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三年:飞虎队、原子弹和风雪夜归人

1942年,张北海和家人从北平逃难到了重庆,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最终亲历了八年抗日的胜利。

2018年12月18日张北海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我们一家四口到了重庆对岸。我还在奇怪一条水是清的,另一条黄黄灰灰,母亲就叫我们上渡船。

不记得谁来朝天门接我们,有没有过长江,反正,山区重庆好像没有洋车,只有一些代步的滑竿。

总之,我们给带到一个非常热闹的所在,后来才知道是上清寺。

我们上了一条人很多的大街,到了一幢四层楼房,叫国际大厦。有意思的是,上面两层由大街进口,我们去的是旁边一个要走台阶才能下去的弄堂,原来下面两层要从台阶下面弄堂进门。

1995年,我离开重庆五十年,我正在北京,乘便重访当年逃难去的成都和重庆。在上清寺,还是很眼熟,可是又不一样了。当年住的国际大厦,还是四层,像是后来照着原来旧楼重建的。

我下车走了一趟,还下台阶去看看我们住了三年的那个家,好像都没怎么变。

这条弄堂当年一半以上都是父亲早先到达的同事。我家住在底层,我大姐姐夫住的楼上,他们隔壁是厨师夫妇。

因为只有我家有位大师傅,同事们的午饭就全到我家包伙。

我记得我们国际大厦旁边有个警察局拘留所,经常可以听到拷打犯人的嚎叫。再旁边有个地下防空洞。1942到1943年,经常有日机来重庆疲劳轰炸,我们和附近邻居躲了不知多少次空袭警报。

在我们到重庆之前就听说有个“五三五四”惨案,死了好几百人,一个看守见到人们都躲进去了,就反手锁上了大门。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空袭之后,里面的人挤着要出来,打不开大门,全都闷死在防空洞内。

我进的小学叫德精,中学叫求精,是后来担任了教育部长的夫妇二人办的。当时美国已对日本宣战。我的小学被美军征用,操场变成他们汽车部队的停车场,全操场都是他们的军用车。我们小学几班合并,挤在求精中学去上课。

班上一位同学发现这些军车后面红色信号灯,有点微凸的表面。一个信号灯有点损伤,微裂。他敲开看,里面是一粒粒红色弹珠。他挖出来向同学炫耀,他又找我去挖。我们正在挖的时候,一个美国大兵抓住我们两个,提到校长室,交给了她。他走了,校长没收了珠子,说美军不追究,叫我们别再去偷了。

我们四年级班有个淘气的同学,叫刘恕。他后来在五十年代中台湾出了大风头,以“亚瑟”(Arthur)的艺名,首先在中广,正声,警察等等电台,介绍美国刚出现的摇滚乐。刘恕是我最老的同班同学,后来在台北街头撞见了他,说了些话,再后来又在曼哈顿,竟然也在街头见到了他。

他小学那个时候,喜欢捣乱。有次,上课铃响了,我们一个个进教室。他走在我前面,那时,女生坐头两排。校服是刚过膝的黑裙,上身白衬衫。刘恕边走边顺手去摸几个女孩的腿,她们惊叫,抬头看到的是我。

老师罚我站在教室前面的墙角,面对全班学生。我没有去告诉老师是刘恕摸的。朋友做了件错事,我也就替他背了。他很高兴,我们从此变成不错的朋友。

重庆三年,国共合作抗日期间,郭沫若负责后方文化活动,把一些中央地区未曾演出的话剧、歌曲在重庆等地上演,其中之一是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我姐姐们带过我去看。

想是演出的时候,外面下了一场雨,散场回家,来的时候不觉得怎样的一个斜土坡全是稀泥,下坡的一个个滑倒。我们姐弟也左滑右滑,满身是泥地回家。

八十年代初,国内改革开放之后,最早一批来访美国的是当年活动期间吃过苦头的文人,如刘宾雁,吴祖光等等。我请过他们来我家吃饭。那天晚餐之后喝酒闲聊,我告诉吴祖光在抗战期间我就看过《风雪夜归人》,他有点惊讶,说我大概是他最早的一位观众。

