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在台湾专心写小说,同时也是个任性的星座追随者。他是白羊座,“二十多岁特别灿烂,老了吸毒酗酒”,他真是干过许多任性的事儿。
念大学时他是校园里的怪咖,留很长的头发,长年穿同一件衣服,同学们很少见到他。不过学校也不怎么样,中国文化大学,花钱就能进,狂招生,老师特别差。他读的是森林系。全台湾最好的森林系是台湾大学,拥有台湾最大的一片原始试验林;第二是中兴大学,也有一座山头,面积是台大的十分之一。到文化大学,就没有一棵树可以拿来自豪的了。他有个同学跑到阳明山偷偷占了一块地,种香菇,烘干了,等节日挑上街卖。有一次,骆以军在香菇地踩了一脚化肥,心想“跟森林他妈的一点屁关系没有”。大二,他转去中文系了。
研究生继续读中文。骆以军读书有个笨拙的癖好,一边读一边抄,是为了克服伴随青春期而来的阅读障碍。大学时,他用这种方式,躲在宿舍读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卡夫卡、昆德拉......觉得那些人都是他的表舅,熟得很。
后来,他爱上了中文系的系花,情窦初开来得晚,但发生了就不可自拔。他每天给女孩宿舍递送情书,一封,两封,三封,经历了一年的漫长煎熬。凭借强大的意志力,骑士终于攻下城堡。后来他才知道,“干,她有个身高一米八九,篮球校队的男朋友”,他是横刀夺爱啊。
他只谈了这一次恋爱。三十岁,他和女孩结婚,两年后大儿子出生,再两年,小儿子出生了。爸爸、儿子、小儿子的绰号都叫“骆驼”。在台湾,他是外省第二代,姓骆的极少,家族孤立无援。婚后,他和妻子去南京看望失散多年的大哥,第一次体验到家族的强盛。大哥住在江心洲,指着岛上众多的亲友说,“小弟,你别怕,这里整队都姓骆。”
婚后,在某个短暂的时期,他和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贫穷,忧虑生计。2004年,他开始为《壹周刊》写专栏,每个礼拜交一篇两千字左右的短故事,稿费一字两元。高得惊人,极大地改善了他的处境。他和妻子、小孩搬到台北,像体面的城市中产阶级那样生活——虽然仍以台湾作家的方式讲究淡泊。写到第三年,杂志社提出抗议。因为他把专栏变成了文学试验场,比如,当他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西夏旅馆》,由于太过投入,被自己造的梦攫住,转不了身,他任性地把《西夏旅馆》的段落发给杂志社,要是读者能看懂就奇怪了。杂志社说再这样下去,就得停掉您的专栏啦。吓得他犯了抑郁症,连续写了好几篇通俗易懂的“专栏文章”。然而不久又故态复萌。
《壹周刊》在2014年停止了他的专栏。他当然挺伤心的,确切地说是“惨然”。但是,长篇小说《西夏旅馆》大获成功,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人长篇小说奖。各地的书店请他演讲。台湾的演讲费很低,有的是乡镇的小书店,没有钱,纯粹是热爱文学才去的。总体而言,收入只堪堪以前的一半。
他接廉价的活,任性地给各式报刊、网站写稿。2017年春天,他生病了,生很严重的病,心肌梗塞。更早,他还生过一个怪病,鸡鸡下方破了一个洞,“宇宙黑洞的出口开在我的胯下”。他想是上帝在惩罚他,偷吃了太多别人的故事。
这四年来,骆以军拼命干活,累垮,生病,无事可做,掉入贫穷的轮回。《西夏旅馆》是他创作的高峰期,一天最多能写一万字,他写了四年,像经历过战争的士兵经历了文学的考验,认为《西夏旅馆》是他最好的小说。
现在他知道,生病对小说家来说,才是真正的考验呢。
这个夏天,我在北京见到骆以军。他身穿黑色T恤衫,灰色短裤和黑色运动鞋,与其说胖,倒是不如说强壮。对于年轻作家来说,骆以军本人和他作品散发的光辉,是一种激励。他来到北京为他和董启章合著的新书《肥瘦对写》做宣传,他称为“打书”,归于众多的“打榜行为”之一。另一名作者,“可恶的董启章”,“跑到新加坡去了”,只好叫朋友张悦然来救场。除了文学,两人还有一项共同的谈资,星座研究。
讲座三点开始。前一天晚上他逛淘宝直至夜里三点,中午十二点才起床。到书店时,还空着肚子,他先去饭馆吃了一顿湘菜——鱼头泡面,吃了很多,因为太辣,吃出了快感。吃完,他出去抽烟,他抽很细很淡的焦油含量1mg的烟,一个烟龄三十三年的大烟鬼。抽完烟,他特意去了趟厕所,防止演讲中间太紧张拉肚子。
自从生病,骆以军开始减少写作份额,主要睡觉和喝茶,有时去小旅馆写作。以前他都是在咖啡馆门口的小桌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写作。朋友带他去台北的古董店摸古董,尽管基本是假的,开店的老板是江湖中人,精通人情,请他坐下来喝茶。慢慢地,他也对古玩发生了兴趣。不过他很穷,只能在YouTube上看寻宝或者鉴宝节目,看到很多惴惴不安,或者满怀欣喜的人请专家鉴定自己的宝贝,结果发现是假的,或者是真的,好像一部微型的《儒林外史》。
不知道哪一天,他就迷上了寿山石。可以说是痴迷。寿山石的产地在福州,只能从淘宝买到,他买了二三十块石头,藏在书桌下面的抽屉。刷的是他妻子的信用卡,寄到他家旁边的杂货店,交代老板说,像这种石头的东西妻子来千万不要给她。最贵的一块石头花了四千元人民币。可想而知,事情很快败露,信用卡刷爆了。他被家人骂了一顿,瞒着他们又办了一张信用卡,这样就能够继续逛淘宝了。
这些,构成了骆以军作为小说家的秘密时光。此外,他的“秘密时光”还散落在小说、演讲,以及Facebook上。2011年,他开始上网,此前他不碰电脑,只用纸笔写作,考虑到两个儿子在Facebook上的活跃,出于父亲的责任,他有必要加入他们。他首先加入的是儿子玩的游戏——开心农场,但他比儿子投入百倍,花掉一万多元,盖了一座超级豪华的法国农庄。接着,他开始在Facebook写东西,他打字很慢,不会使用标点,写一句,换行写第二句,讲家庭生活,有时晒他和狗的照片,他有三条狗。Facebook为他带来超过十一万的粉丝,于是签书会上多了很多带小孩的爸爸妈妈来买他的书。
在张悦然看来,骆以军是个天生的小说家,“当他开始讲述生活,他启动的不是记忆,而是想象力。”骆以军自己则补充了一点,曾经有个小神婆给他看星盘,说他从小就在内心建造世界了,一个和外部世界完全无关、但建造者本人认为真实的宇宙,“真幸运你最后当了写小说的人。”
“如果当初没有走写小说的路呢?”骆以军问。
“KTV门口给大哥泊车的小弟,有一次帮派械斗,你被砍死了。”小神婆说。
—— 完——
骆以军,生于台北市,祖籍安徽省无为县,台湾专职作家。著有《降生十二星座》(新版之《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西夏旅馆》 以及多种随笔、诗集、剧本和绘本。
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外,由骆以军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