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9月30日,马其顿共和国举行全民公投,决定是否为了加入欧盟和北约而接受此前与希腊达成的协议,将国名变更为“北马其顿共和国”。正当人们期待这场持续了27年的争端终于走向握手言和时,公投结果传来:虽然超过90%的投票者都选择了同意国名变更,但投票率却只在35%左右。根据马其顿法律,投票率必须超过50%,否则公投结果无效。而如果简单回顾一下这次公投发起的经过、希马两国的历史和牵扯到的大国博弈,便不难发现:这次公投不是剧终,而只是某些新剧情的开端。
一个小国,如果想要登上国际媒体头条,该怎么办?
搞个大新闻。
小国单凭自己的力量当然搞不出大新闻。但在大国的博弈之中,微妙的位置往往被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国占据着,牵一发而动全局。小国的某些看上去无关痛痒的变动,因为关乎着大国间的均势,而变得引人关注。
比如,马其顿改国名。
两个马其顿
马其顿是东南欧的一个小国,南部与希腊接壤。在今天的英文里,“Macedonia”有两个含义:第一,马其顿共和国的简称;第二,更广义的马其顿地区:它以公元前四世纪时统治了巴尔干半岛的马其顿王国为中心,影响力向周边溢出。普遍认为的马其顿地区涉及今天的六个国家:马其顿共和国、希腊、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塞尔维亚和科索沃(主权国家地位仍有争议)。
由图中不难看出,历史上的马其顿王国(Acient Macedonian Kingdom)——也就是马其顿文化的中心——主要分布在今天的希腊北部。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王国。今天人人皆知的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就出生于此,并从那里开始了他征服世界的旅程,一度打到了印度河流域。
不夸张地说,马其顿王国是希腊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马其顿文化是希腊人今天自我吹嘘时一定会提到的文化。直到现在,当年马其顿王国的重要城邦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ki)还是希腊第二大城市(第一大是雅典),希腊北部的这一大片仍然叫做马其顿大区。
问题就来了。今天这个自称为马其顿共和国的地区,与当年辉煌的马其顿王国在地理上并无太多交集。尽管它受到了王国的很多影响,但它并不来自于最核心、最正统的马其顿中央文化区。根不正,苗不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希腊一直不承认他们是马其顿人,而称其为“斯科普里人”——斯科普里(Skopje)是马其顿共和国的首都。更进一步地,希腊也反对马其顿出现在这个国家的名字里面:斯科普里人的国家,怎么可以叫做马其顿共和国呢?
那今天的马其顿共和国是怎么出现的呢?简单说,是苏联解体的遗产。上世纪初期的奥斯曼帝国垮台之后,希腊、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把之前的马其顿地区一分为三。后来冷战开始,塞属马其顿加入了南斯拉夫联邦,但在1991年脱离,不仅脱离了前苏联阵营,也脱离了塞尔维亚,成为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国名就叫做“马其顿共和国”。
希腊当然是反对、反对、反对。当时使用的理由是,这个国名暗示了他们对希腊北部马其顿大区的领土要求。但其实这个理由给得很勉强。马其顿当时在宪法里写得挺清楚:不对邻国提出任何领土要求,也不会干涉邻国的内政。把领土范围写进宪法的情况在各个国家都不多见,但即使做出了这样的姿态,希腊还是坚持反对,不仅是口头,还采取了经济封锁,不时整个游行啥的。
中间还出过一个非常有名的改国旗事件。那是马其顿共和国刚成立的时候,在国旗上用了象征了马其顿文化的维吉纳太阳,红底黄图。希腊人不干,说是这与希腊境内的马其顿大区区旗的图案重了——虽然颜色搭配不一样,后者是蓝底黄图。
希腊对此抗议了数年。虽然希腊相比于马其顿是个大国,但它自己抗议显然用处也不大。于是希腊使出了杀手锏,以自己联合国、欧盟、北约的会员身份,抗议马其顿加入这几个国际组织。马其顿后来被迫让步,于1995年更改了国旗,并以“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的身份加入了联合国。但至今为止,尚未成功加入北约和欧盟。
那么除希腊以外的国际社会,如何看待马其顿的国名争议呢?说实话,单是名字的事,大家好像也都没有很在乎,毕竟大国们都很忙的。目前通用的马其顿国名有两个,一是马其顿自己钦定的国名“马其顿共和国”,世界上有133个国家在双边外交中使用这个名字,包括中美俄;另一个是联合国使用的“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出于对希腊颜面的顾及,主要的欧盟成员国都在使用这个名字。
风波缘何起
然而,这件扯皮了很多年的事,为何最近突然又风生水起?
