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8号的映秀镇气氛有些异常。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说话,凌晨的暴雨和强余震打击了很多人,大家一早都在各个营地收拾残局。
医疗队几乎无事可做,一大批专家教授挤在这里,却因条件所限,无从发挥专业技能,往往只能给士兵处理铁钉扎脚的小伤。消防队也颇为困扰,除了几个有确定信息的救援点还在作业,他们可做的事情也已不多。这一天,大部分消防队的新任务是挖掘尸体,有些则去挖掘武器弹药,或者厕所。对最后的几个救援点来说,撤退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在18号中午,虞锦华几乎被放弃。关于尸体的僵局迟迟无法打破,一次强余震又差点让救援彻底终止。震动让横向通道被严重压缩,三名消防员正在里面作业,他们完全无法从弯弯曲曲的通道里跑出。平静下来后,所有消防员站在废墟前,他们被清晰告知接下来的危险,并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山东消防副总队长陆长春也现场召集各位队长商讨:救援还进行吗?如何进行?
放弃是一个不可能的选项,在现场的众多电厂职工和记者是无形而强大的压力。但这支身心俱疲的队伍显然需要新的力量。两名志愿者一早就在这里,他们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这是反差极大又十分相似的两个人。年龄相差一倍,一个高大一个瘦小,一个冷静一个亢奋,一个是“讨饭出身”,另一个是“在粪堆里长大”——“我吃过的苦,你想都想不到!”
退役少校宫治华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确切生日,从娘肚子里到12岁,他都是随母亲乞讨过日。对于幸福他有不同的感受,先当兵,后上军校,别人觉得苦的生活他感到的是幸福。一年花销仅仅10块钱,5毛钱一支的牙膏可以用半年,一支牙刷可以用三年。母亲教诲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要知恩图报”,这成为退役少校地震后不假思索来到四川的动力。
20岁的农民尹春龙拥有另一种朴素想法:出人头地。这并不容易。他在地震后知道了自己敢牺牲、不怕死的特质,但在震前,他所仰仗的只有吃苦。这是他从小被认同的特长,他的学习成绩让老师瞧不起,但劳动能力让人刮目相看。这个瘦小的年轻人14岁就离开学校打工,15岁就能挑着20匹砖上到5楼。他一点点积攒了资金,又学习了香菇种植技术,直到拥有自己的产业:几个塑料大棚。他在低矮的大棚里每天弯腰采摘,靠抢收来争取好价钱,这让他习惯了长时间以一个姿势作业。在废墟下,他将会用到这个特殊的本事。
都在被歧视中执着争取机会的两个人在废墟上相遇。身着迷彩服、挂着少校肩章的宫治华获得的待遇好一些,而模样古怪、不修边幅的尹春龙总是被赶来赶去,那副流浪汉的模样让人警惕。在废墟上,宫治华对他说:“小伙子,不要像贼一样乱跑乱窜,扎扎实实地干。”尹春龙不服气了:“我是来救人的,不是偷东西的!”他用表现证明了这一点,宫治华的志愿小队接纳了他。
这几乎是此前所参与的救援现场的翻版,宫治华已经熟悉了这套程序:僵局,机会,不顾一切的凶猛操作。按照惯常的分工,宫治华负责勘察、选择方案,尹春龙和消防员操作。几个小时的连续敲打——这是尹春龙习惯的劳动节奏——尸体下方的一段坚硬楼梯被打开一个小洞,尸体稍有松动。尹春龙斜着身子递给虞锦华一瓶水。洞里太黑,他请求虞锦华拿着手电筒为他照明,然后用钢钎在尸体周边用力撬动。
宫治华和尹春龙轮番用脚猛力踹击,让尸体更加松动。最后,尸体的两腋穿过绳子,尹春龙在尸体的腰上也系上一根。洞里的气味太难闻了,他憋着气,闭着眼睛做完这些,然后和贾建军分拉腋下的两根,其他消防员拉着腰上的一根。他们“一二、一二”地喊着号子,拉一拉,再缓一缓。有时,尹春龙还搂抱着这具尸体向外拔。最终,障碍被清除。
贾建军不敢张口,他一直含着一口白酒,以此来对付无法形容的恶臭。通道里已经倾倒了好几瓶白酒和消毒液,仍难以掩盖臭味。在拖出尸体的时刻,队员们几乎要窒息,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马元江为救援进展高兴,也为自己担忧,他请求消防员向通道多撒些白酒。在漫长的黑暗中,他一直与虞锦华互相提醒,不要睡,不要放弃。当伙伴获救,他就得靠白酒的刺激来保持清醒了。
六
意识一度恍惚的虞锦华,在白酒气味中迎来相对清醒的一段,她打着手电筒为救援者照明,在尸体移除后,兴奋地对贾建军说:“把梁搬开,我自己能走出来!”期望和幻觉已经难分彼此,但贾建军知道,压住她的大梁根本无法触碰,她的双腿已经保不住了。
