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日生（剑桥大学及牛津大学访问教授、北京大学哲学博士）

编辑：李靖

中国不乏大型企业，但中国更需要伟大的企业，伟大的企业能引领一个时代的价值观。

善企业是以信念、以价值为核心的企业。企业不是为着竞争、为着利益而存在，而是为着造福社会而存在。能够利益他人的企业，才是长久存在的企业。

善的动机，利他的动机能否推动人积极从事经济活动？

当一个人制造一个产品之际，亚当·史密斯的假设是，面包师或酿酒师考虑的不是消费者，而是其自身生活的着落与孩子们晚餐的费用。

但是，如果面包师或酿酒师不考虑其产品消费者喜不喜欢，受不受欢迎，他如何酿酒与做面包？

在商业自利的背后，其实就是利他。能够考虑到利他，商业才能够成功。

1、利他的善，创造着伟大企业

史蒂夫·乔布斯说：他的一生，无论从21岁在车库里创造出苹果个人电脑，到好莱坞的电脑动漫，再到回到苹果创造iPod、iPhone，其中始终不变的，是他的核心信念，他相信：“通过我们的热情，我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并且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With our passion, we can change the world and make it better.”）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善动机，成就史蒂夫·乔布斯成为继爱迪生之后，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家。

中国的企业家马云在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的演讲中，说出自己的从商的心情。他说他从没有想到会做到今天的成绩，当时离开教员一职，是想去证明老师不是只是说，而是能实践。他要实践10年再回来教学生，证明老师说的都做到了。后来到了美国很难找工作，在学会上网后，看不到任何中国产品。他想如果能够把小生意人的产品、家庭妇女的产品，透过网络让大家看得到，买得到，那该多好。于是他回到中国开始阿里巴巴的业务，他心中想的是：如果他能帮助生意人成功，甚至能够帮助家庭妇女成功，那阿里巴巴就会成功。

很多人会认为马云运气好，做对了行业。可是马云一开始并不是看对了行业，而是他考虑要帮助他人成功。他先是考虑到要让学生看到实践的典范，继而他看到能帮助小生意人及妇女成功之道。他是从利他着手，而获致获得今日的利己的果实。

乔布斯所想要创造的产品，其关键是着眼于消费者，不是自我的金钱追逐。乔布斯自己说：“从苹果电脑开始，到智能手机，我想的不是钱，而是产品，是人们的需要。”如果亚当·史密斯还活着，会说这是乔布斯追逐自我成就及利益，才创造出这种革命性的产品。

但真正的乔布斯不会没有自我，不会没有追逐自我成就的动机。我们所主张的是，自我人人有，但是如果不考虑他人之所需，个人的自我就无法实现。

正是通过利益他人，自我才能以实现。

善经济的利他手段，不是消除自我，不是消灭自我利益，而是确切认知到利益他人，才是利益自己。为他人造福，自我才得以成就。

利他才能利己。不只个人的成就如此，国家的富强也是如此。利他的国家才能正向累积。因为利他的经济体，不会造就剥削的群体，没有受剥削的群体，国家一定安定而富庶。

很多像史蒂夫·乔布斯与马云这样的巨富之人，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如此惊人的成就。他们之所以成为巨富，都是与利他的信念有关。

2、伟大的企业，以信念为核心

全世界最大的户外登山运动品牌巴塔哥尼亚(Patagonioa)的创办人依冯 乔伊纳德（Yvon Chouinard）被富士比杂志列为全球的亿万富豪之列。乔伊纳德年轻时只是爱攀岩的青少年。1960年代20岁的他与瑞士世界攀岩高手一起攀爬优胜美地，由于当时攀岩用的都是软岩钉，岩钉会留在山壁里，攀爬优胜美地需要几百个钉子，乔伊纳德看到瑞士的攀岩高手用的是硬式岩钉，他决定自己制作岩钉。于是他在车库里开始用汽车轴轮手工制作铬合金的岩钉，这种岩钉可以重复使用。

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知道了，就向他购买，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做起生意了。他经常开车带着制作岩钉的工具箱，所到之处有人要买就制作，一对岩钉他一小时就可以制作好，销售1.5美元。他以此勉强度日。

随着需求增加，乔伊纳德必须用机械工具制作，于是在1965年他与汤姆·福斯特(Tom Frost)——一位航太工程机械师，也是一位攀岩高手一起合组公司。他们对公司的信念是：“要制作最完美的、无需再增加任何物品、无需带走任何物品、就如同裸身一样地，轻巧便利的登山工具。”

1970年，乔伊纳德成为全美国最大的登山工具商。但随着攀岩人数的增加，攀岩的岩钉会伤害岩壁，成为社会逐渐诟病的行为。乔伊纳德毅然了放弃这项使他起家的岩钉的生产。

当时岩钉销售占他公司70%的业绩。但是乔伊纳德坚守他的信念，认为“攀岩是因为热爱大自然，不能让攀岩反过来破坏自然。”乔伊纳德决定停止销售这种铬合金岩钉，尽管这个决定给他的事业带来极高的破产风险。

1972年乔伊纳德推出用手可以楔入的铝制岩钉，攀爬后可以拔出，不会伤害到山壁。也让下一个攀岩者全然感受到山壁的大自然原貌。乔伊纳德在新产品问世的说明会中，以17页说明他对“清净”（Cleaning）重要性的看法。

