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编剧帮 随芳芳
责编 |马天舒
主编 |刘江平
今天是中国农历新年第一天,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回家团圆的日子。电影《流浪地球》讲述了在地球即将被毁灭时一群人回家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发生在农历新年第一天。
上映前,影片的质疑声远远大于期待,一句“中国目前还不具备拍出好的科幻片的能力”几乎要把电影全盘否定。经过点映后,电影里地木相撞、地球“刹车出走”、地标城市轰然崩塌等震撼的视效奇观打破了质疑,口碑迅速发酵起来。上映首日,票房突破1.7亿,豆瓣开分8.4,有观众评价,“我们终于等来了一部真正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科幻电影!”
相比世界上的科幻电影,中国落后了太多太多,而我们的观众对于科幻电影的渴求从未减少过。作为《流浪地球》导演的郭帆,自15岁那年被《终结者2》震撼后,就立志要拍科幻电影。在科幻的这条路上,他一边努力追赶世界水准,一边不断尝试置入本土文化,他的前方一片混沌,没有任何方向的指引,自己走出了一条路。
今日(2月5日),郭帆在微博发布长文,为他的“小破球”(《流浪地球》昵称)写了一封信,信中满是唠叨,俨然一副老父亲的模样。他告诉“小破球”要相信希望,其实,他的这颗“小破球”虽不完美,但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希望。
郭帆同时也是《流浪地球》的编剧之一,在编剧帮(bianjubang)记者采访的过程中,他毫不避讳自己对剧本的反思,表示自己从剪辑就开始反思剧本。郭帆分享了《流浪地球》的剧本创作过程,以及他对科幻电影剧本创作的心得体会。
导演、编剧郭帆分镜图前工作
从剪辑就开始反思剧本,“我也没有找到好的解决方案”
《流浪地球》有着大量的中国本土文化支撑,当太阳即将要毁灭地球的时候,人们仍不愿放弃自己的家,决定带着地球离开太阳系,用2500年的时间,100代人去寻找新家园。唯有中国人,才能做出这种愚公移山的壮举。
早在2015年编剧帮主办的《科幻电影创作与研发》论坛上,郭帆就强调我们要做中国的科幻电影,正在筹备《流浪地球》的郭帆,希望想尽一切办法摸索出中国科幻的这条路。彼时正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喊出来的第一年,《三体》获奖给国产科幻电影燃起希望,多部科幻电影备案立项,然而爆发之势很快偃旗息鼓。国产科幻电影仍前路迷茫。
四年过去,郭帆磕磕绊绊地摸出来了一条路,在新春之际带着他的“小破球”来与大家见面。这颗“小破球”即使不那么完美,但它为志在科幻电影的创作者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足以为中国科幻树立了一块路标。
编剧帮:你在《流浪地球》中既是导演也是编剧之一,从剧本改编创作来说,你觉得哪些方面是难点?
郭帆:最难的点就是找到电影的内核,我们一直在说中国科幻,中国科幻是什么呢?一开始是找不到的,直到2016年去工业光魔的时候一下子就找到了。
本来我们是跟人聊合作特效,跟他们聊聊梦想,看能不能给我们打折,人家也不打折。结果故事聊完之后那帮人极其兴奋,跨过桌子要跟我们合作。我当时就问他们,这个故事哪儿让你们这么兴奋。他们说你们想法太奇怪了,跑路都带着家,我第一反应是北京房子贵;另外一个奇怪的点为什么救援队有那么多人?我想的是我们大国人口众多。
当他们觉得奇怪的时候其实就是我们的特色,我们为什么会重视这个家?我们买房子买的不是六面墙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家庭,老婆、孩子,包括丈母娘的眼神都在里面。我们中国人对家的理解,是这个物理空间承载着所有的情感、回忆,所有好与不好都在这里面。所以有时候即便发生了灾难、战争,有些人都不离开他的家,死也死在那儿的状态,这是中国人特别重视的一点。
编剧帮:有了这个精神内核后,剧本相较原著小说改编幅度非常大,电影里的主角刘启是带点中二气质的热血少年,当时为什么会确立这样一个角色?
郭帆:我们一开始是想往“实”做,但是如果所有的画面都达到几乎写实的水准的话太难了,我们根本无法企及,现在你们看到的画面,是我们经过四年竭尽全力能够呈现出来最好的样子了,还是有一些假的画面。角色一旦很“实”的话,这个戏就假了,演员的表演一定要匹配你所能呈现的环境,所以必须要中二,你才会觉得跟着虚假的世界契合,如果太真实,他会脱离这个世界,你会觉得很怪。
《星际穿越》那么写实的世界,完全可以按照写实的表演方式去演,但是我们的画面水准达不到。如果《星际穿越》是十的话,我们只能到七八分,人物的表演状态也只能到七八分,不然就不匹配了。
编剧帮:你觉得目前《流浪地球》的剧本有没有哪些遗憾的地方?
