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郑萃颖
编辑|沈霄戈
年二十九,杭州西湖边新新饭店的一楼餐厅里,前厅部门的服务员整理餐厅完毕,趁着午饭人流到来前的空隙,抓紧开除夕前的“战备会议”。在年三十到来前,他们将打扫干净死角的灰尘,把留有过去一年污渍和破损的桌布、餐布全部换新,把全酒店8个电视机、4个大屏幕调换成春晚频道。除夕当天,酒店里的所有服务人员都将换用新的问候语,“新年好”。
“明晚我们有69桌年夜饭,估算600多人。传菜和结账环节是往年最有压力的,注意不要出错!”新新饭店餐厅主管徐建站在两排制服挺括的前厅员工尽头,一项项嘱咐着。他2005年来到杭州,毕业后加入新新饭店已经十年,只有其中一年的除夕没有在酒店度过。
当天,礼宾员和前台的员工都已经戴上了酒店配发的红色绒围巾,这抹亮红会一直戴到正月结束。随着大年三十吃饭的客人陆续而至,这些围巾就会被淹没在客人们喜气洋洋的衣着装扮里。
湖畔流年
“修旧如旧”的新新饭店,坐落在西湖边,临窗可以看到湖上的断桥、孤山。饭店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9世纪90年代,第一栋楼、由上海“洋杂货”富商何氏父子私人别墅改建的“何庄”对外营业,成了西湖边第一栋旅馆。

辛亥革命后西湖拆除周围城墙,打破了城湖阻隔、城内宵禁的规矩,旅游开始兴起。在沪杭铁路上做餐厅生意的董锡赓引进了上海的旅馆理念,融资建造了当时杭州最时髦的古罗马巴洛克风格六层楼洋楼“董庄”,还添设了壁炉、电扇、电梯、舞厅、弹子房、露天电影场,成了所有来杭名流必住之选。
新中国成立后,“何庄”、“董庄”和附近《申报》创始人史量才的“秋水山庄”,南浔首富刘镛第四子的“孤云草舍”,居住过弘一法师(李叔同)的招贤寺,陆续划归为“新新旅馆”。新新饭店文化讲解员陈伯(陈燕鸣)就出生在其中一栋楼—原来的招贤寺(后来僧房改为民居)里。
陈伯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普通人家还没有电视机,新新饭店已经有了,但这里需要县团级以上的人凭介绍信才能来。十几岁出头的陈伯就和其他孩子,从他们熟知的暗道、小门溜进楼里,去五层由舞厅改装的会议室看电视,有时候被工作人员发现逮出去。
那时候新新饭店的饭菜自然不是普通人能吃到的。像陈伯这样的大部分杭州本地人家,会把攒了许久的油票、肉票用在春节,除夕做一些盼了一年的好菜:油豆腐烧肉、东腌菜烧黄豆芽、鲞鱼烧肉,家家户户还包粽子,一串串挂在屋外,只不过肉粽少,红豆粽子多。油荤是难得吃到的,饭桌上如果想夹起第三块肉,奶奶就会瞪你了。
住在西湖边的人家鱼是不愁吃的,小孩们会去湖里钓鱼抓虾,土腥味大的鲤鱼,捕来喂家里养的鸡鸭,过年杀了吃,有的做成盐腌鸡、酱鸭。正月初一一大早,把除夕剩下的米饭用水煮热,加上盐、味精、猪油搅拌,就是一碗好吃的猪油拌饭。
平时吃不到的瓜子、花生、山核桃,春节时给家里兄弟姐妹每人分一点,装进罐子里,小孩儿们各自藏起来,轻易不拿出来吃。除夕吃完饭,也放鞭炮,只有些八子炮、摔炮,却也玩得开心。大年初一穿起做得特别宽大的新衣服,只穿一个正月,第二年过年继续当新衣穿。
那时候,只有官员、名流富商才能在新新饭店吃到时新的饭菜。1980年代,新新饭店的负责人招聘在农村插队的人做员工,派往上海的锦江饭店、和平饭店培训,一两年后回到杭州,就成了酒店业里领头的人物。“全省机关事务管理局、县委招待所的厨师,都来新新饭店培训。”陈伯说,新新饭店当时在杭州独领风骚,直到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随着杭州的饭店宾馆越来越多,优势才有所减弱。
1981年,陈伯被分配到新新饭店工作,做客房服务员。入职一个月就碰到著名文学家巴金入住,陈伯是他的客房服务员,每日端茶、叠被子。1983年金鸡奖、百花奖举办期间,新新饭店接待了一批明星,每天被粉丝围堵、武警站岗。陈伯有一回碰巧和陈佩斯在酒店吃宵夜,喝啤酒时找不到开瓶器,陈佩斯拿出自己的军用皮带,用皮搭扣把瓶盖撬了。
陈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在新新饭店吃饭,是在1990年自己的婚宴上。他还从没做过新新饭店除夕夜的客人,事实上酒店年夜饭的生意也是近十年才开始流行。

除夕盛宴
“生活富裕了,晚辈不愿意麻烦长辈劳神费力筹备一桌年夜饭,便愿意花些钱来酒店吃。”陈伯说到。他现在的角色是新新饭店的文化讲解员,酒店大堂就挂着一张由他负责的文化活动宣传单—“陈伯讲故事”。四五年前,新新饭店开始在除夕年夜饭时,举办抽奖活动,每一年都由陈伯主持。
今年也是一样。戊戌年腊月三十,抽奖活动的奖品是华为手机、戴森吹风机、无线运动耳机、超声波香薰加湿器和天猫魔投,已经被码放在酒店礼宾台边,等待掀起年夜饭的高潮。


