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柳德米拉的丈夫是一位消防员,在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爆炸的时候,他们才结婚不久。没人告诉这群年轻的消防员这一次火情有何不同,他们穿着普通的衬衫奔赴火场救援。临走之前他对妻子说:“把小窗关上。躺下睡觉。电站失火。我一会儿就回来。”他没再回来,随后被送到了莫斯科一家专门治疗放射病的医院里。柳德米拉那时候已经怀孕了,她向医生护士隐瞒了实情,每天进入特殊气压舱照顾已然成为高污染辐射体的丈夫。他接受了一千六百伦琴的辐射,四百伦琴就可置人于死地。他的皮肤一块块脱落,肺脏和肝脏的碎块从口中涌出,他被自己的内脏呛着,身体组织和骨头也完全分离了。连他的尸体也不属于柳德米拉,政府把他装进了一个锌制棺椁,埋在厚厚的水泥板之下——他们已经不属于家庭,他们属于国家。后来,柳德米拉又把自己出生四小时即夭折的女儿葬在了丈夫身畔,女婴出生时患有肝硬化和先天性心脏病,她的肝脏上有二十八伦琴辐射。
柳德米拉的口述被置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A·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一书的开篇,位列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的自述之前,题为《孤独的人类之声》。柳德米拉的回忆满浸泪水,向所有人揭开了这场20世纪最大的技术劫难背后普通人的伤痛和爱恨。切尔诺贝利之灾使白俄罗斯失去了四百八十五座村落,其中七十座永远葬于地下。每四个白俄罗斯人即有一人在战争中死去,而今每五个白俄罗斯人就有一人住在污染地区,也就是说一共有二百一十万人,包括七十万儿童。辐射成为了白俄人口下降的主要原因。但这不仅仅是白俄罗斯或苏联的灾难,而是全人类的灾难。根据观测数据,辐射物质通过大气扩散到了全世界:4月29日在德国、波兰、奥地利,30日在瑞士和意大利,5月1日在法国、荷兰、英国,都检测到了高剂量辐射;2号到了日本,4号到了中国,5号出现在了美国和加拿大。
切尔诺贝利也不仅仅是人类的灾难,所有生灵都一并被赶尽杀绝。“切尔诺贝利土地上的人可怜,动物更可怜……我没瞎说。在辐射区的居民迁走以后发生了什么?古老的乡村和放射物质掩埋处,成了动物墓地。人类只拯救了自己,却出卖了其他动物。”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书中写到:“人走后,好多个分队的士兵和猎手开进村庄,射杀了所有动物。狗扑向有人声的地方……还有猫……马什么也不明白……它们毫无过错——无论走兽还是飞禽,它们都默默死去,这就更加可怕。……对我而言,留在隔离区的数百座动物坟场,也是古老的多神教庙宇。可是这里敬拜的是诸神中的哪一个?科学与知识之神还是火神?在这个意义上,切尔诺贝利远甚奥斯维辛集中营和科雷马集中营,也甚于纳粹大屠杀。此乃末路,趋于虚无。”
这场灾难对人类文明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该怎样理解它?我们可能了解破解我们尚不可知的恐惧的含义吗?切尔诺贝利的经验何在?它使得我们转向“其他的”沉默与神秘的世界了吗?我们为何一次次遭罪?历史为何依旧成为我们的重负和命运?切尔诺贝利究竟是人类的过去,还是未来?S·A·阿列克谢耶维奇一边置身险境,历时数年采访500多位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幸存者,写出了这本每一页都渗出血来的口述实录,一边求索和追问着以上的问题。这本书里有许许多多省略号,那六个小点里包含着口述者无数的情绪,伤心、震惊、难过、气愤。历史的残酷和荒诞仿佛核辐射一般,留在了切尔诺贝利亲历者和他们后人的身体中。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新近出版的《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文版中节选了作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自述,以期揭开她书写切尔诺贝利故事的初衷以及解答前文所述的她心中的种种追问。
《切尔诺贝利:被忽略的历史与对我们世界图景的质疑》
文 |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译 | 孙越
我是切尔诺贝利的见证者……它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尽管可怕的战争和革命将使这个世纪永载史册。灾难虽已过去二十余载,但有个问题至今萦绕在我心里——我在见证什么,过去还是未来?谈论这个问题,很容易沦为老生常谈……沦为危险的陈词滥调……但在我看来,切尔诺贝利犹如新历史的开端,它不仅是知识,也是预见,因为人类对自己与世界的认知产生了争论。当我们谈论过去或未来的时候,我们会将自己对时代的认知带入其中,但切尔诺贝利不仅是一个时代的灾难,散布于我们地球上的放射性核素,还将存留五十年,一百年,一万年,甚至更长时间……从人类生命的角度说,它是永恒的。我们该怎样理解它?我们可能了解破解我们尚不可知的恐惧的含义吗?
