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添、蓝马、魏鹤龄、石挥。
完全是个人喜好作怪,这四位男优,他们的面孔辉映着中国电影刚刚金光四射的美好年代。之所以把石挥放在最后,只在于他求胜心切,而使他在声像里小动作较多。你也可以说他演戏太过认真了,刀痕斧印有时就难免抢了先,人生的真味就稍稍往后靠了靠。
当石挥在话剧界咤叱风云时,曾放下狂言“我上场前要观众盼着我,在场上要观众看着我,下场后要观众想着我。”不像前面三位,表演状态真来的时候,不是说不听导演的话,也非不为观众着想,而在他们眼目流动之时,更多的是借银幕之光,照亮自己内心的印记。石挥有时也做到了这一点,但从“认我”再到“忘我”再回复到“认我”的历程,他走的好像比其他艺术家要艰辛。而正因为他不畏艰难,又才情过人,石挥在中国戏剧和表演史上的地位,仍是足以彪柄下去的,是能让无数后来者汗颜的。他的表演是对自我的修炼,甚至是他感知世界的惟一方式。而其他人,演起戏来常常没有了品格,他们的忘我,是因为他们就把那个“我”早早地扔到一个他们自己也找不到的角落里,仿佛就此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挤眉弄眼,去荒腔走板。
就表演来说,有着话剧皇帝美誉之称的石挥,今天的人们是无缘一睹他在舞台上的手眼身法。他的外甥于是之,我们倒能充满领略到一个男人,或一个人身处天地间的,舍与得,得与失。好的表演,不仅如一面镜子般映射着我们内心深处奔流不息的小桥流水,践踏着我们性灵渊薮的古道西风。它还提供一种可能,一种对死后尚有孤魂在飘散的渴望。这在于是之最负盛名的《茶馆》里能感受得到,一个精干的小伙子终于老了,他在给自己还未死去的躯体撒纸钱。还有话剧《骆驼祥子》里的老马,这样的小角色,于是之演来仍寒意袭人。他破衣烂衫,须发皆白,嘟囔着“穷人这命呀,小时候能活着,是万幸。老了还活着,是万难”。
于是之越老戏越精道,他的成名作《龙须沟》中的程疯子,自然是上品。但跟《茶馆》、《骆驼祥子》和《洋麻将》一比,火候还是欠了几分。说到底,演戏到头来还是得靠你的人生去实现。
石挥最有意味的两次表演,也是关于老人的。虽然他的银幕形象,大多以精干的中年人居多。但这两个老人形象,尤其是他自导自演的《我这一辈子》,成为他表演史上的重要华彩。刚一出场的青年,石挥多少还有些碍手碍脚,可一旦老婆死了,女儿嫁了,儿子打游击去了。他的小眼睛就越发浑浊了,一个垂暮的老人,苦苦的,冷冷的,步履蹒跚地向我们走来。赵丹之于《武训传》、白杨之于《祝福》,这二位表演大家在这其中的老年妆,均有着蚀骨的冰凉,但他们至少还有一份不甘心的质询。而石挥在《我这一辈子》里,是麻木。他也非常精细地化了老年妆,但他的姿容毫无神彩,表情稀薄地看着钞票的面额越来越大,而能购得的物品却越来越少。这个时候,表情技巧已经帮不上这位表演大家太多的忙,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和这个苦命人一道经受命运的凌迟,才能给我们带来这样一个不朽的银幕形象。
演《我这一辈子》时,石挥还算年轻,只有34岁。但他苦难的童年,因使他比同龄人,至少在心态上更容易未老先衰起来。石挥在25岁从影之前,他当过车童,铲过煤,当过牙医学徒,养过蜂,在电影院门口卖过票。他过早地尝尽了人间百态,他对世间的看法,常怀疑多于信任,即使他后来贵为中国影剧表演的一面旗帜,他也很少流露出春风得意后的豁朗。石挥跟他的好友,也是著名编剧和演员黄宗江曾说过:人都是王八蛋。黄宗江愕然问道:“也总有好人吧?”石挥慢腾腾地说:“那也要先把他看成王八蛋……”从这话里,不难揣度,多少有些心高气傲的石挥在其少年时代受过多少凌辱和损害。他对人世不敢抱以最大的信心,所以《我这一辈子》里的老巡警没有迎来新中国的曙光,他在旧时代的暗夜里,无声无息地了却了残生。
石挥另一个老人形象是由张爱玲编剧,桑弧执导的《太太万岁》。他出演的是个自私、好色又有些滑稽的岳丈。他一出场舞台感就极强,是一个具小丑化的人物。从道貌岸然到原形毕露的过渡也较为程式化。表面看去,石挥的表演与扮演其女儿的蒋天流有些冲突。这样一个把小人之心写在脸上的守财奴,如何会有一个知书达礼,且顾全大局的女儿,毫无遗传因子在作祟。但细品之,这父女二人都是极端的现实主义者。只因性别政治的倾斜,男人在亨乐时更不被公德所讨伐。影片深刻的叙事在于,一旦肉欲来袭,父女之情瞬间得到瓦解。老丈人本来是要教训女婿要谨守夫道,可一旦香风袭来,男人的本色就占了上风。父女之情的凉薄,更映衬出女性地位的卑微。