简单来说,国内和国际,局势都正在起变化。
马其顿方面,一直以来,该国都没有放弃加入北约和欧盟的念想。作为一个小国,处在巴尔干这种战事纷飞的地方,夹在俄罗斯与北约交锋的前线,自然是最好抱紧某边大咖的腿。改个国名,跟希腊讲和,获得加入北约与欧盟的通行证——看上去也并不是件多么糟糕的交易。但迟迟没有落实的原因,就要谈到执掌了马其顿近二十年的右翼民粹党派“马内革”(它有个巨长无比的名字:“马其顿内部革命组织-马其顿民族统一民主党”,简写为VMRO-DPMNE)。
“马内革”是马其顿建国以后的两大主要党派之,另一主要党派是偏左的马其顿社会民主联盟(简称社民盟,SDSM)、也是当前的执政联盟核心。“马内革”自称是个基督教民主党派,但外界评论更常将其称为民粹+民族主义党派。1990年代初,它以支持马其顿从前南斯拉夫独立而起家,打得一手身份政治的好牌。“维护马其顿民族的尊严、自治、利益”,便是它所有政策的核心。
这自然也导向了它在接下来近二十年的执政中的一项旗舰政策:坚决不改国名。
不仅如此,为了获得更多民族主义者的支持,“马内革”还在执政时期实施了多项刺激民族主义情绪的举措。比如,强化亚历山大大帝的政治遗产意味,不仅将首都机场命名为“亚历山大大帝机场”,还将一条通往希腊的公路命名为“亚历山大大路”。这当然引发了希腊国内民族主义者的抗议和各种游行。但相应地,“敌国”越是激动,本民族的爱国热情也越是高涨。
直到2016年大选,“马内革”虽然仍是议会第一大党,但并未成功组阁。于是执政联盟的核心变成了偏左翼、更加拥抱欧盟和北约的社民盟。收拾前任留下的烂摊子,最首要的一项便是争取加入欧盟和北约。改名的事便又被提上了日程。
2016-2017年间,希马双方各级别的官员开了许多大小会议,讨论改名方案。2017年1月的达沃斯会议期间,希腊总理齐普拉斯(Alexis Tsipras)和马其顿总理扎埃夫(Zoran Zaev)见了个面,算是正式敲定了改名的事。
不难看出,在双方商讨的这些新国名中,始终包含着马其顿的字样,而这正是希腊政府在过去几十年中一直竭力反对的。但现在,希腊政府为什么会突然对马其顿软下来呢?
事实上,希腊国内的民意大体上仍是不支持马其顿改国名的——这既要“多谢”希腊本土的民族主义政党在该议题上多年以来不遗余力的煽动,又要归咎于民意对于齐普拉斯为首的政客精英出尔反尔的厌恶;再加上多年的紧缩之后,民意对欧盟及“三驾马车”渐长的不满。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希腊执政党的决定——反正对于齐普拉斯来说,违背民意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2015年,齐普拉斯凭着反对紧缩、反对“三驾马车”的口号,在身陷债务危机的希腊赢得议会大选。但上台之后很快面临希腊债务违约的风波。厌倦了紧缩的希腊民众举行了公投,反对“三驾马车”提出的新的纾困紧缩方案。但随后,在公投结果的文件墨迹未干的时候,齐普拉斯带领下的执政联盟很快与“三驾马车”达成了新的妥协。
草根出身的齐普拉斯坐上执政党的板凳以后,迅速与政治精英合流,完全走向民意的对立面。这让希腊人民尤其讨厌,“反对齐普拉斯所支持的”竟成了某些层面上的新政治正确。比如,反对马其顿改名。
齐普拉斯支持与马其顿讲和的原因,一来,他自己本身也确实不太在乎这个事情,毕竟还是个左派;而更重要的当然是,希望做出姿态,在希腊整体处境艰难的时候,争取到来自欧盟和北约——特别是美国——更多的支持和资源。
马其顿虽小,但对于欧盟和北约却有着很重要的战略地位——制衡俄罗斯。
对于欧盟来说,东扩过快虽然招致了不少批评,但进程却始终没有停止。而对北约来说,把巴尔干半岛的小国们拉入北约,对俄罗斯形成一条包围链,这是美国的野心所在。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今年曾直接抛出橄榄枝,如果马其顿成功改名,他希望北约国家元首和政府能够同意启动马其顿的准入谈判。
而这当然让俄罗斯人很不爽。有报道称,在公投前期的Facebook上,出现不少帖子煽动选民烧掉他们的选票。在许多西方媒体看来,这符合俄罗斯惯用的干预投票的方式。2017年黑山加入北约,就被俄罗斯视为失去了在亚得里亚海岸的重要盟友。
正戏才开演
马其顿公投的意义,在于给社民盟政府改名的合法性。但即使公投通过——超过50%的选民参与了投票、并且超过50%的投票者投给了YES——这仍然只是扫清入欧盟、入北约的障碍的第一步。
首先,从国内的程序上来说,公投代表了民意,但真正落实到法律上还需要经过议会投票。VoteYes阵营还需要说服超过三分之二的议员——包括许多在野党议员——允许修改宪法。
这也许会再一次成为马其顿主要两党争夺的战场:公投临近的时候,来自社民盟的总理扎埃夫四处动员民众投票,而来自“马内革”的总统伊万诺夫(Gjorge Ivanov)则出面要求民众抵制公投。这样公开激战的背景之下,要通过议会投票,仍具有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
其次,欧盟内部对于马其顿入盟存在分歧。
就改名本身来说,欧盟的大多数成员表示支持——这至少意味着希腊与马其顿之间的争议减少了一项,对欧洲的稳定和平不管怎样都有好处。支持者里不乏各种大咖,如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奥地利总理库尔茨等,而法国总统马克龙甚至还专门录制了一条三分钟的视频以表达支持。
但这并不等于已经对入盟开了绿灯。
今年6月的欧盟峰会上,马其顿入盟是讨论议题之一。但早在5月,法国与荷兰政府就曾向欧盟成员国致信,称马其顿尚未满足谈判门槛,在司法改革、打击腐败、打击有组织的犯罪等多个方面,都还没有达到欧盟的要求。
除此之外,西欧、北欧多国都面临着国内移民问题的压力,这不仅是指中东地区的移民,也包括欧盟内部、由东欧国家搬到西北欧的移民。路透社报道过的一位官员称,即使马其顿改名成功,在明年的欧洲议会选举前,也不会开启马其顿的入盟谈判。
要玩转这场实际上是大国间的政治游戏,马其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界面新闻驻欧洲记者王磬发自布鲁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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