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讨厌自己,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怎么才能快乐?快乐才是正常的吗?我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三个月前,木尔(化名)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条状态。
一年前在大理初见木尔,彼此只是匆匆过客,她却指着我手中一袋新买的枇杷,微微笑问我:“甜吗?”这么一个直率而亲和的女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躁郁症”划上等号。“前段时间我已经没办法上班了,腿都迈不动,极度焦虑,自我厌恶。”白天陷入焦虑,晚上变得抑郁,精神上的煎熬如毒蛇般缠绕着木尔的身心。
双喜说,抑郁症的起源可能只是心中一个小小的心结,当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很容易就滑向一个深渊。双喜是一位抑郁症患者,8年前,当他亲身经历自己同行西藏的朋友遭遇车祸意外去世后,这个心结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和蔓延。2015年10月,在南京工作的双喜被诊断为抑郁症。就在确诊当天,公司领导恰巧来电,想将他调往湖北荆州开拓新市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想离开这个处处都是伤心地的城市。”也是从那一年起,他开始了他的长期项目——《抑郁症患者病历》,以影像的方式关注抑郁情绪及抑郁症(躁郁症)。
在荆州,双喜经常会去一个破落的公园拍照。这个因年久失修而无人问津的公园,能够使他获得片刻的宁静。公园里有一片湖水,双喜喜欢水,他说因为水面很开阔,可以让整个人放空,虽然并不能让他变得多么开心,但能让他不去做任何思考。在那个阶段,能不想事情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形态了。湖面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有树枝,有生活垃圾,甚至还有动物的尸体。在双喜的眼中,湖面如镜子一般映射着他的内心。他用照片叙述着抑郁症在他心中如何起源和生长过程——原本中心的一个小点,最后在整个画面中弥漫开来;而心灵的波动,也从小小的涟漪变成了一片死水——“在这种心境里面,你对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
“实体与倒影,就像现实与理想,看起来好像是一样的,但其实有一部分是事实,有一部分是虚构的。”抑郁症往往让你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一生中独自承受着抑郁症困扰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曾说过:“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而双喜也用一条淹死在湖水中的黑狗作为自己第一个系列作品的结尾。“我希望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它可能通向两条路——如果想不开,你可能就会走上那条绝路。其实抑郁症患者内心也是想战胜病魔,所以另一条路也可能是让它就此灭亡。”
但要获取胜利,又谈何容易。多少人在分岔路口,选择了那条绝望之路。1960年,海明威的健康状况恶化,抑郁症让家人不得不两度将他送往疗养院。在那里,他接受了20多次电击治疗来减轻抑郁症。出院后,他对生活中事事充满疑心,尤其担心受到联邦调查局监视,他多次试图自杀。终于在1961年7月2日,他将一支双筒猎枪伸进嘴里,暴烈地死去;2003年4月1日,张国荣因抑郁症病情失控,从香港东方文华酒店24楼一跃而下,至今仍叫人唏嘘不已;2018年10月20日,中央人民政府驻澳门特别行政区联络办公室主任郑晓松因患抑郁症,于当晚在其澳门住所坠楼身亡。这则由中央政府部门公开宣布的新闻,格外令人触目惊心。
没有人知道他们内心经历的挣扎。“我们每个人都在历史的长河里随波逐流,又随遇而安。我们有着不同的出生背景、教育环境和生存现状。即便都遇到了这个病(抑郁症),它所呈现的状态也是不一样的。”2015年,感情的撕扯触发了双喜隐藏在深处的记忆,在双重打击下,抑郁如同洪水猛浪向心头袭来。“再亲密的关系,就好比你和家人,和朋友,或者跟你亲近的人,你在最后也能找到那种障碍和伤痕。”
双喜在他“无相”系列的前言中写道:“2016年,当我鼓起勇气告诉身边的朋友患病时,其中有认识很多年的朋友跟我说:‘你还是不够坚强,什么事情扛不过去呢?还是太脆弱了。’你能感受到身边的人对你异样的变化,这种变化不得不让你掩饰自我,而带着快乐的面具生活。这种不理解和病耻感至今都让我无法把患病的事实告诉家人,怕家人为自己担心,也怕亲戚在背后议论。”
有一名西宁的高中女生曾经找到双喜,给他看了最近唯一的通话记录。这个处在青春敏感期的女孩,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抑郁症的威胁。当她求助于学校和她的母亲时,他们表示了不理解:你这年纪,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事情,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呢?她愈加崩溃,感到孤独又无助。她将这些经历和感受以日记的方式一点一滴记录在手机标签上,诉说着内心的呐喊。
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最新统计,全球有3.5亿人罹患抑郁症,到2020年,抑郁症可能成为人类第二大疾病。在中国语境下,常用“神经病”来形容精神有问题的人,而现实则是:截至2015年,中国精神科专业医师只有2.77万人,心理医生不足6千人,总计不过4万,全国三分之二的基层医院无精神科的床位,心理健康专业诊疗一片空白,就医环境和知识普及处于边缘化,然而像木尔、双喜这样的抑郁症患者,国内却有5400万之多。
“抑郁的经历让我开始梳理自己并找寻那些跟我同样的人,邀请他们用影像的方式去呈现在最艰难的时刻抑郁给予的感觉和情绪,分享与之斗争的过程,一起完成影像的书写并就此寻找其中的意义,也是一次互相打开心扉、重新审视认识自我的过程,这是关于我与我们的故事,始终保持温情与敬意。”
今年4月,在法国著名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上海对谈会上,波尔坦斯基在谈及自己年轻时候的抑郁症经历时,双喜问他如何看待美好与痛苦两者的交织关系。大师随即对他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位法国作家的妻子因病去世,他很爱他的妻子,所以每天都很伤心,人也变得很消沉。有一天他去花园散心,发现路旁的花都开了,惊喜之余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而明天又是周末,意味着可以出去郊游了。双喜挑选了唯一一幅彩色照片作为所有作品的结尾。他希望能让周围人去了解抑郁症究竟是什么;更多的,希望仍然在抑郁深渊徘徊的病友们能够怀抱希望,不要走上最后的那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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