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施展教授演讲实录，未经本人审阅。
非常感谢主办方的邀请，今天的演讲题目叫做《大国的自我超越》。离现在大概差不多是整整100年前，有一个英国人，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大国的自我超越。他当时正在“巴黎和会”上，见到一系列他认为很不应该的问题。他提出了所有意见，没有人听，于是离开和会之后写了一本小册子。
惊人的预言
这本小册子极为惊人的是，他预言20年后还会有一场新的世界大战。更惊人的是他为这场新的世界大战之后，世界秩序该怎么建设，给出了一整套完整的方案，到25年之后那套方案被人所实施了。这个人就是咱们都熟悉的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那本小册子叫做《和约的经济后果》，我简单说一下凯恩斯在《和约的经济后果》里面谈了什么东西。
凯恩斯是作为英国谈判代表团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顾问，参加了“巴黎和会”谈判。在和会上他注意到，当时主要四个巨头国家，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尤其是英国、法国、意大利的领导人，完全被一种民族主义的激情绑架。在这种激情之下，他们似乎想要达到的唯一目的是彻底榨干德国，榨出德国身上最后一枚硬币。而凯恩斯为此极为忧虑，他说我们绝对不能这么做，如果你这么做，将带来极为可怕的后果。为什么？
凯恩斯说我们可以看一下一战之前，世界经济已经到了什么状况。一战之前的世界经济，全球所有国家彼此之间，经济已经高度的相互依赖，而且这种依赖在制造业层面而言，是以德国为中心、形成一个全球性的分工体系。整个欧洲是以德国的制造业为中心运转起来的。一旦你把德国经济通过巨额赔款彻底榨干，把德国彻底搞死会带来什么后果？意味着德国彻底崩溃。
由于整个世界经济高度相互依赖，德国的崩溃就意味着欧洲的自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如果你被这种民族主义政治激情所绑定，非要从经济上彻底压垮德国，那就意味着整个欧洲的自杀。这是一个问题。如果你们这些政治家认为，无论如何，这都不至于是政治上的自我自杀，紧跟着还有另一个问题。
凯恩斯说，你们要让德国赔出如此巨额的赔款，德国到哪搞这些钱？用自己的德国马克赔，你们肯定不接受。德国要想能够赔款，唯一办法就是大规模出口，获得足够多的硬通货，用这个作为可被接受的赔款来支付。但问题是德国要大规模出口，往哪出口，挤占谁的市场？就是你们战胜国的市场。你要求德国有如此之大的赔款能力，就意味着德国必须大规模出口。
德国的赔款能力越强，你们的市场就被挤占的越严重。最终结果在德国赔款付清之日，就是你们战胜国灭顶之时。这种赔款你还要不要？如果你要，就意味着你是双重意义的自杀；如果不要，你却以如此之巨额的赔款羞辱一个如此伟大的民族，到底几个意思？只会带来下一场更加可怕的战争而已。
所以凯恩斯看到了这一系列的问题，他在巴黎和会上极力呼吁，但是没有任何人听，于是他被迫回国，写了这个小册子。但是如果他仅仅是指出了这些危险的可能，还不算一个伟大的经济学家。他的伟大之处在于指出危险之后，又进一步指出了一解套解决办法。这个办法就是刚才所我说的，在当年（1919年）就已经为25年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该怎么办，提供了解决办法。二战结束以后，果然就是按照当年凯恩斯说的这一切往前走了。
凯恩斯说，我们看到在巴黎和会上这些战胜国激烈的压榨德国，你们已经完全被民族主义的激情、热血绑架了。但是英国、法国作为大国——尤其英国是战胜国里面实力最强的国家，作为大国你有远不同于中小规模国家的责任。你必须有一种远超民族主义之上的思维方式。没有这个思维方式，作为大国却仍然以一种民族主义方式面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你对这个世界不负责任，同时也一定是对自己长远利益的真正伤害。因为越是大国，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利益就越多，你对世界的不负责任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凯恩斯给出什么办法？第一我们可以发现，为什么法国非得要从德国榨出那么多钱？因为法国在战争过程当中欠了大量的战争债，主要是欠英国、美国的。在这种情况之下，英、美应该放弃这种战争债。一般来说欠债必还，这个符合逻辑。但凯恩斯说，我们必须得区分清楚，战争债务和一般商业债务的区别。一般的商业债务当然欠债必还，但是战争债务是为了战争，而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也就是说如果你的战争债非得让战败国偿还，但最终结果与当初的政治目标完全相违背，此时这笔战争债就应该放弃。因为所有的国家行为必须从属于所要的政治目标。所以他说英、美应该放弃这笔战争债。