本书讲的是什么?我为何要写它?
本书并不是在写切尔诺贝利,而是在写切尔诺贝利世界。有关事件本身,已经有人写过数千页文字、拍摄过数十万米的电影胶片。我所写的,是那些被忽略的历史,在地球和时光里那些我们存留时悄悄留下的印记。我边写,边搜集情感、思想、语言的日常生活。我想捕捉心灵的常态,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里的一切都不寻常,无论事件还是人,他们在努力适应新的生活空间。切尔诺贝利对他们而言,不是比喻,不是象征,它是他们的家园。艺术家多少次排演了《启示录》,表现不同版本的世界末日,现在我们才真正地知道,生活是什么样子!令人难以想象。有人在灾难发生一年后问我:“所有人都在写,而你生活在这儿却不写,为什么?”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写,用什么方法写,以及如何接近它。要是从前,我写书的时候,会去观察别人的痛苦,可是现在我和我的生命已成为事件的一部分,它与我融为一体,没有距离。我那渺小的,湮没于众多欧洲国家中的祖国的名字,它已经变成魔鬼般的切尔诺贝利实验室;而我们,白俄罗斯人,也成为切尔诺贝利人。现在无论我去哪里,人们都会好奇地打量着我:“啊,您从那儿来?那里怎么样?”当然可以很快写本书,那种将来可以一本接一本出下去的书——那天夜里电站发生了什么,是谁的过错,政府如何对世界和自己的人民隐瞒事故,用了多少吨沙子和水泥在死亡的呼吸之上建成石棺,——但是我却被某种隐藏的力量拦住了,我的手被按住了。一种隐秘感。我们心中骤然升起的这种感觉笼罩了一切:我们的谈话、行为和恐惧,可怕的事件,紧随事件而发生的恐惧。所有人都产生了可以说出与不可说出的情感,因为我们触碰了尚不可知的东西。切尔诺贝利是有待于我们破解的秘密,是未解读的符号。或许,这是二十一世纪之谜,是对这个时代的挑战。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我们生活其中的政治、民族主义和新宗教的挑战外,前面还有其他挑战在等待我们。它们是更加凶残和全面的挑战,尽管它们暂时还隐于视线之外,但在切尔诺贝利之后已初露端倪……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夜……我们一夜之内便转移到了另一段历史中,我们完成了向新现实的跃进。它,这一现实原来不仅超越我们的知识,而且超越我们的想象。时代的联系被割裂了,过去突然变得软弱无力,令人无所依托,无所不在的人类档案中找不到开启这扇门的钥匙。我在那些天里不止一次听到:“我难以找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所看到的和所经历的”,“此前谁也没有对我讲过这样的事情”,“我没在任何一本书中读到过,也没在一部电影中见过”。在灾难发生的时代与我们开始谈论灾难的时代之间,存在着中断,那是噤声的时刻。所有人都记得……上面的某些部门做出某些决定,起草秘密指示,直升机飞上天空,大量军事车辆沿路行进,下面的人提心吊胆地等待消息,活在小道消息中,但是所有人对重要的事都三缄其口——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找不到词汇表达全新的情感,也找不到情感对应全新的词汇,我们不善于表达,但逐渐沉浸于新思想的氛围中。今天我们可以判断当时的状态,就是缺乏真相,想知道真相,理解所发生事件的意义。需要震撼的效果!我一直在寻找这个带来震撼的人……他在讲述全新文本……他的声音穿透而出,如同穿过梦幻和呓语,如来自一个平行的世界。切尔诺贝利周边的人开始了哲学思考,成了哲学家。教堂重又挤满了人,来了很多信众,以及不久前还是无神论者的人。他们在寻找物理和数学所不能给予的答案。三维世界敞开了,可我却没有遇到按着苏联唯物主义圣经发誓的无畏者。