在继续扩大小洞、锯掉几根阻挡去路的铝合金楼梯扶手后,一个废墟下的微型手术室准备就绪。下面,又要看医生的了。
仍然是深圳医疗队最先赶到,听闻消息的其他医疗队也赶往这里。最后,这个广受关注的地方吸引了七支医疗队。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每一名医生都迫切期待获得一次手术机会。
和救援李科时不同,这次不需要瘦人,但需要小个子。那个废墟下的“手术室”是一个小洞,在通道尽头,面积仅一平方米多,且无法站立。断开腿部的手术也显然比分离脚掌要复杂得多,这一切就像是为杨欣建而设。在第三军医大学大坪医院时,他是医院所属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创伤救治中心副主任。
在消防员继续扩大小洞时,杨欣建提出了一整套抢救方案。他担心自己的体能无法独自完成手术,但他看中的一名医生退缩了。最终,手显微外科医生杜冬加入。
18号下午6点,映秀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手术正式开始。
杨欣建首先进入小洞,洞里十分狭窄,只能半蹲着。被横七竖八的建筑残骸卡在中间的虞锦华披头散发,脸色吓人。她在比杨欣建更高的地方,就在这个尸体包围着的空间里俯视着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杨欣建被这一幕吓蒙了,他要仰面举手向上操作,不禁心想:“她会不会难以忍受疼痛,扑下来抓我呢?”小洞里苍蝇乱飞,空气污浊而稀薄,他感觉无法呼吸。两天前的李科手术现场,他还无法理解手术医生的异常表现,为什么爬了几米就像跑了几公里一样,脸色苍白,大口喘气。现在,他知道了,仅仅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就足以让人极度紧张,身体也随之做出反应。
这个手术方案的制定者不敢再看,想退出去。其实,虞锦华无法看清头灯下的杨欣建,她问:“是医生吗?”被唤醒的医生职责让杨欣建留了下来,他渐渐稳定情绪。在准备过程中,两个人拉起了家常,这是所有废墟下孤独面对的救援者和幸存者都自然而然要做的事。剪开裤子、在膝盖附近注射4管麻药后,杨欣建开始离断压在上面的左腿膝盖。虞锦华听到了“剪刀剪肉的声音”,“咔嚓咔嚓”响,她也记得手术如何结束,但中间有一段失去了知觉。
剧痛一度让她大声喊叫,杨欣建又注射了止痛的杜冷丁,还给她一块布让她咬住,但这个黑暗的狭小世界仍然充满惨烈的嘶喊。通道里的消防员都焦急万分,他们不断大喊:“虞姐,坚持住!”马元江听到了这些异常清晰的声音,他也喊着:“一定要撑过去!撑过去就得救了!”这是在祝福虞锦华,也是在祝福自己。
左腿的剥离用了不到20分钟。杨欣建如释重负,有点想继续做完右腿,但最终尊重了原方案,由杜冬接替。
杜冬在切开右腿皮肤的一刻发现了异常,他对在小洞外协助的杨欣建说:“有气泡!”这是气性坏疽的典型症状,那些厌氧型细菌能在坏死的肢体中产生气体和恶臭,造成急性感染,并侵入其它的开放性伤口。这是危险的信号,但也让手术安静一些了,虞锦华对这个坏死的部位已经没有感觉。刀片断在里面,杜冬小心翼翼处理了它。两名医生用一个多小时的接力完成了职责。
消防员和志愿者几乎是躺在通道中组成人体运输带,将虞锦华托着转送到洞口。一副担架被拆掉支架,用这块帆布包住她,消防员抓着四角,在晚上8点10分将她提升出垂直通道。他们在15号下午就开始拯救,足足用了三天才获得成功。
这个被期待的时刻有些安静,没有其他幸存者获救时的欢欣热闹,看着短了一截的虞锦华被抬走,人们很难享受这一“胜利”。
这场手术给杨欣建造成的影响在三年后仍然存在。他对一切狭小空间感到恐惧,乘坐飞机时只能坐在过道。如果在靠窗的位置,压抑感会抓住他,让他烦躁不安。
七
救援仍在继续,一盏电灯拉到通道中,青岛消防员和志愿者准备一鼓作气救出马元江。深圳医疗队的医护们三三两两地离开现场。在路上,对讲机传来急迫的呼叫:“你们不要回来,怀疑有气性坏疽,先去身体消毒、衣服烧掉!”这是正常的防感染措施,但这番动作以及口口相传的“坏疽”,被广东医疗队一个敏感而殷勤的人注意到了,他立刻向指挥部报告:映秀出现炭疽!这个爆炸性信息马上带来了连锁反应。
对马元江的救援很快停止了,消防员们得知出现了“烈性传染病”,他们需要彻底消毒、烧掉衣服、隔离、撤退。每个人都站在地上,扒掉外衣,贾建军记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用消毒喷雾器来回转悠着向身上喷洒药液,弄得他们头上身上“呱嗒呱嗒湿了一片”。人人都要仔细检查伤口,看是否有异常。