郭帆:剪辑的时候我发现其实剧作是有问题的,我到现在都在反省自己,因为没有做过科幻片,所以无从寻找经验。前面建置的时候你会觉得有点拖,因为它的戏剧冲突不够,那个张力要不断往上叠加才可以,但它有一个矛盾的地方,一开始的视觉奇观会完全把戏剧本身的张力给压掉,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矛盾冲突的视觉展现而已。
因为我们没有经验,所以很难把控比例的大小。我不能不展现这些东西,如果没有展现地下城,第二幕被毁掉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心疼,那些你觉得美好的东西在你面前被破坏的时候你才会心疼。但是这些又会抢冲突,一开始冲突太大就会出问题,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是无解的。我也没有找到特别好的解决方案,怎么处理科幻片的建置和人物每场戏的戏剧冲突的问题,变成一个特别难的难题。
因为我觉得视觉绝不是核心,所以当这个剧本拿掉所有视觉习惯,它也要是一个好剧本才行,而且它可以放在任何一个类型片里面,放在爱情片、战争片、动作片也成立才行。如果我们把视觉拿掉,建置那部分会觉得弱,只要它弱就不对。
导演、编剧郭帆布置地下城场景
编剧帮:从策划开始,这个剧本一共创作了多长时间?请跟我们分享一下创作过程。
郭帆:剧本写了一年多,王红卫老师一直把着这个剧本。他把剧本的方式特别直接,拿过来一稿说:“这一稿写得不错,来来,再来一稿。”就给你推翻了。直到第三稿,“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才继续往下写。开拍前王老师说不行,再捋一遍,把每一场戏写在卡片上,按线性贴,文戏一个颜色,动作戏一个颜色,贴完后特别像剪辑线,很直观的看到文戏和动作戏的比例好不好,王老师就在那儿琢磨:这个不要,那个不要。我说这个不要就不接戏了,他说删掉你再想办法接上。就是这么处理的。
在建设人物关系上,北大心理学教授钟杰老师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路,他把那些IMDB排名前250特别好的电影顺着拉,把那里面的人物都摘出来之后,套到心理学模型上,发现一一对应。比如我们设置刘培强和韩子昂的关系,岳父和女婿有天然的矛盾关系,这是人物属性上。我们再加上一层心理学的,这点像《卧虎藏龙》李慕白、俞秀莲和玉娇龙之间的关系,玉娇龙是李慕白的本我,代表欲望,俞秀莲是超我,代表规则和限制。我们将家庭关系和心理学这两个三角靠在一起构成一个三角关系,再套上一个大三角关系,构件好人物关系后再放到剧本框架中。
电影里隐含对父亲的情感
“人文情感是无敌的说法”
《流浪地球》以灾难下的家庭情感作为切入点来讲故事,把恢宏的宇宙空间和私人的情感结合在一起,人类在灾难面前既强大又无助。抛去科幻设定,灾难来临前的人文情感依然动人,这正是郭帆创作的一贯标准。
作为编剧,郭帆说自己是个技术派,不会本能写作。他知道只有技术是无法让剧本深入人心的,但又表示神来一笔不是谁都能写的。所幸的是,他的电影始终都有自己个人情感的投射,在电影中他也找到了那份情感来源——父亲,成就了电影的神来一笔。
编剧帮: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对于科幻剧本的创作,你有哪些经验可以分享一下?
郭帆:千万不要一上来就摁在科幻里面,首先要把“科幻”这个东西拿掉,就把它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故事去讲,先找到最核心要表达的东西,载体只是外部的依附,找到故事核后,再以它为基础建立故事。一上来就直接说科幻,这事不成立,因为电影最核心的是人文情感。
人文情感是一个无敌的说法。当你们聊剧本聊不下去的时候,你说剧作一定要做到人身上,这句话谁都反驳不了。有一次我们跟王老师开剧本会,开着开着王老师说了一句别的,我们有一个编剧说:“王老师,我们剧作一定要放在人身上。”王老师点了一根烟,抽了半根也没想出反驳的话。
导演、编剧郭帆与小演员温馨互动
编剧帮:从你自身的创作经验来看,你觉得一个好剧本应该具备什么?
郭帆:剧作上我属于技术派。有些人是本能写作,从头就写一个人物,人物活起来会自己选择,那是极需要天赋的,我比较笨,只能找一些工具,我用的是悉德·菲尔德的编剧理论——三幕剧、七个情节点那套框架。
在电影学院上剧作课的时候老师举了一个例子,日本电影《入殓师》是一个典型的商业类型片,通过技术我们可以把它做到90%,但是另外10%是灵感、是顿悟,是技术解决不了的。里面的章鱼,他的爱人、肉体,包括父亲的尸体,前面90%都是肉的表现,都靠后面10%的情怀来连接,那个是神来一笔,也是电影得奖的重要原因,这个不是谁都能写得了的。
郭帆与吴京促膝长谈
编剧帮:《流浪地球》怎么找到“神来一笔”的?
郭帆:电影里面有我自己的情感,最重要的是我对我父亲的情感。有个影评人说我的创作是有固定模式的,我每个戏里都有父亲,而且一模一样。我想想好像是,之前的父子是辅线,但是父亲情感的东西没有变,我觉得这应该是我比较个人化的东西。
中国的父亲永远是隐忍的,我印象中我的父亲除了喝点酒跟我聊天之外,平时也不太说话,直到我有孩子后我发现我也这样,我比我爸应该好点,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像西方父亲那样见到孩子说我爱你。小时候学的课文《背影》,我父亲也是一直以背影的状态呈现。
最初有一稿,父子离别的对白挺直接的,我当时写了好多,后来王老师说:“不太对,中国父亲不这样,应该是3、2、1,抬头,两个字就够了”。小时候抬头看星星,最后爸爸真的变星星了,抬头有很多可以解读的东西,这个动作足够准确,那个会触动你的内心。这是王老师提出来的神来一笔,真的很棒。
国产电影在回望过去、反思现在之外,终于开始向宇宙更深、更远处探索。在中国的电影产业,特别是工业电影制作链还没有发展完善,科幻电影更是没有前人经验可以借鉴的时候,《流浪地球》的上映,让刘慈欣梦里的画面照进现实,也为中国科幻电影开了个好头,正如豆瓣热评“中国科幻电影有了希望,是因为它在为你开路”。我们也相信未来会像郭帆所说,未来的路上会有更多的“小破球”,它们会结伴而行,它们会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中国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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