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典市中心的阿德里亚大街和阿吉·菲利普大街交界处找一处咖啡馆坐下来,朝一个方向放眼望去,你就能看到壮观的雅典卫城,顶上则是在暮光中闪耀着琥珀色的帕台农神庙。再往另一个方向看,透过一层层的塑料薄膜、钢丝网和绿色建筑用防水帆布,你会发现地上有个很深的洞,里面有不少古代遗迹,比现代的地面低五米或更多,四周环绕着的现代建筑与其形成了强烈对比,它们伫立在掘开的洞口边上,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对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来讲,其居民和旅客都多少会有上面这样的体验。部分古建筑与近现代的建筑群几乎是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它们或是在建中,或是处于维修、发掘或翻新的状态。在开罗,现代城市乃是围绕着吉萨的金字塔群而成长起来的,那里一度完全被沙漠包围。在伊斯坦布尔,罗马皇帝瓦伦斯(Valens)于公元四世纪兴建的水道桥因其文物属性,令现代的道路系统不得不绕道或从中穿过,但它的两头倒都成为了私人住宅区的一部分。
在每一处过去与现代交汇的景象背后,潜藏着一系列有关何者应当优先予以考虑的决策。鉴于大部分情况下现代区域都是建在古代区域上面的,发掘古代区域通常需要毁掉现代区域。而现代人则希望古代建筑能融入自己的区域或居于其下,为此会选择迁居或盖新房。
在雅典,由于它曾经有过的辉煌“瞬间”——公元前5世纪诞生了民主政治和雅典城邦——其古代区域自然也优先得到了照顾——古今之争在开罗或伊斯坦布尔这样的城市要更加明显一些,不同时代的建筑交相争夺着人们的注意力。现代雅典的市中心也有类似之处,它建立在古代雅典城的遗址之上,这里是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的战场——每座胜出的建筑旁边都有相应的输家,后者遭到掩埋或摧毁,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不再留存于心。
在此类遭遇战中——无论在雅典还是在别处——古今之争的胜者通常都是现代人。古代人的失败则会被一场插入到规划和建筑过程中的快节奏考古发掘所淡化,也许会在此处或彼处的设计上有所改变,以避免对某些重要的遗址造成永久性损害,也许会加装上玻璃地板或天花板,方便人们在一定距离外欣赏。
人们偶尔也会从一开始就把古今的甜蜜联姻列为设计的目标:1991年以来建成的雅典地铁二号线和三号线就是这一更显公平的取向的典型代表。雅典地铁站就是这种奇妙的古今融合的产物。
不过,在某些时候,这种和平的妥协也难以达成——人们甚至根本就不去想它。在另一些时候——注意只是“一些”时候——现代人也未必是赢家。19世纪中叶时,希腊头一次打算发掘和展示其古代遗迹,当时恰逢希腊独立战争,欧洲人与古希腊思想正好“打”得十分火热,古代人就此成了毋庸置疑的赢家。
试举一例,雅典卫城一度有许多居民,但当时却被彻底清空:这个地方被复原为了5世纪时的样貌,极力凸显帕台农神庙及其它一些庙宇的光辉形象,为此还毁掉了不少近现代建筑,甚至还包括前后2500年间的古代建筑。到了20世纪初,法国人为了发掘德尔斐神庙——19世纪中叶以来,外国考古工作者与希腊文物部门对主要的古代遗迹进行联合发掘和研究,已成为一种常态——对附近的希腊村民进行了赔偿,还为之建了一处新居。
古代世界的另一次胜利则发生在古代雅典集市(agora)的周边——此处是当时的文化、政治、社会和经济往来的中心。自1931年发掘开始以来,美国人在集市的发掘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如今集市是雅典市中心最为著名的观光去处,它的东边是一座经过重建的、带有柱廊的(colonnaded)大型古典式建筑,担当着博物馆和商店的角色。1950年,美国人又再度花费巨资对其进行了翻修(资金来自洛克菲勒家族的捐献)。