放弃战争债之后应该怎么办？由于全球经济已经高度的相互依赖、连为一体，所以凯恩斯说，我们必须超越民族主义的思路和格局，组建一个全球性的自由贸易组织。在全球性自由贸易组织之下，促成各个国家经济更有效率的复兴。在全球自由贸易组织之外，还应该成立一个全球复兴银行，用这个银行来支撑所有已经陷入严重经济困境的过程，促使他们有能力复兴。而在这之外，我们还应该成立一个货币基金，使用这个货币基金来支撑货币随时有可能陷入崩溃境地的国家，帮助他们稳定自己货币。
凯恩斯说，只有做到这三点，组建这三种超越国家、超越民族之上的国际方案，才有可能为当下困局解套。刚才我说的这三个，大家马上可以联想到。第一个，关贸总协定，是WTO的前身。第二个复兴银行，是世界银行的前身。第三个所说的货币基金组织，就是IMF的前身。凯恩斯在1919年就把这些全都预言出来了。到1944年的时候，在安排二战以后秩序的敦巴顿会议上，凯恩斯一系列预言全部得到落实。这些话在1919、1920年根本没有人听，结果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
我们刚才谈到了，凯恩斯说英国、美国应该放弃战争债。我们可以往二战之后看，放弃战争债相当于投的大量钱不要了，我支持你的发展，近乎于《马歇尔计划》的另外一个版本。相当于凯恩斯把二战之后所有秩序方向全都预见到了，能够预见到这些东西，前提是什么？在于是否拥有能超越民族主义之上的视野，超越民族主义之上的格局，才能够真正成就大国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有的位置，应该起的作用。
当然凯恩斯也提到，英、美能够放弃战争债，肯定有一个先决条件，在战后成立三大经济组织当中，英国应该起到主导地位，因为在一战之后凯恩斯还可以去讨论英国的国际主导地位。二战之后凯恩斯仍然努力想促成这点，但是他没有实现，因为英国的实力已经彻底的衰落掉。于是凯恩斯设想的所有方案最后落到美国人手里，构成了今天看到的现代世界秩序。
什么是大国的国家利益？
在这个例子基础之上，我们可以讨论一下究竟什么是国家利益，尤其对于一个大国而言，什么才是他的国家利益？
对于大国而言，我们刚才一开始的时候就谈到了，如果你是一个大国，却仍然以民族主义的方案、民族主义的姿态和格局对待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对世界不负责任，更是对你自身利益的违背。因为你是大国，大国在这个世界上的利益是最多的。如果世界秩序因为你的自私行为出了问题，反过来受损最严重的反倒是你自己。
所以所谓的超越民族主义，大国的自我超越，并不是说大国一定要多么高尚——当然大国理应高尚一些，但是单纯要求他高尚，肯定不可持续。不仅仅是因为大国应该高尚，更重要的是这才符合大国真正的国家利益，符合其长远利益。
所以我经常在讨论国家利益问题时候，打一个比方。我们可以把国家利益理解成在商场里面做生意，商场里面有各种各样商家。对于中小商家来说，相当于在这个商场里面租了一个铺面，而这个铺面对于中小商家来说，它的利益就是自己这个铺面流水的增加，拼命的增加自己的流水，甚至不惜以损害邻居的利益为代价。我是卖自行车的，隔壁是修自行车的，为了扩大自己的业务，不惜收购几个图钉厂，到处撒图钉。于是修自行车的利益保障了，流水变多了，尽管卖自行车的生意受损了。这个事情对修自行车的来说并不直接有影响，因为还有那么多骑自行车的，修自行车的业务仍然有收益。
对于中小规模国家而言，只有自己的铺面，所有利益都来自这个铺面的流水增加。但是对于超大规模国家而言就不一样了，对于大国来说不仅仅在这个商场里面有你的一个铺面，而且面积规模还不小。同时你还是这个商场的大股东，作为大股东而言，你最大的利益是什么？绝不是来源于自己铺面上流水的增加，而在于你从所有人那收租。
问题来了？别人凭什么愿意到你那交租？如果有两个商场竞争的情况下，人家凭什么愿意到你那交租？中小商家永远没有机会成为大股东，他只能去交租，那么他就会来比对一下。有两个商场竞争的时候，第一你这个商场的物业管理水平怎么样，是不是里面到处都是撒图钉的。咱们可以假设这两种商场都有能力把撒图钉的流氓灭掉。可以设想一下，纳粹如果统一世界，也有能力把这种流氓国家灭掉，所以这是第一个标准。
第二个标准就来了。既然物业管理水平差不多，我接下来要看一下这个商场管理规则，是用来约束所有商家包括大股东本身的铺面，还是只用来约束我们中小商家铺面，因此我们中小商家所有利益都要往边站。如果管理规则是普通约束所有国家，约束所有铺面的，此时对中小商家而言，他当然知道作为小商家没机会吃到肉，但我一定能喝到汤。因为那个规则普遍约束所有人，包括大商家本身。