下午三点多,客人便陆续抵达饭店。有的在咖啡厅喝下午茶,有的跟着陈伯走过贴满老照片的酒店长廊,听他讲述酒店的变迁、西湖的典故,还有胡适、徐志摩、弘一法师、陈寅恪的那些文人轶事。酒店二层的一角,新新饭店布置了一处民国风的家庭场景,给每一桌客人免费拍摄全家福。桌面上已经提前放置了零食瓜果盘: 瓜子、花生、 糖果,适合闲话家常。


后厨开始忙着备菜了。厨师长陈建俊带着后厨全员37人,分成7个班组,负责洗、切、冷菜、热菜(烧、蒸、烤)、点心、打盒。翻炒声、打火声、炉灶的旺火喷薄而出声、切菜剁菜声、流水洗菜声不绝于耳。其实在这番热火朝天的忙碌之前,后厨的准备更早就开始了。
立冬过后,后厨从临安采购土猪、土鸡,开始自己制作酱、腌、腊货等年味食材,并自己腌制冬腌菜。这种咸鲜配菜各家制作的风味各不相同,是杭州人必不可少的调味,炒鲜笋、蒸鱼、就白米粥最为家常。
采购员章红权则提前一周开始和他的同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他们早上7点半上班,一直忙到晚上8点,有些食材由供货商配送,有些则需要跑一趟临安和萧山,生鲜需要当天采买。章红泉知道,三十多公里外的瓶窑市场有最好的土猪肉,他曾经早上4点前去采买。江鲜的采购是最繁琐的,要去钱塘江边买,想要的鱼和虾不是每一种都有。
厨师长介绍了两道特色年夜饭,一道“好事吉利”,“好”谐音生蚝,“吉”谐音鸡,用的是G20峰会接待时用的寿心鸡。一道是八宝菜,全素,冬笋、黄豆芽(又称金瓣玉质勾,寓意好)、黄花菜、黑木耳、胡萝卜等等,加上自制冬腌菜,是年夜饭桌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一道。年夜饭的菜单按照不同价位定制套菜,看上去华贵的菜名,有南宋鳖烧羊,鹅掌和鲜鲍,松茸炖大鲵;家常的也有龙井虾仁拼响铃、蟹粉豆腐、腌笃鲜春笋、八宝饭、春卷等。为了应景,点心有道金猪满堂(小猪佩奇包)。
前厅后厨所有的酒店员工,在下午4点多已经在食堂吃了晚饭,两排装满菜的自助餐格子几乎被吃完。他们知道这将是一年中最耗费体力的一天。
一桌的客人到齐,上菜的时间到了。每桌菜大约40至50分钟做完。先是冷盘、刺身、炖汤,而后是主角荤炒菜、素炒菜,再是下饭汤、点心水果。平均每桌12道,69桌800多道菜,需要马不停蹄地从厨房送到传菜组,再从传菜服务员手上递送到7层楼所有的厅面和包间。为了不上错菜,每道菜出餐后都夹上个写有数字的号牌,前厅每桌服务员先看号牌、再看菜单来核对。


负责7层包厢的周领班,带着另外4名员工,服务顶层5个包厢的客人。他们需要及时上菜、换碟、增添酒水。她2012年入职新新饭店,今年是第三年在这里过除夕,一直要到初八才会回浙江诸暨和家人团聚。
新式守岁
晚上六点多,仍有陆续前来吃年夜饭的客人,有被一家子围着、坐着轮椅来的老人,也有被抱着还没脱下尿布的娃娃。已经吃饱了的孩子,在大厅里跑跑跳跳,吃了一半出来透气的年轻男人在酒店门口抽起一支烟。站在门口,一边是湖边淅淅沥沥的立春小雨,一边是整栋楼的杯盘瓷器碰撞之声。一夕之间整栋楼里有数百个被欢聚的暖流填补的胃,也有上百个忙着工作、想着家的心。
时近7点,每桌客人都收到邀请,派出一两人来到新新饭店的中厅,把自己的抽奖券投入红色抽奖箱,然后凝神以待。陈伯蓄足了精神站在人群当中,带着宽沿帽,系着红围巾。他之前做过婚礼主持,讲起话来中气充沛,栩栩如生。陈伯用纸折的小飞机随机选中抽奖人,晃动奖箱历次抽取一批获奖人,每次报号时,所有人都不说话,低头核对自己的号码。中奖者挥舞起手中的券纸欢天喜地,未中的人相视而笑,转身回去继续吃自己的饭。抽奖结束人群陆续散去。8时左右,酒店的客人说着笑着一拨拨离开,只在饭桌上团聚的人们又各奔东西。


新新饭店大堂边的咖啡厅除夕仍然营业,当班的小伙子还在为客人制作茶点,因为不能回家过年,他的爸妈亲自带来了水饺,热腾腾地煮出了几盘,玉嫩可爱。他们在平时冲咖啡、烤华夫饼的操作台上忙活,为了和孩子吃个团圆饭。晚上十点左右,所有的餐桌基本收拾停当,新新饭店忙活了一晚上的员工迎来自己的除夕。需要在除夕守到正月初一早上7点半的前台员工今年是第一次在酒店过年,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人代会儿班,抽空去参加一下西湖厅的员工茶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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