。”
2018年5月31日,重庆市城乡建设委员会、交通委员会、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规划局等四部门联合出台了一份《关于暂缓主城区“两江四岸”地区开发建设活动的通知》。该《通知》立刻传遍重庆各网络平台,引起极大关注。
《通知》说:主城区“两江四岸”是长江上游重要的生态廊道,是集中展示山城、江城特色的景观廊道,是市民休闲观光、亲水娱乐、文化体验的公共空间。重庆市级有关部门正在制定主城区“两江四岸”治理提升规划与实施方案。为避免“两江四岸”地区开发建设与新的规划建设要求不协调,造成低水平建设与重复改造,暂缓主城区“两江四岸”地区开发建设活动。
而重庆市主城区“两江四岸”的范围,据这份文件,其纵向范围,是指长江上起九龙坡区西彭镇,下至江北区五宝镇;嘉陵江上起北碚城区,下至渝中区朝天门。河道中心线长约180公里,两侧岸线长约394公里。
“这个文件的出台,有多个背景,”重庆当地一位要求匿名的资深媒体界人士向界面记者介绍说。
一个背景是要建设青山绿水的重庆,特别是2018年1月起任重庆市长的唐良智,在武汉任市长期间,就特别重视武汉“两江四岸”的保护开发,据这位资深媒体界人士介绍,在唐良智任重庆市长后,重庆市成立课题组,专门研究重庆市“两江四岸”的开发与保护问题,到了2018年5月,即出台了前述文件。
在重庆市社科院、重庆市政府发展研究中心综合处副处长彭国川看来,重庆市正在对主城区“两江四岸”的开发做规划统筹,“也肯定是说现在的开发有很多问题,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就正在做这样一个规划。”而“在思路还没有清楚时”,就出台了前述四部门文件。
“暂缓开发,不是说不要开发了,是要开发,只是要更高水平更高质量地来开发。”彭国川说。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