副大队长马刚不愿离开,他倔强地抗命:“你们撤吧,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劲,要感染也早就感染了。”他记得,“那时候就像打仗打红了眼,想当晚就把马元江掏出来”。但命令无可更改,这把尹春龙气得跺脚:“你们怎么说走就走了?”消防员们也感到遗憾,他们匆匆离开,将所有东西都留在现场,和数小时前匆忙撤离映秀的队伍一样。那个可怕的传染病让人们都成了惊弓之鸟。两名志愿者也被要求撤离,但他们并非纪律部队,没人能强迫他们。
宫治华并无忧惧,他抱着一个朴素的想法:马元江声音洪亮,思维清晰,如果有烈性传染病,他应该早就被传染了。他借用留守电厂员工的对讲机,开始向电厂书记吴耕反复阐述这个观点。这一晚,宫治华一直讲到将两部对讲机电池耗尽,他十分期待吴耕运用自己的影响去改变指挥部的决定。
他说一会儿,又和尹春龙下到洞中挖掘一会儿,两个人现在独占这个悠长的通道。在电灯的照耀下,虞锦华留下的两条腿清晰可见,让通道显得阴森恐怖。他们可以和马元江直接对话了,这个埋得最深的人隐隐约约知道救援队走了,他问:“是不是不救我了?”宫治华安慰他:“我们一定救你,一定坚持到最后,我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
宫治华开始讲述自己的成功案例,他救出的漩口中学的老师胥洋是讲述的重点:“他靠喝自己的尿活下来,生存了这么长时间。”马元江问:“你能给我弄点尿喝吗?”退役少校选错了例子,他眼前这个人的故事才能给人最有力的激励。此刻,马元江双手抱头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六天多,在地震当天中午吃的一碗鸡蛋面是他最后的补充,被卡住的双手让他连自己的尿都喝不到。他不断吞唾沫,最后连这个也没有了。
此时,在指挥部,紧张的会议正在进行,映秀面临一个重大关口。到底发生了什么?疫情需要上报吗?需要宣布封城的紧急措施吗?
医疗总指挥、第三军医大学校长王登高对炭疽传闻大惑不解,他派出手下调查详情。新桥医院医教部主任徐剑铖、医生王卫东和张国强先到了深圳医疗队,很快从杜冬和杨欣建那里得知真相。他们在凌晨一点多赶到指挥部,向一批忧心忡忡的人解释这个误传。关于外科感染和传染病的区别、机制、因果关系、病理,三名医生花了一个多小时上了一堂知识普及课。最后,徐剑铖愿意为这个最终结论承担一切责任:这是气性坏疽,不是炭疽。
警报解除。
八
19号上午10点,这片废墟重新热闹起来。山东消防已撤出映秀,最后留下的上海消防接管了这里。两名孤独的志愿者坚持了12个小时,如今却被挡在警戒线之外。宫治华试图向新的救援者介绍通道里的情况,但没人愿意听他说话。消防员听到了告诫:“不要理他,这是个假军人。”宫治华那款最老版的迷彩服看起来像是山寨货,虽然有少校肩章。
被赶下废墟前,宫治华发表了一通慷慨陈词的即兴演讲,他还特意收起山东话,用“更正式的普通话”来表达自己的心声:“这样坚强的中国人,有一个是一个。老马能救出来,我感谢你们,救不出来我和你们没完!”在废墟下,他没有从马元江那里感受过任何负面的情绪,这是让他真心佩服的人。
上海消防不需要了解通道状况,因为他们定下的方案是彻底掀开上面的废墟,这是他们最熟悉的方式。液压破碎镐开始在废墟上轰隆隆动起来,看着这一番大动作,尹春龙忍不住冲上去愤怒喊叫:“你们会要马元江命的!”他最终被允许进入通道,负责和马元江沟通,并了解操作对他的影响。这个直来直去的年轻人警告消防员:“里面的空间本来很大,你们搞得很窄了。”他提供的另一个信息让消防员不得不更加小心:废墟的剧烈震动在压迫马元江,令其疼痛难当。
和此前介入的其他救援场景一样,当顶部作业遇到难以克服的障碍,宫治华与尹春龙又派上了用场,他们再次进入废墟。
地震发生整整七天后,那个灾难发生的时刻——下午2点28分——已被定为全国三天哀悼的开始。当默哀时刻的警报声响起,在电厂办公大楼废墟上,拯救者全体肃立。那是准备对救援方案作出根本调整的时刻。四川消防总队警务处长李大军记得,他没有感到悲伤,而是十分着急,觉得默哀时间怎么这么长。这群人有大致相同的心思,他们全神贯注,思考着如何拯救深深废墟下那个已经坚持了七天七夜的羌族人。
此时,映秀的废墟下,还掩埋着数千人。他们中的一些可能还活着,但再也无法像其他幸运者那样,听到妈妈的呼唤了。
十个小时后,马元江被救出,他成为映秀最后一名废墟下的幸存者。
——————————————
作者简介:张良,前资深媒体人,现从事民间教育实践。曾任《南风窗》副总编辑等职,2009年“后知后觉”地开始四川大地震的记录、书写,却成为这段重大历史的最深入、最执着的开掘者,他历时两年多,完成了对震中映秀灾难史的再现,于2013年出版《汶川地震168小时》。
题图: FREDERIC J.BROWN /A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