问题在于,虽然集市的主体部分已经重见天日,但其北面的一个重要部分却仍然被掩藏在现代建筑、街道和地铁雅典-比雷埃夫斯线之下,后者是雅典的第一条地铁线,于1869年至1957年间分阶段逐步建成。直到20年前,解决方案仍是在现代建筑群之间尽可能露出集市北边部分的一小块;这样一来,人们就能在火车轨道的旁边看到这一小片有如被弃置的遗址了。
后来某个时候,雅典考古学界又重新记起了这片地方,考古学家们甚至开始在铁道线下面开始了发掘工作——当火车从头上呼啸而过的时候,他们争分夺秒地兴奋查对着古代文献里描述的那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于此,发掘工作完成后,还得进行全面的复原,以确保火车轨道不至于垮塌。
不过,最近几十年来,美国考古学家和希腊文物部门及文化部一同转守为攻了。九座现代建筑——位于热门观光区域且设有商店、咖啡馆和餐厅——被政府下了强制购买令,给予业主一定的赔偿后就被摧毁掉了,以便为考古发掘腾出地方,令古代集市重见天日。与19世纪清空雅典卫城相比,这项计划允许研究公元前5世纪一直到现代的各个历史时期。
购买、赔偿、摧毁和发掘等一系列工作皆由美国人完成,希腊文化部则负责处理必要的法律程序(以及承担相关的开销)。迄今为止,美国人已经在古代雅典集市北端的考古发掘工作上花费了2500万至3000万美元。
这一古代人对现代人的胜利不是白白得来的,或者说不是没有反对声音的。不少业主一度不愿意接受政府购买以及毁掉其财产的方案,曾为此而对簿公堂。集市发掘的负责人约翰·坎普(John M. Camp)教授称,需要毁掉的建筑只剩两座了——眼下还在为此走相关的法律程序。
今年6月,希腊的法院最终批准毁掉这两座建筑,古代人又一次赢了现代人。在阿吉·菲利普大街14号、也就是被毁建筑之一里租有铺面的尼克斯·维吉蒂斯(Nikos Vergetis)对此结果毫无怨言:“个人利益应该为古代遗迹的荣耀让路。”他慎重地说道。实际上,他期待着现代建筑的牺牲能有利于整个区域的“脱胎换骨”,因为他觉得这片现代的区域被政府抛弃掉了,并提到墙上的各种乱涂乱画给了游客“很不好的观感”。
在同一座建筑里开着酒吧餐馆和书店的哈里斯和吉奥戈斯·马鲁菲迪斯(Haris & Giorgos Maroufidis)父子则对法院的决定不太满意。他们觉得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相比其它历史时期而言过于受重视了。他们表示,自己所处的这座建筑本身就在文物保护名单上,它建于1830年代,是雅典第一批现代建筑中的典范之作。
他们声称,被列入摧毁计划这件事,代表着政府把它的文物地位给废弃掉了。另一些在受最近判决影响的这座楼里做生意的人不愿意公开发表意见,但私下表示了对法院决定的不满情绪。这些人认为,(古代或现代的)房屋砖瓦之类固然重要,但民众生计、工作和商业也不可偏废。
对希腊政府来说,一方面需要为蜂拥而至的旅客提供酒吧、咖啡、餐厅和商店(也包括那些以此谋生并能提供就业的希腊人),另一方面又需要让那些更加震撼人心的古代遗迹重见天日,以便吸引更多的观光客,在两者之间维持平衡成了一个难题。
似乎是有意为了凸显一番上述的难题,就在希腊法院6月的判决出台后不久,美国考古学家们就宣布了最近一期发掘工作所取得的巨大成功:集市里或许是最为知名的建筑“漆彩柱廊”(Stoa Poikile,英译为Painted Stoa)已经初步出土,旁边的路碑(herm,一种立于公共区域的方形石柱,起初只有木制或石制的柱子,后来在顶部加上神祗头像,相传与古希腊的商业及信使神赫尔墨斯有一定渊源——译注)底座仍保持完好并且留在原地。
虽然为了进一步发掘集市北部的关键地带只需要再毁掉两座建筑,但美国团队的负责人还有一项大规划,他打算把因一条主要的旅游观光街道而分散开来的古代集市区域合并起来:换句话说,他想移除一整条街。
一桩比上述规划更加宏大的构思也在酝酿之中:在现代雅典的中心地带兴建一座考古公园,将集市和古代的坟场区域(Kerameikos)也连接起来。看来,古今雅典之争还远远不会结束。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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