当那无穷尽的炽烈爆燃发生时,以传统文化的熟悉方式培养的哲学家和作家沉默不语。在最初的日子里,最有趣的事莫过于和老农谈话,而不是和学者、官员及扛着大肩章的军人。他们的生活中没有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互联网,但是他们以某种方式将世界的全新图景置于思维之中。并未毁灭。或许,我们已经可以对付军事上的核事件,比如广岛发生的事,并对其采取相应的措施。然而,事故发生在非军事的核设施上,而我们仅仅是二十世纪的人,且我们一如被教育的那样相信,苏联核电站是世界上最可靠的核电站,它们甚至能建在红场上。军事原子的表现是广岛和长崎,和平原子的表现就是家家户户的电灯。谁也没料到,军事原子与和平原子是双胞胎、同谋者。我们已变得更加睿智,整个世界更加睿智,它在切尔诺贝利之后更加睿智。今天白俄罗斯人犹如活着的“黑匣子”,记录着未来的信息,为所有人。
这本书我写了很久,差不多有二十年……我与电站的原工作人员、学者、医务工作者、士兵、移民,以及疏散区居民见面和谈话。对他们而言,切尔诺贝利是他们世界的主要内容,事故摧毁的绝不仅是土地和水,也毁坏了他们的内心和生活。他们曾讲述,曾去寻求答案……我们曾在一起思考。他们总是很着急,担心来不及,我那时还不懂,他们见证的代价是生命。“您记下来吧,”他们反复说,“我们没弄懂目睹的所有事情,可要让它们留下来。以后总会有人看到的,总会有人明白的……在我们死了以后……”他们没有白白着急。现在很多人已经死去,但他们及时留下了记录……
我们所知道的有关惊悚与恐惧的一切,大都与战争与关。古拉格与奥斯维辛——历史永远是军人和统帅的历史,战争是恐怖手段。因此人们混淆了战争与灾难的概念。在切尔诺贝利,我似乎看到所有战争的特点:士兵被派遣、居民被疏散、房屋被遗弃、生活的进程被阻断。报纸上关于切尔诺贝利的消息中,通篇都是军事词汇:原子弹、爆炸、英雄们……很难理解我们正处于新的历史之中——灾难史开始了。但是人类却不愿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们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它隐身于人类熟悉的事物背后,隐藏在往事的背后。就连切尔诺贝利英雄纪念碑都像军人的纪念碑……
我第一次前往隔离区……
花园里都开了花,小草在太阳下闪烁着快乐的光,鸟儿在歌唱。如此熟悉的……熟悉的……世界。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切都在原地,一切尽如平常。还是那样的土地,那样的水,那样的树,形状、颜色和气味永恒不变,谁都无法去改变。可是第一天就有人警告我说:不能摘花,最好不要坐在地上,不要喝泉水。傍晚,我看到牧人想把疲倦的牲口赶到河里,但是牛群走到水边便立即掉头而去,它们似乎悟出了危险。有人告诉我,猫已经不吃死老鼠了,而它们无处不在:在田野中,在院子里。无处不隐匿着死亡,但已是另外一种死亡,它戴着新面具,长着新面孔。人们措手不及,就像宠物似的毫无准备,器官无法发挥它们的天然功能——它们的存在是为了看见、听见和触摸,而这已经不可能了,眼睛、耳朵和手指派不上用场。他们听不到,看不见,因为辐射是无色无味,没有实体的。我们终生打仗或备战,对战争了如指掌,突然,敌人的形态变了。我们有了另外一种敌人,一群敌人。……青草被割倒,鱼和野兽被捕杀。苹果……我们周边的世界,原本温柔而美好的世界,如今却令人充满恐惧。老人们被疏散到远方时,尚未想到这就是永别。他们举头望天:“太阳在照耀……没有烟尘,没有毒气,也没有枪炮声。难道这就是战争吗?可我们成了难民……”这熟悉的……陌生的世界。
如何理解我们身在何处,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现在,这里无人可问……
