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我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接受预备军官基本训练。六个月之后,成为陆军少尉。离校之前,命令下达,我被分派到外岛金门服役一年。
命令还包括报到日期和前往金门的交通安排,但也只是去左营乘海军船舰。回到台北,我把剩余时间全花在和几个老朋友吃喝玩乐上面。然后,利用空军眷属关系搭了便机飞到岗山空军基地。司令是我二哥生前大队长乌樾,他又派他上有一颗星旗的小吉普送我去左营上船。
离开台北之前,听一位学长的建议,报告了当年高考。这不是考研究院,而是考试院主办,招聘政府各个部门文职官员的年度考试。唯有参加这种高考,驻防外岛金门的在役军人,才有可能获假回台湾。
在金门接我的是一位上尉,互相介绍之后才知道他是师部汽车连的王连长。他看到分到九十二师的预备军官竟然是个五台人。他也是老西儿,几年在金门没见过其他同乡。
我被分到九十二师二七五团第三营第三排,担任排长。我们二七五团的防区不小,沿着金山西岸下湖,溪边一带,和金门厦门之间有座灯塔的北碇。
任务工作不轻,除了夜间巡逻之外,还修砲阵地,去岸边抢收补给。“八二三”砲战已经过去两年,但仍需在防区内搜捡对岸打过来的宣传单。
我这才感到幸亏参加“高考”,返台的申请批准直到上船那天下午,师部才一层层转到我手上。那位王连长来接送我上船。我都没想到要换成外出的军装,仍穿着我的战斗服上了船。
回到台北,只是头一天去了考场签名报到,然后就和几个老朋友大吃大喝。
那天在西门町路上,我突然被宪兵拦住,问我为什么穿着战斗服外出。我给他看了我的服役单位和高考许可,说赶着上船,来不及换成外出军服。宪兵叫我白天尽少在公开热闹场所出现。
三天考期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又搭了便机飞岗山,结果是基地司令派他的小吉普去上船。
我上船下了舱看见有个预官少尉半躺在地上。他好像姓孙,有点面熟。他是师长办公室的联络官,我记得他坐在吉普车后座陪师长视察过我们正在忙的砲阵地。他也去高考。
听甲板上水兵说,有个台风会经过台湾海峡,现在还盘旋在菲律宾。船提早开,补给很急,必须在台风来临之前送到金门。
刚出海不久,就感到风力,浪花打到甲板上。水兵叫我不要上甲板,我下舱问他什么时候吃饭,他说没有东西给你们搭便船的吃。
我和孙变成运往金门的另外两件补给品。好在中午在台北都吃得很饱,也就这样睡了。天快亮的时候,感觉到海面上风大雨大,可是又发现我们的船却已靠上码头,这才得知这不是金门,是澎湖。
外面风雨都小了许多,大概是台风眼吧。我们二人乘机上岸找东西吃,大部分店都关门,倒是有家小吃店半开着门。进去之前,孙突然问我身上有多少钱,说他这几天在台北,钱用光了。我掏出来一数,不到三十台币。
我们在小吃店门口,他问我澎湖有没有认识的人。我告诉他我们排里的炊事兵是这里的渔民,即使知道他家在哪里,也不好去我排里士兵家去借钱。
可我又在想,澎湖中学会有上届师大毕业生,就叫他跟我走。
我们二人的军服都湿透了。学校紧闭,只有个门房,我自我介绍,想查看一下教职员名单,说来看一位校友。我查了名单,指着一个名字问多久来的。他说才来了几个月。人在哪里?他说在医院开刀。我记住那个教历史的校友的名字,再照他的指引,走到医院。
护士带我们去了病房,说病人在左边最后一张床。我叫孙在门外等,我走到那个校友的病床,见了面,有点面熟。几年同学,总在走廊上碰过几次。
校友看到我,又兴奋又惊讶。我看他这个样子,觉得最好直接说明来找他的原因。
我说高考之后回金门的船,因为台风靠在澎湖。告诉他我身上只剩下二十几块台币,船上不负责供饭,我已经一天半没吃东西了。
他立刻从枕头下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上个月的薪水,你先拿去用。
我收了钱说谢谢你,等我到了金门,会去邮局给你汇款。
我们的船在澎湖前后停了三天,可是我和孙都可以随时上岸找东西吃。
回到金门之后,工作很忙,主要是要去岸边船上卸货。这几天的补给品都是一袋的面粉和水泥,搞得满舱都是粉末,我忙得连去老金门邮局汇钱都抽不出时间。
更糟糕的是,我突然又接到团部的命令,派我这一排去接防北碇。
北碇是个小岛,在金门和厦门之间,这是金门防区的最前线,没草没树,整个岛是一大块岩石。圆周八百公尺,涨潮六百。上面有座当年英国人建的灯塔,早已在“八二三”炮战期间炸毁。现在这座是重建的,完全自动,每三个月有个人上岛检查。
我去接防的第三排现在是个加强排,有座砲,另外还有个副营长和指导员。但副营长只有在作战时才指挥,指导员是营干部,只负责指导。我,一个预官少尉排长,竟然成为北碇岛主。反正,在北碇这半年,除了日落到日出,每二十分钟派士兵巡逻一周之外,无事可做。
我排的炊事兵是澎湖渔民,他自制了一副潜水镜,天气好就下海抓几条小龙虾。可是每当金门渔船出海作业,经过北碇的时候,排附就拿起步枪,向几艘渔船上空放一两枪。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你等着瞧吧。
黄昏时刻,一艘艘渔船返回金门,会有几艘靠近北碇,送来好几条大黄鱼。
我跟排附说,你这是在敲诈。他说不是,是警告。北碇是最前线,越过我们就有投靠大陆的嫌疑,我们可以将他击沉。他们也知道,送黄鱼是人情。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北碇又换防。回到连部,又收到通知,我的服役期满。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还没有去邮局汇那笔钱。
回到台北,老朋友一个个招待我,同时我还在准备次年去美国,我又忙得忘记去邮局汇款。
这么多年下来,这件事一直挂在我心头。我不是没有其他遗憾和懊悔,我想是一笔没有还的债之外,借口探病更是一种欺骗。
钱的数目并非主因。六十年代,台湾中学老师的待遇很差,好像不到一千台币,合当时美金不过二十几块。我单身,吃住在家,这笔钱算是我的零用钱,大部分老师都住在教职员宿舍,包伙吃饭,大致可以应付。可是有家室的老师,单靠这点薪水,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怎么过日子。
我想很多人都会有些人生遗憾和懊悔,不是多重要的的话,多半经过岁月的清洗而渐渐消失。那我借口探病借钱,尽管数目不大,但总有连欺带骗的味道。我想这多半是我的懊悔,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内疚。七十年下来,一直令我良心不安的内疚。
现在这位澎湖历史老师的名字也早就忘了,他人在哪里,更无从找起。这里写的是我一段往事,也是我的忏悔。
—— 完——
题图为电影《八二三炮战》中的一幕,影片又名《金门炮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