《太太万岁》是中国影坛极少见的一部喜剧,它的难得之处在于,出场的大部分人物,在气场上都不提供喜感。只有两位负责招乐的任务,一位是韩非,一位就是石挥。石挥显然更吃重一些,石挥这一次的表演,在他的银幕生涯里,也非常难得,是一种举轻若重的表演,处处可见痕迹,但又实实在在地在规定情境里大放异彩。那是我们不熟悉却又极愿意看到的为老不尊。对,石挥演出了这个老色鬼的孩子气。石挥曾说他想演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反面形象,因为他见过太多,但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角色。他恶狠狠地说过:我要把他们的面皮全给剥下来,让他们在人堆里,无法走动。《太太万岁》中的老太爷虽然大多时候,只取其形,但也让我们见识到丑陋的男人,还算真实的一面。
《太太万岁》里的老太爷,还谈不上可恨,最多是有些可笑和可鄙。而《姐姐妹妹站起来》里的鬼见愁马三,大概是要人人喊打了。这是石挥银幕之上真正的反面人物。一个人贩子,一个专把良家妇女往火坑里推的臭流氓。这个马三一出场,就显出副邪性来,肩膀是斜挎的,眼神是斜瞟的,脑袋也是歪的。小眼睛一瞪,吊梢眉一挑,就自有份慑人的气场。这个马三的无赖劲,既高度的职业化又有着近乎动物的本能,一年轻女人,还未转身,他就能用鼻子嗅出是香是臭。石挥相当入骨地演出了这个人物的凶狠和残忍。在这部基本全由非职业演员担纲的影片里,石挥太过光彩夺目。直到他出演的马三被人民政府正法后,这个基本由妓女出演妓女的社教片,就没多少看头可言。跟《我这一辈子》一样,本片最大的看点是那一口接一口的京腔京韵,再加这京片子很多时候牵连到旧窑子里的黑话,也算长上一点见识。石挥虽生在天津,但在北京也呆过多年。他那一口京腔,能醇厚绵延,也能嘎崩溜脆。《姐姐妹妹站起来》基本取的是后者。石挥不愧是话剧界的泰斗,台词功夫在同时代演员中,也只有谢添能与其一较短长(谢添的反派也是一绝)。姜文在《一步之遥》中的念白,明晃晃地就是在模拟这位表演大家的声口,只是更顽皮些。
上面所列举的几部影片,都是由文华公司摄制的。文华是抗战后成立的一个民族影业,和另一个当时有着左翼倾向的昆仑公司相比,文华就没有那么激进,温吞水式的不谙世事。但文华出品的《小城之春》也不完全是文华的风格。景单人稀向来不是文华的追求,文华的片子大部分还是热闹的,透着一种精致的世俗和文人气的随和。文华公司的知识分子胸怀,在华语影坛,目前来看,是已经绝迹了。它甚至请来了到大戏剧家也当起了电影导演,拍摄了《艳阳天》。石挥自是主演,他扮演一位负有正义感的律师,这位律师姓阴。但这部影片也一扫曹禺过往剧作的阴郁之气,却相当明快。
可以说,石挥是文华公司的头牌兼当家老生。石挥他把他最美好的电影时代都留在了文华,而在这其中,与黄佐临、桑弧这两位大导演的合作,最多,尤其是桑弧,更为人所称道。俩人合作过四次,分别是《假凤虚凰》(桑弧编剧)、《哀乐中年》、《太平春》,以及前文所提及的《太太万岁》。这其中,《哀乐中年》成就最高,笔者看来,并不逊于《小城之春》。叙事上如春风拂柳,灵动自然,并直接影响了李安的《饮食男女》。石挥出演的小学校长,有着不动声色的与时俱进。他在自己的家里得不到温暖,便建立了新家,和好友的女儿结成连理。石挥这一次的表演颇为收敛,是可与《我这一辈子》比肩的表演佳作。这也是石挥所扮演的人物中,最为舒朗,最愿意与其成为朋友,而不是师长的,那种可爱可亲的老人。和桑弧那种不需喜形于色的喜剧风格一样,石挥此番表演,也是静水流深般,具有着层层递进的滋润感,有着身心皆备的愉悦。礼教没那么可怕,年龄更不是问题,那种想爱便爱的从容实在太过迷人了。有意思是,生活中的石挥,也跟片中的这位老人一样,娶了比他小十六岁的京剧名伶童葆苓为妻。也就是说,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扮演者童祥苓是石挥的小舅子。
趁着这份快意,《哀乐中年》拍摄的同年,石挥也跟中国很多影人一样,开始了他的演而优则导。他首导的影片为《母亲》。但影响最大的还是《我这一辈子》,和另一些具时代更替讯息的影片不同的是,他虽然通过字幕,展现时代的大背景。但更想说明的是换汤不换药的社会图景。这个电影在我看来,阐述了这样一个主题。一个政府对自己的爪牙都照顾不周的话,它离完蛋已经不远了。而石挥自导自演的另一部《关连长》,和同年的另一部影片《我们夫妇之间》,一道遭受了批判。罪状有两条,一是歪曲了解放军形象,也无非是部队官兵操着方言,留着光头,说着粗话。这条是轻的,重的是说关连长为了解救保育所的孩子,而打乱了作战计划,而这些孩子的阶级成分,显示跟无产阶级无关。你保护的是谁,你阻碍的又是谁。而更重要的一点,这支由工农组成的军队,是需要教化的。以上三点,都是不合时宜的。
附带说一点,石挥的死,暂时被定义为他打成右派后,自导自演了《雾海夜航》后,就蹈海而亡。虽然通过牙齿对死者身份进行了鉴定,但在影史学家看来,这仍然是一个谜。
作者简介:赛人,资深电影策划人,曾任《电影世界》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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