在隔离区周围,无数的军事设备令人震惊。士兵们装备着崭新的自动步枪列队行进,全副武装。不知为什么,令我记忆犹新的不是直升机和装甲运兵车,而是武器,在隔离区携带武器的人……他要向谁开枪?防御谁?防御物理定律?防御看不见的微粒?向被污染的土地和树木开枪吗?可是克格勃就曾在电站里上班啊。他们在寻找间谍及破坏分子,有传言说,事故是西方特工策划的,目的是颠覆社会主义阵营,要提高警惕。
这是战争的画面……战争文化就这样在我眼前崩溃了。我们进入了不透明的世界,在那里,恶不再向人解释什么,不暴露自己,也不循规蹈矩。
我看见,前切尔诺贝利人是如何变成了切尔诺贝利人。
不止一次看见……这里有值得思考的事。我听到过一种观点:第一天夜里在核电站救火的消防员以及救灾人员的举动,无异于自杀,集体自杀。救灾人员没有专用工作服的保护,被无条件地派到“已经死亡”的地方工作,被隐瞒了吸收高剂量辐射的事实。然而他们不计较这些,死前还对获得的政府奖状和奖章喜不自胜……更有很多人未及授予就死了。他们到底是谁,是英雄还是自杀者?是苏联思想和教育的牺牲品吗?他们随着时光流逝而被淡忘,但他们拯救了自己的国家,拯救了欧洲。我仅在瞬间想象过一个画面:假如其他三座反应堆也发生了爆炸……
他们是英雄,新历史的英雄。他们堪比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和滑铁卢战役的英雄,但是他们所拯救的最重要者,莫过于他们的祖国,他们拯救了生活本身。那个生活的时代,鲜活的时代。人把切尔诺贝利抛给一切,抛给上帝的世界,那里除了人,还有数以千计的其他生命,动物和植物。我去找救灾人员,听他们讲述,他们(第一批,也是第一次)是如何从事全新的人类和非人类的工作——将土掩埋在地里,就是说将受污染的土层与其中的住客——甲虫、蜘蛛和幼虫一起埋入水泥槽里。各种各样的昆虫,它们的名字甚至不为人知。他们对死亡完全是另一番理解,它扩展到万物身上——从鸟儿到蝴蝶。他们的世界已是另外一个世界——生命的新法则,新责任和新的负罪感。他们的讲述中经常出现时间的主题,他们常说“第一次”,“再也没有”,“永远”。他们还回忆起驱车前往荒芜的乡村,在那里见到孤独的老人不愿随大家离去要么就是后来又从外乡返回。他们夜晚就着松明之光,用大镰刀除草,使小镰刀收割,用斧子砍伐树林,念念有词地祭拜野兽和鬼神,向上帝祈祷。人们像二十年前一样生活,而在头顶某个地方,宇宙飞船正在翱翔。时间咬了自己的尾巴,开头与结尾连在了一起。切尔诺贝利属于曾在那里驻足,却并不在切尔诺贝利结束一生的人。他们并非从战争中归来,而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明白了,他们有意识地将苦难完全转化为新知识,馈赠于我们:请你们注意,你们将来应该用这些知识做点儿事情,应该利用它。
切尔诺贝利英雄纪念碑,就是那座人造石棺,他们将核子之火掩埋其中。这是二十世纪的金字塔。
切尔诺贝利土地上的人可怜,动物更可怜……我没瞎说。在辐射区的居民迁走以后发生了什么?古老的乡村和放射物质掩埋处,成了动物墓地。人类只拯救了自己,却出卖了其他动物。人走后,好多个分队的士兵和猎手开进村庄,射杀了所有动物。狗扑向有人声的地方……还有猫……马什么也不明白……它们毫无过错——无论走兽还是飞禽,它们都默默死去,这就更加可怕。当年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甚至我们信仰基督教以前的祖先罗斯人在杀生充饥的时候,都曾请求走兽飞禽的原谅。在古埃及,动物有权投诉人类。金字塔中保存的一张莎草纸上写着:“未见公牛对N的投诉。”埃及人在死者去天国之前念的祈祷词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一头牲口也没欺负过。我没有抢过动物一粒粮食和一棵草。”
切尔诺贝利的经验何在?它使得我们转向“其他的”沉默与神秘的世界了吗?