他说：“清净就是让山壁不受伤害;清净就是使用螺帽攀爬山岩;清净就是不用捶子凿打山壁;清净就是让下一个攀岩者感受山壁的原始面貌;清净就是攀岩者爬高之际不留下痕迹;清净就是攀爬山壁而不惊动、改变它。”

1980年代，巴塔哥尼亚公司从登山器材转向登山服装，它所生产的粗棉服饰深受登山者喜爱。但是随后乔伊纳德又发现这种粗棉衣对环境有破坏性，而且穿戴者有健方面康的疑虑，他决定往更高的品质进行探索，他采用有机无农药的棉花制作衣服，并且因此带动了加州有机无农药棉花产业的蓬勃发展。

每一次在销售利益与公共利益的转折点上，乔伊纳德都选择了利他的信念。乔伊纳德都回到他对大自然热爱的初衷，以保护环境，保护登山者，为其企业信念。坚守信念，是巴塔哥尼亚企业成功之道。

1985年巴塔哥尼亚更积极地推动环境保护与野生动物保护的工作。他亲力亲为治理了一条受工业污染的河流。他还自我征收“地球使用税”，成立“捐1％给地球”商业联盟。巴塔哥尼亚也开展拆除水坝的运动，因为水坝对于鱼类迁徒造成阻碍。

伟大的企业遵循的正是这种利他，然后更能利己的信念。它们不只是创造自我的企业王国，而是引领一个时代的价值，创造出整个世界的产业鍊。

西方伟大企业的诞生，有其传统宗教、人文主义与科学发展的历史堆叠与脉络渊源。

探索今日中国善经济与善企业的发展方向，也必须从理解中国固有文化思想中撷取智慧，做为迈向未来的思想与行动准备。

3、中国当代善企业的思想准备

中国传统的经济思想是一种共容、共享、共荣的观点。它强调的是一种家族、宗族、国族、万物的繁荣、昌盛与延续。如同中国龙图腾所标示的意涵一般。

龙，就是古代中国各大民族融合的象征。龙的图腾，融合了鸟的部落，因此有了鸟类的爪。继而融合了鱼的部落，因此龙就有了鳞片。又融合了鹿的部落，引此龙就有了鹿角……

龙，是一次又一次民族大融合的的象征。这象征代表一种信念与价值，就是中国人相信在对抗与所谓的吞并中，谁也没有消灭谁，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熔炉。

所以中国人的价值强调融合、调和，相生、相依、共存、共荣。这是民族的价值，通过故事的宣说，通过图腾，具体的传到每一片土地与每一个人心中。世世代代龙的传说，传达中国人强调圆融的价值信念。

中国龙的图腾也是一种直线的传承，传宗接代，延续生命，世代无止尽，直致于永恒。

北京大学哲学系楼宇烈先生就说：“宗族延续，是中国最重要的宗教信仰。”由此出发的经济生活，是以家为单位，以家为依归。

经济活动不是西方近当代纯为个人的享乐的极致化，也不是韦伯眼中的新教企业伦理——以事功荣耀上帝，作为上帝子民的凭证。需知荣耀上帝是无止尽的，因此也无止尽地追求事业的扩张。这是西方当代资本主义的信仰基石。

但传统中国的经济不是个人的，不是利己的，而是为着家族传承的责任。古代中国的经济思想不是享乐的，经济活动虽不是以天下为志，但是仍以造福家族，造福乡里为志，其本质就具有利益他者的精神。

如同15世纪中国山西巨贾席铭给自己的远大志向言：“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于世，抑岂不能树基业于家哉！”

儒家的士，志向是闻达于诸侯，求名于万世。而商者是树立家族的基业。两者都是在厚生利世。

中国传统固有的经济模式不是以物质稀有为念，而是大地万物的资源是丰沛的，人民可以自由地享用它。虽然如此，人民只有顺天，才能真正拥有物质的资源。逆天者，天必遣之。因此，人的经济丰沛与天地的丰沛是息息相关的。

这里不存在着人与自然的对立，人无止尽地剥削地球资源的现象，人与人，人与天地的共容、共享、共荣，这是传统中国经济的信念，这是个体与群体生命和合的经济思想。

和合，这个共容、共享、共荣的传统思想，是当代中国经济与企业应该重新省思的课题。

个人财富不是为着一己的欲望之满足与扩张，而是以家族的富足为责任，以国族整体的富庶为理想。个人的经济生活攸关着整体社会的和谐与发展。

幸福不是个人拥有多少财富，而是能拥有多少爱的关系——家庭的、宗族的、社会的、人类社群的，以及一切万物，创造一整体爱的关联之世界。

遵循传统中国的善经济之概念，运用到今日的经济体制中，商人不是追逐企业无止尽的扩张，而是考虑我们所爱之人的福祉，顾及全体社会的福祉，创造群体社会的福祉，以国家的整体发展为前提，以地球的永续为目标，顺应天地，不违天地之道法。

如易经所言：“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何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且弗违也况于人乎？”

不止不违天道，还要效法天地之道，孕育万物之德。这是打造中国当代善企业、善经济，所必须先建构的思想基础与行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