于是我就知道，大商家的行为底线在哪，我知道我可以期待什么。但如果这个商场的管理规则全都是围绕大股东的利益旋转，此时对于中小商家而言，不仅吃不到肉，也无法期待自己能够喝到汤，甚至要担心自己很有可能被大股东吃掉。这种情况下，对于中小商家而言，会选择哪一边就不言而喻了。
在历史上是否有过两个商场竞争的状况呢？两次世界大战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更在眼前。当时英美主持的世界秩序，就是我们所说的管理规则对所有人具有普遍约束力的世界秩序的商场；而纳粹德国提出的方案就是围绕德国为中心的商场，如果规则对我不利我可以随意改规则。当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之所以可以随意更改规则，因为在其认知中，日尔曼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当然要让最伟大的人成功。
但是纳粹跟英美竞争的时候，这种战争一是种争霸全球的战争，这种战争是不可能依靠闪击战完成的。这种战争最终是否能获胜，不取决于你有几个军事天才，你有几个隆美尔和古德里安，而是取决于你最终的资源动员能力，你到底能够动员起多少人、多少资源，来支撑你能够持续不断的耗下去。
到最后，不是谁能打，而是谁能耗，耗到最后的人会胜利。而谁能耗到最后，反过来看，纳粹德国除了他自己的资源，谁的资源动也动员不起来，而英美能够动员起除了德国之外所有国家的资源。在这个意义上，这场战争究竟谁胜谁败，在一开始打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只不过无法确定究竟会打几年，过程当中会怎样的波折。
再切回一开始所说的话题来看，为什么纳粹德国的路数注定失败。因为作为一个大国，居然以一种民族主义的方案、民族主义的姿态、格局面对世界。一方面无法获得其他中小国家的信任，另一方面这是对你利益真正的损害。直到二战之后，德国放弃了民族主义方案。我们看到今天的德国，对于整个欧洲的影响力，远远大于在历史上任何时候的影响力，但同时不再有任何国家害怕它。原因就是在二战之后，德国终于实现了自我超越。
中国的自我超越
说一千道一万，实际上我们还是想讨论，中国该怎么自处？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可以归结为分析国际政治，或者大国与世界关系的时候，两个重要的要素。一个是实力，没有实力根本不足以成为大国；再一个是理想，你为世界提供出何种可欲的（desirable）、值得期待的世界秩序。如果你提供不了任何普遍秩序，那么你就无法期待任何国家愿意跟你站在一起。相反你所有的实力，非但无法获得别人的信任，还会转化为人人惧怕的力量象征。但如果你能够提供出一个普通主义的理想，能够为世界提供出一套具有普遍性的方案的话，反过来你的实力会转化为对这样一种普通秩序的维系能力，此时你的实力才转化为人们可信赖的力量。
在实力跟影响两个层面上，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毫无疑问在今天已经相当有实力了，尽管还不是世界最大的实力。我们的力量相当之大，大到什么程度？我可以讲讲在非洲所见到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例子。我曾经跟一个企业家一起到非洲考察，我去看他投资的项目，住在他投的项目旁边。有一天早上我听到一个特别奇怪的口音说着中文，特别蹩脚。我就下去看，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黑人保安队长在那带着几个黑人小哥，训练几个保安员工。保安队长用特别蹩脚的中文喊口令，因为这是一个中国人投资的公司：“1、2、1，团结就是力量”，当时我彻底惊呆了。因为这是在非洲，一帮黑人在唱“团结就是力量”，那一刻给我极为深刻的印象。原来中国对于非洲的穿透力达到这样的程度，毫无疑问体现出中国实实在在的力量。
但是刚才也说到，作为大国不能仅仅有力量，还得有理想，要为世界提供普遍主义的秩序。你究竟要提供怎样的秩序？要把非洲人都团结起来，把全世界都团结起来，你所提供的方案是什么，你所提供的理想是什么？你为人们勾勒出可欲的秩序是什么，你用什么把人们的心联结在一块？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当然愿意团结起来。但我们究竟以什么内容、以什么方式团结起来，以及更进一步落实为具体可执行方案，既以什么样规则团结起来，这些都是中国作为大国在今天必须思考的问题。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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