有一次,我看见士兵进到村民疏散的村子,开始射击……
动物无助地嘶叫……它们发出各种声音的嘶叫……《新约》里有这样的描述:耶稣基督来到耶路撒冷教堂,看到那里有些准备用于献祭仪式的牲畜,它们被割断了喉咙,鲜血淋漓。耶稣喊道:“……你们将祈祷的房子变成了强盗的牲口棚。”他本可以补充说——变成了屠宰场……对我而言,留在隔离区的数百座动物坟场,也是古老的多神教庙宇。可是这里敬拜的是诸神中的哪一个?科学与知识之神还是火神?在这个意义上,切尔诺贝利远甚奥斯维辛集中营和科雷马集中营,也甚于纳粹大屠杀。此乃末路,趋于虚无。
我用另一种眼光环顾世界……弱小的蚂蚁在地上爬行,此刻它离我很近。鸟儿从天空飞过,它也离得很近。我和它们之间的距离正在缩小,之前的鸿沟消失了。一切都是生命。
我还记得这件事……老养蜂人说(后来我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了同样的话):“我早晨来到花园,好像缺点儿什么,缺一种熟悉的声音。一只蜜蜂都没有……一只蜜蜂的声音都听不到!一只都听不到!怎么啦?怎么回事?第二天它们也没有飞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后来我们才得到通知,附近的核电站发生了事故。但是很长时间内,我们一无所知。蜜蜂知道,可我们不知道。现在如果出了什么事儿,我会看看它们,看看它们的生活。”还有一个例子,我与河边的渔夫们聊过,他们回忆说:“我在等待电视里的解释……等他们告诉我们怎么救援。可是蚯蚓,普通的蚯蚓,它们已经深深地钻进了泥土里,也许半米,也许一米。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挖呀挖呀,一条做鱼饵的蚯蚓也没找着……”
谁在地球上生活得最安稳、最长久——我们还是它们?我们向它们学习如何生存,以及如何生活。
两种灾难合并在一起:社会的——苏联就在我们眼前崩溃,庞大的社会主义大陆沉入水底;还有宇宙的——切尔诺贝利。这是两次全球性爆炸。第一次——距离较近,容易理解。人们关心白天和日常生活:要买什么东西,去哪里?应该相信什么?在什么旗帜下重新站立起来?需要学习为自己而活,过自己的日子吗?我们对后者不曾知晓,我们不会知晓,因为我们还从未如此生活过。每个人都为此而痛苦。而我们却想忘记切尔诺贝利,因为我们的意识已经向它投降了。这是意识的灾难,我们的观念和价值世界已被摧毁。只有战胜了切尔诺贝利或者彻底醒悟,我们才能思考和创作出更多的东西。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而意识却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现实在逃离,它容不下人类。
是啊……在现实之外,追不上……
举个例子。我知道现在我们还在沿用古老的概念:“远近”,“彼此”……可是在第四天,切尔诺贝利的放射性云朵就已经漂浮到了非洲和中国上空。在切尔诺贝利事故之后,远或近的意义何在?地球突然变得那么小,这已经不是哥伦布时代的地球,无边无际的地球。现在我们有了另外一种空间感。我们生活在一个破败的空间。近一百年来,人类寿命延长了,但不管怎么说,人的寿命与落户到我们地球上的放射性物质的存留期相比微不足道。它们的存留期将达数千年。我们看不到这么远!你会在它们旁边感受到时间的另一种情感。这就是切尔诺贝利给我们留下的。这是它的痕迹。它作用于我们和过去的关系、想象、知识……过去的经验是无助的,知识中得以保全的只有关于我们无知的知识。情感的变革正在发生……医生不再像往常一样安慰,而是对弥留丈夫的妻子说:“不许走近!不许亲吻!不许抚摸!他已经不是爱人,而是高污染辐射体。”莎士比亚在此让位,还有伟大的但丁。问题是:走近,还是不走近?亲吻,还是不亲吻?我的一个女主人公(那时正在怀孕)走近了,亲吻了。直到她丈夫死,她也没放弃他。她为此断送了自己的健康和他们幼女的生命。可又如何在爱情与死亡之间选择呢?如何在过去和陌生的现在之间选择呢?又有谁敢于拿出勇气,去审判那些未陪在弥留的丈夫和儿子身边的妻子和母亲?在高污染辐射体面前……他们的爱情变质了,死亡也如是。
一切都变了,除了我们。
一个事件若要成为历史,至少也需要五十年。再就是必须不失时机地前进……
隔离区,是独立的世界……科幻作家开始杜撰它的故事,但是文学在现实面前退却了。我们已经不可能像契诃夫的主人公那样相信,人类社会在一百年之后是美好的了。我们失去这样的未来。一百年之后出现了劳改营、奥斯维辛集中营和切尔诺贝利……还有纽约的“九一一”……我们搞不懂,这些是如何涌入一代人生活的。比如,是如何涌入了我八十三岁父亲的生活?人居然还活了下来?!
关于切尔诺贝利,人们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一切之后”的生活:没有人使用的家什,没有人在的风景,不知去向的道路,不知去向的电线。看到这些,你就会想,这是过去呢,还是未来?
我有时恍若觉得,我在记录未来……
书摘部分节选自《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一书《切尔诺贝利:被忽略的历史与对我们世界图景的质疑》一节,经中信大方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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