吴祖光送了我一幅他夫人新凤霞画的花卉,有他的题字。次年,我们全家三口去拜访吴祖光夫妇。刚开门,吴就说,真太巧了。他编的一本关于古今饮酒的书,收集了我那篇文章“酒戒”,刚刚收到。这时他儿子抱着母亲下楼。吴祖光说他应邀去美,正在办理儿子的护照和签证,没有儿子去背母亲,他们就无法去,我感谢新凤霞送我的画,我们两家还合拍了一张照。

《风雪夜归人》剧照。

 

到重庆之前,我们都听说有个“飞虎队”来华协助国府残老的空军抗日。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美日尚未宣战。美国经罗斯福总统批准,由陈纳德将军(General Claire Chennault)召集组成的“飞虎队”(国共驱逐机头画有一个“虎鲨”大口),一个个飞行官身穿便装,驾着100架P-40,飞往昆明基地。

他们的战绩可观,不但没有了重庆的日机疲劳轰炸,竟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击落三百多架日机。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我们到了重庆不久,就不见了,母亲说去出差,我也没再问,可是从1943年底到胜利,他一直没回来。这件事直到台湾,她才透露一下,说你爸代表委员长前往沦陷区办件事,没说什么事,只叫我不必再问了。

到了1945年初,我们在电影院新闻纪录片中看到,“飞虎队”已经控制了国府领空,日机虽然偶尔还在沦陷区附近丢几个炸弹,也没有什么伤害。又看到太平洋各个小岛的日军基地驻军与反攻美军死战,日兵甚至于宁愿从高崖跳下自杀也不投降。观众在震惊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日军的顽强。

此外,作为反对法西斯轴心国的“中美英苏”盟军,中央政府还指派孙立人成立远征军前往缅甸,解救了被日军包围的上万个英军。

人们都有点感觉,日军快完了。上清寺那个国际电台,播放着日军在太平洋的各个岛屿一个个被美军夺回。重庆遭受的疲劳轰炸也好久没有了,我们也很少躲进防空洞。突然,二哥在美国空军官校毕业回国。

他没有回家,住在宿舍。偶尔在家门口同我们说几句话,但从不进家门。我后来的猜想是,他年轻的时候逃走离家,父母不原谅他,不正式表示接受了他,他不愿回家。他最多是在家门口跟我谈谈。我告诉他父亲去了敌后一年多了。他也没问下去,只是偶尔给我一些零钱,去买点花生吃。

这天,一下子跑来好几个家里朋友,叫我们赶快上去听国际电台正在报导的一个天大新闻。什么美机丢了两个新炸弹,叫什么“原子弹”,日本天皇投降了。

我至今也难忘,全重庆都疯了。一大堆人挤在国际电台前面听广播,一播再播,人们就是不散,一听再听。

当晚,弄堂里父亲的同事们,全去了一位现已搬出的好友家,此人姓孙,是联勤的一个高级主管,为美军造了大批营房,美军感谢他,也为他盖了一幢营房,有暖气,冷气。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个有冷气的家,我们几家人都没有上街。外面鞭炮歌声不断,就这样,我们庆祝了八年抗战胜利。

第二天,二哥回来,也进了家门,叫我们尽快整理行李,空军眷属优先搭乘便机回家。两天之后,我们和行李全上了二哥开的中型吉普,他开,母亲坐在前面,我们姐弟挤在后面的行李堆。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二哥说这是架C-46。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北平。

二哥也和家里和好了。回到北平当晚,母亲赶出来一大锅炸酱。我们常吃,不以为意,二哥可是好久没吃母亲的炸酱面了。他有说有笑,好像根本没有逃离过家庭。

我们直到北平才见到父亲,好像是1945年底。有天在家中听到他跟当年重庆弄堂几个好友说话,说你们心理上要有个准备,他觉得三年左右,又要逃难。

我事后问母亲是怎么回事,她说你别答了,跟着我们走就是了。父亲次年就和一位好友去台湾视察了三个月,我后来在想,大概那次他去,已经作了安排。否则,全家到了台北之后,已经住进了一幢两层日式木楼,在台北市新泉街九十二巷底。

就这样,重庆三年之后三年,我们又在逃难,这次是跑去了台湾。

重庆朝天门码头。

 

—— 完——

 

题图:两个男人站在重庆朝天门广场上看风景。所有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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